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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章一听正是那北方人,回头一看,人立门口甚近,并未见人走过,那张客桌又在东南角上,相隔有好几丈,来路四顾无人,不知怎会转眼之间人已坐在那里?再听说话含混,语中带刺,明在指桑骂槐,不由怒从心起。刚冷笑得一声,忽听身后有人呼喊:
“洪庄主如何来得这早?”回顾正是南洲,二女却未跟来,心中惊疑,恐其有意回避,当着主人不便发作,只得忍气,强带笑脸赔话,另向别桌一同坐下,田四已早赶往南桌。
耳听田四问那人:“何时进来?如何未见?”那人笑答:“我本不想早来,因在那边山头上望见两个兔蛋,鬼头鬼脑,妄想吃天鹅肉。我见了有气,屈指一算,还有一个短命鬼要抢我老人家的座位。我一着急,便由窗户里爬进来了,差一点位子没有被人抢去!
人家说得话对,先来先坐,只有包送终,没有包座位的。从今天起,桌子我不包了,谁先来谁坐,哪怕起五更我也奉陪。我偏叫他眼馋心苦干着急。有本领只管来寻老爷子的晦气,不用假门假事空瞪眼,连屎也吞不下一口去。真要自己脓包装孙子,不敢出面,想约几个狐群狗党帮凶害人,咱们也等着。混充大爷,和你们红眉毛绿眼睛,发昏当不了死,有什么用呢?还有你们那两位姑娘,长得真和玫瑰花一样。我昨天刚和你们老东家说想做媒人,今天人便不来,是怕看了兔蛋讨厌,还是因我作媒,姑娘们脸嫩怕羞呢?”田四笑道:“他两姊妹虽然长得和鲜花一样,都是男子性情,一向大方随便,不会害羞,更不会怕什么兔蛋。只是天气还早,她们要吃完中饭,先收拾好了家伙才会来呢。”底下语声便低,听不真切。
洪章一听,对方公然出口骂人,分明自己心意对方业已看破,愧愤交集,怒火中烧,因南洲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心意,希望未绝,只得强忍气愤,装不听见,随向南洲打听那人来历姓名,住在何处。南洲笑答:“这是一位采办沙金的外路客人,朋友甚多。
别位均已入山,只他一人在此守候,是我店中常客。我们都叫他吕二先生,不知名字。”
洪章为人势利,知道采沙金的客人非但资本雄厚,多与省城大官有关,有的并还是官家亲信,此人又是北京口音,听说驻防将军正在收买荒金、犀角、肉桂和各种名香珍珠宝玉,想要进贡,也许此人有关,同时瞥见那人手上还戴着一枚翠玉扳指,颜色碧绿,里面似有一阵金胎,少说也值三四千银子,与他所穿衣服全不相称,越疑心是化装来此的豪客贵商,自己虽有财势,到底是个土财主,仗着山高皇帝远,路又险阻,只要把当地汉土官勾结好便可为所欲为,此人如无来历,他一外方孤客、出门人,照例不斗地头蛇,怎敢这样放肆,无缘无故,公然挑衅?顾虑一生,气便馁了几分,另两张桌子看人费事,还要现形,心想这两个美女早晚是我的人,一赌气,索性就在当地坐定,不再过去。
候到中午,眼看病人陆续走来,南洲业已走入病房,昨日少年农夫也由外走进,对面时眼都未看,自往病房赶进。满拟二女必来,正在聚精会神,目注外面来路,忽见史万利约了四人,分成两起,先后走进,悄问:“你那心上人方才往这里来,你和她说话没有?”洪章大惊,方答“未见”,忽听病房中男女笑语之声,才知自己注意前面,二女不知如何走法,已由房后绕进,料不投缘,有意躲避,形迹已被看破,不由又气又急,恨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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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错骨分筋 恶武师林中出丑
史万利引来的两个本地人,均与南洲相识,准备少时说亲,去探口气。两个假装约好来吃饭的客人,都是附近镇上土豪一流。另外还叫有几个会点拳棒的打手,准备看清路清和那北方人的面貌,以备洪章出气、打人之用。
洪章因吃那北方人不透,本是举棋不定,后因二女有心避他,又和路清那样亲密,北方人更是可恶,上来说话已好些难听,自己这面人到之后,又在一旁指桑骂槐,常将田四喊去说些刺心的话,分明有意寻事,暗忖:强龙不斗地头蛇,好汉打不过人多,这厮欺人太甚,他孤身在此,这类边荒之地,官家一向认为化外,便将他杀死,至多费点公文,吵上几天,日子一多一样烟消云散,怕他何来?何况手上带有这么珍贵的扳指,下手也还值得。主意打定,杀心又起。悄告万利,暗令打手准备,为防万一对方还有同伴,多约几人相助,等他下山时节,埋伏途中无人之处猛下毒手,能将住处探明,索性连他所有财物一齐抢来更好。万利也因那枚扳指,动了贪心,把饭吃完,便用暗号引出一人,去往无人之处商计停当,回来告知。洪章假装回楼照料,先行离去,只等南洲拒绝亲事,立时下手。
云、贵、广西诸省,靠近边荒之区,大都各民族杂居,地又广大,本就鞭长莫及,官府多半无能,专以怀柔敷衍,因循为事,富欺贫,强欺弱,简直成了公理。好民恶人看出官府无用,人民便有什事,也不为之作主,于是互相勾结,作奸犯科,势力越养越大。一面想保身家财产,一面想要借此压榨善良,欺凌贫苦。各立寨栅土堡,表面是为防御山人侵掠,遇事好为官府协助,实则仗以横行。官府又觉山人凶悍,难于归化,他们好歹都是汉人,平日可做耳目,遇事并可出力相助,常年又有贿赂可得,何乐不为?
因此任其自大,从不过问。便是发生械斗,弄出事来,杀伤许多人命,只要双方自行平息,或是大鱼把小鱼吃掉,受害之家慑于仇敌威势,不敢告到当官,也是装不看见,听其自便。即使苦主鸣冤,也只敷衍一两堂,有的还令对方出点葬埋费,有的非但不理,并向对方讨好,阴谋暗害,随便加上一个罪名,害死了事。于是每一镇上都有好些土豪恶霸,比那常时埋伏山口杀人劫财的抢匪还要厉害。这些人简直成了土皇帝。真个暗无天日,无所不为。洪家便是其中土豪之一。家中照样设有公堂,养着不少打手。不过乃父以走方郎中起家,又在镇上开有极大药材行店,每年生意甚大,各地采买的客人甚多,又是往来要道,不愿把恶名声传出去。除镇上收买药材由他一家把持而外,表面上尚不似别处土豪那样凶恶,随便杀人。
洪章以前常觉前后三镇,他家财产并不算少,官府也有勾结,偏被老的管住,不许任性妄为,又有一个悍妻,非但没有别的土豪威风,连想多弄几个女人都办不到,为此常时气愤。好容易两个管头同时死去,本来打算从此称心快意,畅所欲为,一面到处寻花问柳,打听谁家妇女好看,或是勾引,或是强占,一面由史万利这类蔑片怂恿,到处约请能手,增加自己威势。为了热孝期中,惟恐旁人议论,本在暗中进行,不料乃父死刚周年,便发现这样两个美女,当时心乱神迷,恨不能马上到手才对心思。如换别家之女,照他心意,已早下手,只为南洲名望大大,又在当地行医多年,无论贫富,除却几个南洲不肯来往,连请看病都不去,须他病人自来,有限几家对他怀恨而外,余者无一不说他好,公然杀死,必犯众怒。
洪、史二人深知当地民情强悍,稍微强壮有力的,平日虽受盘剥欺凌,真要压迫大甚,一旦成仇,必以死命相拼,尤其那些贫苦病人中,有许多更是凶野,毫不怕死,又最感恩怀德,南洲一死,必为报仇,也极可虑。上来原想明说软做,后来看出无望,实忍不住,凶心一起,更无顾虑,连回信都等不及,先到镇江楼,和几个心腹爪牙稍一密计,便自回家,召集两个为首教师,立下重赏,授以密计。
刚刚说完,史万利也赶回送信,说方才病人散后,南洲便自走出,所约两人,刚一提问二女婚事,南洲便以严词坚拒。听那口气,洪章心意已早得知,话虽温和,绝无商量余地。最可气是,这面说话,那北方人也在旁桌插口,把洪章骂得分文不值,并有再不回头便是自寻死路之言。这面预备的打手也被叫破,看神气不是易与等语。说完,问知洪章未照所说行事,已先派人定在今夜下手,知其迷恋太深,神志已乱,忙说:“大爷绝顶聪明,如何不知利害?日里提亲不成,夜里便将老的刺死,非但事太明显,使人生疑,那班受他好处的穷人,汉蛮都有,难免为之报仇,引起公愤,便他父女三人和所用长工路清,也不像是省油灯。那北方人更是可疑,如无来历,怎敢说此大话?大爷千万听我的活,在你沙锅里的肥鸭,决不会飞。好看女人有的是,就是非此不可,也要慢慢想法,免得一个不巧,惹出事来。依我之见,那姓吕的是外乡人,昨今两日欺人太甚,就是杀死,也不会有人出头,不如拿他试手,先向他父女示一次威,从缓设法。如嫌夜来无人陪伴,我已打听出两家妇女均有姿色,大爷有的是钱,不妨命人喊来,听话给点银子与她家人,不听就抢。大爷自不出面,由我为首,扮了山暗中下手,不会有人疑心。
这样免得大爷闷出病来。事缓则圆,终有成功之日,还不至于激出变故。”
洪章虽极凶狡,性最犹疑,想到就做,做了就悔,原无一定,知道万利对他忠心,再问起方才走后对方数人的口气行径,果然不是易欺的人。觉着有理,重将满腹愤急强行忍住,依言行事。为防北方人扎手,又听路清与北方人背人说话神情亲密,恐是一路。
这少年长工精强力壮,也许跟南洲学过武艺,恐先派去的打手一个打他不过,反丢大人,以后更不好办,便命两教师再带两人赶往接应,最好将对方擒来,问明来历再定死活。
那两教师原是师徒二人,一名何奇,一名勾少庭,在洪家当了多年教师,一向心直计快。因洪父虽然盘剥土人,锱铢必较,把持镇上药材,倚势横行,只是贪财,比较别的土豪,尚知敛迹。以前虽也打过几次大架,死伤多人,都是邻近土豪为争山利,抢收药材而起,这类强抢民女、暗害人命之事从未做过。又是北五省绿林出身,犯了盗案逃来边境,以为自己逃得牢狱之灾,全为心性正直、不肯杀人采花而起。又有一子何进,少年天真。父子二人对于洪章早就不以为然,何况对方又是有名善人,自己前三年一场重病还是此人治愈,不愿恩将仇报。但知东家性情,无法与争,如其推托,平白失去主人信任,结果还是另约能人下手。他家有的是钱,多么厉害的人物都能请到,符家父女终不能保,自己地位还要被人夺去。正在为难,忽听万利一说,心想:先把那外路人擒来,敷衍过一场,然后暗中设法化解,或是警告对方设法防御,再不劝令弃家逃走,省得害一好人,一个不巧,自己还要身败名裂,主人更不必说。主意打定,立时随声附和,先说:“滥好人的本领我曾见过,实在真高,外行眼里看不出来。他女儿都未缠足,听说本领也都不弱。史二爷话说得对,千万冒失不得。人又那好名望,如要明做,对方一声招呼,这前后三镇上万的苦人,连同好些山人,都成我们仇敌,多大本领也敌不住。
那年腾南镇上恶霸麻猪儿全家被杀,几百间房屋全被烧光,便是激动民变所致,此事如何可以性急?那北方人虽然口说大言,必有实学。我们吃东家的饭,只于主人无害,多大本领,也要和他拼个高下。这个只管放心,一定手到擒来,由你出气,那长工却须看他主人分上,就与那人一起,也须放宽一步。并非我们怕事,将来还想和人家结亲,先伤他家的人,也不好看。”说罢,见天色业近黄昏,相隔还有数里,恐赶不上接应,匆匆带了兵刃,和三个打手一同赶去。
到了山脚,夕阳业已落山,事前问明那北方人照例是要日落黄昏方始带醉起身,日常如此,从无更改。先埋伏的共是四个打手,均早算准时刻和必由之路,埋伏在山脚下面树林之中。已听万利说过,料知人早伏好。师徒五人到后一看,酒客、病人已早散去,只半山崖上镇江楼那面,隐有鼓乐欢呼之声随风传来,山上下都是静悄悄的不见一条人影,前面不远便是伏处,知道对头必还未到,否则不问胜败,自家的人怎会一个不见?
四顾无人,又知对头是由半山小径上绕来,穿林而过,所去似往腾南镇一面,谁也不知他的住处。恐被警觉,各借沿途树石掩蔽,往林中赶去。到了万利所说埋伏之处一寻,并无人迹,连打暗号,也无回应。那片树林由半山起直达山下,内中一条小径通着万花谷。先疑换了地方,苦寻无踪,双方如已交手,不同胜败,均应回庄禀告,来路怎未遇上?再说时间还早,照万利所说,对头还有靠黑才走的话,也不应这早动手,好生惊奇。
后来想起,对方也许知道有人要打他,故意说要晚走,暗中溜去,被众人看破,追往别处。再不,便是得胜之后,不知庄主业己回家,去往镇江楼上报信,故未遇上。随命一人去往楼上探看。
天已黄昏,林中一带更是暗沉沉的。勾少庭无意中骂了两句:“人家财主看中美貌女子,与他何干?又不是他家的姊姊妹妹,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叫大爷们多费力气,真他妈的不是玩意!”不料走着走着,头上忽似被什东西抓了一下,心疑树枝所挂,想要抬头,微一疏神,脚底忽又似被什东西绊了一下,抢扑出去好几步,不是何奇抢前拉住,几乎跌了一个狗吃屎。回头一看,地下竟是空的,并无树根之类。
少庭心粗气盛,觉着脚上撞得生疼,脚趾业已痛麻,不问情由,开口便骂。何奇到底年长,有点经历,见所带三人,一个奉命刚走,两个还在四处张望搜寻,自己和爱徒并肩行路,正在商谈,忽然无故跌出老远,回顾地上又是空的,方觉不是好兆,未及开口,一听徒弟开口乱骂,方想拦阻,令其戒备,四面查看,是否敌人所为,忽听叭的一声,又清又脆,紧跟着一声怒吼,徒弟业已拔刀纵起,破口大骂,敌人却是一个不见。
原来勾少庭生来性暴,原是随口乱骂,急切间还未想到敌人身上,不料刚一开口,猛觉左耳风生,知有暗算,想躲无及,猛挨了一下重的,当时耳鸣眼花,两眼一黑几乎昏倒。日落黄昏之时,林中光景虽极昏暗,但这师徒二人也都有点本领,与寻常专混饭吃的饭桶教师不同,敌人隐身暗处,两次伤人,第一次还可说是一时疏忽不曾留意,这第二次敌人就在身旁动手,按说二人并肩同行,断无不见之理,可是事情奇怪,休说挨打的本人,连何奇一个久在江湖的老手,事前还在疑心方才绊那一跤,不是偶然,竟会毫无警觉,只听叭的一响,人已二次几乎倒地。等把勾少庭扶住,再往左侧查看,当地虽有几株大树,行列甚稀,浓荫暗影之中,并未看见敌人影子。最奇是地上落叶甚多,敌人隐身树后,暴起暗算,多少也有一点轻微响声,凭自己的耳目,竟无丝毫警觉。越想越觉奇怪,知是强敌,凭自己师徒决非对手,只得强忍怒火,一面止住徒弟,不令多口,把手一拱,朝左侧低声喝道:“自来打架不恼助拳的。我们素无仇怨,此来原是受人之托,并非得已,有话只管明言,为了江湖义气,并非不好商量。就要动手,也应明刀明枪,一分胜败。似此暗算伤人,岂是英雄所为!朋友哪里来的,请出一谈如何?”
连问两声,无人答应。忽想起还有两个打手,本领更差,去往东面寻人已有些时,不听动静,心中一动,暗道“不好”,忙同赶去,勾少庭几次想要开口,均被止住。
师徒二人均知遇见强敌,人已丢定,但是无可如何,只得先把自己的人寻到再说。
一路留神戒备,总算未再挨打。可是连打呼哨均无回音,越知凶多吉少,心正愁急,忽听路旁树后有人哼哧之声。勾少庭连受重创,怒已攻心,人又暴躁,把手中刀一紧,顺手将镖取出,一言不发,冷不防回身往里便纵。何奇业已听出有异,口中大喝:“不可冒失!这是自己人。”身随人起,人已跟踪纵进。隐闻来路身后哈哈大笑,未及回顾,目光到处,瞥见草地里倒着五六人,均是自己同伴,内中三个正是先来埋伏的打手。再看旁边树后,还倒着一个教师,名叫黑面曹操、九头鸟朱榴,乃前文所说,昔年纵横北五省女贼,后来洗手嫁人,隐迹昆明的女贼朱凤娇之弟,人最阴险,刚来还只两三年,平日专一讨好东家,欺凌同事,与他师徒不和。方才吃了暗亏,心中着急,便恐挨打丢人之事落在他的眼里,不料已先被人连所带徒党和方才寻他的那两人,先后制倒在地,后来两人还能稍微出声哼哧,朱榴师徒四人更是目定口呆,还被点了哑穴,躺在地上和死了一样。心想:亏虽吃定,总算比这几人还好,否则回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