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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惊,目光到处,二十八个短装花衣,年约八九岁,臂腿全裸,手持竹笙竹萧和小铁皮鼓的男女幼童,已由花林中出现,环湖走来,分成两面,绕过月形长台,到了台前靠近中心暗设的木级之下,再分左右,缓步走上,做八字形排列台上。一路细吹细打从未停止,虽是野人独有的乐器,听去别有一种天然音节,悠扬悦耳,甚是好听。这些幼童,每面十四人,男女相间,高低如一,都穿着一身白色莲花短裙,肩披上画星月的白色披肩,一个个短发裁云,肤如玉雪。这时环场都是燎火火炬和各色各样的皮灯、火架之类,一齐点燃,火光熊熊中,时有黑烟飘动,已偏西的大半轮明月,又在满空浮云簇拥之下时隐时现,大片广场均在这类烟火笼罩之下。月台前后火架更多,因还未到祭神时节,虽未全数点燃,台上下已是一片通明。光景虽然甚亮,但是星月朦胧之下,面前现出这样从未见过的诡异情景,四下景物全被火光映成红色,加上黑烟缭绕,随风飘动,这二十八个男女幼童又是那等美丽奇怪的打扮,由不得使人生出一种神秘之感,身在困中,越觉恐怖。
群幼童到了台上吹打一阵,便舞蹈歌唱起来。就这载歌载舞之中,一个白衣自发的老人忽由台后居中走上。双珠刚看出那腰着兽皮短裙,半肩裸露,身穿一件其长拖地的白色斗篷,手持新月银刀的,正是老人阿庞,连山兰的幼女、鸦鸦,杂于众幼童中,也被认出。四外一看,不禁惊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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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神勇 刚烈 紧张 奇险
原来乐声一起,广场四外那许多扎灯火的老弱妇女,先就肃静无声,等到幼童走到月台之上,人便散光,连台旁那些幼童也都拿起兵器驰去,双珠才知这伙幼童并非真个在旁游戏,实在还是暗中看守自己。等到老人由台后走上,身后又有五个野人中的勇士,拿了刀矛梭镖之类走往台前,朝着老人双手交叉拜舞,行那最敬之礼。老人说了几句,意似令其退去。五野人好似有些不愿,但又不敢违抗。最后老人又说了两句,没有听出意思,五野人方始露出喜容,和方才退去的老少野人一样,朝着台上礼拜倒退而去。身后有无野人虽不知道,月光所及之处,除却老人阿庞和那二十八个幼童而外,业已走光。
去时人都又手礼拜,各就近处倒退入林,动作极快,转眼无踪。先以为老人一到必有话说,哪知连正眼也未看自己一下,遣走众人之后,只在台上众幼童吹打歌舞声中,仰首朝天,望空凝视,又像祷告,又像观察天气,对于自己直如未见。料知犯了对方大忌,老人已被触怒,连自己被擒也是他的命令,想要靠他脱身之望业已断绝。
双珠不禁激动平日刚烈之性,暗付:“野人到底还是野人。对方虽比别的种族明白事理,终有许多奇怪风俗,一个无心触犯,照样无理可讲。如此话都不说一句,到底为了何事将人烧杀?对方愚昧无知还在其次,我也死得冤枉。先想厉声喝问,如其讲理,我在此作客,并未动他一草一木,又被狗男女暗算,是个受害的人,话讲得通,将我放下,非但化敌为友,自己事完,必以全力助其进化。如其有心欺骗,救我前来是为缺少祭神的人,和食人蛮一样凶残,或是临时利用,非用活人烧死祭神不可,无理可讲,我能脱身,固是先办正事要紧,将来也不容他。如其被他追上,便仗一身本领,把这类残忍野蛮的野人拼得一个是一个,决不白死。照此情势,先前所想业已成虚,仍非设法自救不可。”
正打算乘老人向空注视出神,众幼童歌舞方酣,不会留意自己,场上野人业已退去,又都是些老弱妇孺,壮年人均已归卧,逃走比较容易的当儿,暗将双臂脱出,拔剑断绑,冷不防纵身逃走。再不,抢上台去,索性擒贼擒王,先向老人质问,说理便罢,真要不通情理,无故害人,便将他打倒擒住,迫令折箭为誓,讲和放走,怎么也比等死的强。
心念才动,忽然回忆方才众人愤急怒吼之状,如说专为擒人祭神,不会这样紧张狂烈,神情悲愤。尤其内有许多幼童都和自己亲热非常,前日还往花林塘追随下去,后经山兰再三劝阻,老人并曾发话劝止,不令扰闹尊客,只许义女鸦鸦一人相从,连山兰的长次三女均不令其在旁,恰又遇到星月佳节一年一度的盛典,幼童都喜热闹,方始未往花林塘去,就这样,偶然途中相遇,还是亲热欢呼,十分依恋。被擒之后竟会成了仇敌,从无一人现出笑容,见了自己,多半怒目相视,就有两个未带敌意的,也都不肯理睬,其中必有原因。并且,老人和山兰前后所说,对方实与寻常山人不同,天下事不论多么误会,是非曲直早晚分明,莫要本来有理可说,为了一时激怒,行动冒失,错上加错,误人误己,岂不冤枉!对方这样歌舞望天,沉吟不语,必是有什奇怪祭神的风俗礼节还未做完。此时不宜扰他,还是忍耐些时,先和他讨些饮食,吃饱再与讲理,并可探出一点虚实,岂不稳妥得多?话到口边,重又止住,正打算静以观变,等到对方做完应有仪式再作计较。
这时老人忽然把手一挥,说了两句。众幼童立分两路,跳往台下,一路歌舞吹打,稀落落围成一圈。为了地方广大,二十八个幼童分布开来,差不多要隔十好几丈才有一人。老人仍是仰首向天,一言不发。等众幼童环成一圈,跳向林边分别立定、二次把手一举,喊了一声“茫都”。众幼童乐声立止,飞也似往林中倒退进去。
双珠方想:这时台上只得老人一个,可惜太远,连日所学野人言语又极生硬,有的话还未必通晓,不知能否与之问答?老人已由对面台上走下,初下时节脚步颇慢,一到台下立时加快,迎面往小台走上。还未到达,双珠业已看出对方满脸都是忧急关切之容,心便宽了好些。刚一对面,未容开口,老人已先说道,“乖女儿,我已曾令山兰再三警告,这里除却仇敌,向不轻易杀人,何况你是我的义女,又是一个汉家人中的佳客,如何这等粗心,将黄山都杀死!”双珠忙说:“我未杀他,并还被他迷倒。”
老人竟不容往下多说,低声急语拦道:“你先不要开口,听我来说。我也明知此事不能怪你,凶手多半与你无干,但我全族中人最是亲爱,不容外人伤害,尤其妖巫死后,起初归我一人掌管,本受全族敬爱,我说的话,无一敢强,他们就有一点不愿意,也因我这多年来为他们出力太多,敬爱太深,从来不肯违背,权力最重,只为昔年做错一件事,虽蒙全族原谅,经众公议,许我十年之内将那祖传宝物取回,但我彼时因觉自家年老,天性好动,不怕危险,说不定孤身出外,遇险死伤,后起无人,早就想到另立酋长。
起初只为妖巫未死,虽和众人商计,死了两个帮手,我的权力仍未放弃,谁知这日竟被妖巫引来毒蟒暗算。本是九死一生,幸蒙一个外来的恩人相助,将我救回。我因不知能否得生,同时发觉妖巫阴谋,心中恨毒,恰巧那人托我一事,报恩心切,一时疏忽,答应所求不算,并将妖巫所管一件祖传之宝交与那人带走,约定七年之内交还。
“此举原有两层用意:第一为了报恩;第二为了想除妖巫这个大害,准备数年之内除她不掉,到第七年上,便是每隔十二年祭祖神的公会,这比星月佳节还要热闹,所有祖传宝物,连同许多年来保藏积蓄的无数珍贵之物都要取出,放在广场之上,让全族中人大家观赏。共要快乐上八十三天,到了雨季方始中止。藏宝之处就在崖后花林之中,外表是座小石山,通体皆石,只有一个洞穴,越下去越深。底层更是深达数十丈,也有一个可容两人出入的小洞,四外还有尺许数寸不等的小穴,都与下面相通。底下挂着几条长绳竹兜,平日得到珍奇之物,便缒将下去,照例能下而不能上,不到时候,除非妖巫和我全都答应将当中封洞石门开放,谁也无法下去将其取出。其实那座石门只是重大,造得又巧,内中还有一座木门,看似神奇,真开起来,并不十分艰难,只为历代相传,非我和妖巫每人所管的一件宝物合在一起,插向洞环当中,不能将那中心尺许方圆的木板打开,那座石门也被里面的石桩搁住,无法推动并不足奇。无奈积习相沿,非此不可。
先准备在此数年之中能将妖巫除去,自然绝妙,否则她那一件随身佩带的宝物无意之中失落地上,被我得来,暂时虽然不便明言,到了公会年限,却可向其责问。万一我为所害,我那恩人也可照我所说,拿了此宝向酋长声明她的罪恶。妖巫失去宝物已犯大忌,她恐到时无法掩饰,又造了一件假的,形式和真的一样,只是新旧不同,一望而知,上面还有许多记印,也易识破。此举罪恶更大,一经泄漏,必要激动公愤。可是我和她多年对头,如先举发,非但引起众人疑心,还要被她反咬一口,说我偷去。满拟主意想得极好,谁知才隔两年,妖巫便被我除去。
“她被火烧杀,人都知她将此宝带在身上,随火同化。本可无事,也是我心粗大意,平日不善说谎,又因除去妖巫原是假借月神显灵,知道众人信神大深,怎么劝说也不肯听。为坚众人信心,先说此宝已被祖神收转,要到十年之内才得归还。没想到后来经我苦口劝说,有许多不讲理的风俗全都被我改掉,无须装神弄鬼,只要真有实效做将出来,人也照样相信。只对祖神月神仍极尊敬。这年偏又遇到高兴头上,竟当众人把前事说将出来。年轻人还不怎样,一些年老的弟兄姊妹多半怪我,不该将祖传之宝借与外人。总算平日敬爱太深,没有要我当神伏罪,只限十年之内将宝物取还。不料满了七年约期,和我约好的恩人竟无音信,出山往寻又犯祖宗大忌,日常盼望山外有人来此托他带信,未得如愿。想起众人多许我的三年期限转眼隔近,心便愁急。
“当此事发生之后,我本恐将来老死,无人接替,只管众人爱我,到时也决不肯要我受罚,我仍借此为由,非要另立酋长不可。先选了一个帮手做酋长,没有两年便因打猎受伤,病发身死。第二个乃全族中第一勇士,比头一任酋长还要聪明能干,肯代众人出力,这个便是你大前夜所收义女鸦鸦之父拉都。业已商定,正在聚众公选,忽有数人不服,为首的便是黄山都。他也是族中勇士,和鸦鸦之父拉都一样勇猛多力,聪明能干。
他说拉都好些地方都比他强,只不该娶了妖巫之妹为妻,并说拉妻学过邪法,本是妖巫一党,如立此人,必有后患。我们全族虽然勇于公战,最忌私斗,伤害自家人更是大禁,但是祖宗相传,新立酋长必须众心悦服,全族敬爱。如其有人反抗,共有两样方法解决:
一是互相角力斗智,争为众人立功;一是经众公议,虽仍他做酋长,但要以身作则,处处帮助对头,一面多立功劳,做出许多好的事情,使对方无一样能够及他,直到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便他一人反抗,也非众人所能允许,方算真个接位,而那对头,从此便要奉他为主,无论何事,均不得丝毫反抗。
“众人以为双方都是族中最有名的勇士,似此各不相下,黄山都年轻气盛,必以角力斗智来分胜败。这一动手,便将拉都打死,也不能算犯罪。正恐伤掉一个可惜,谁知黄山都竟不肯走头一条路。他说:‘我们全族最忌凶杀,自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我对拉都原极敬爱,不过为了大家,想逼拉都将妖巫之妹逐去,另娶妻子,免留后患,他偏爱她美貌,执意不肯,所以不服。他夫妻真要能为众人多立功劳,做出实事,使我去掉疑虑,心服口服,情愿从此做他奴隶,决无话说。’黄山都素有勇名,颇得人心,只是拉都立功最多,比他更好,所以稍微落后,二人如其角力,无论何人伤亡,均非众人所愿,这等说法,人心自然欢喜,二人平日反更亲热。
“一晃两年,黄山都几次当众声言,并向我和拉都力说,他已心服口服,情愿放弃成见,去做新酋长的奴隶,请拉都正式接位。拉都人好,双方情分又厚,觉着祖宗规矩:
经众公选的人,如有少数同族起来反抗,所说如其有理,当时虽然答应他的请求,只反对的人不过半数,酋长照样接位,但不能执掌大权,非到对方服输,谁也无话可说,不算真个众人之首,可是众人愿意,而又没有选错的首领,他要领头反抗,只管新立的酋长为了全族不能一心,自家惭愧,样样都要谨慎小心,为众表率,还要多立功劳,用实在的事情来使对方服输,可是一旦反抗的人理屈词穷,自甘认罪以后,因其违背众人公意,便要罚做新酋长的奴隶,中间如有阴谋暗算或是报复私怨,更和对敌时擒来的俘虏一样,至少众人也都看他不起。黄山都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众人党着一经当众服输,委屈了他,于心不忍,老是延迟不决。
“又拖了一年,黄山都固是感激异常,全族中人,本对这两个可以代我的勇士万分敬爱,也未照旧例向二人催逼,内中几个长老正把众人的意思和我商量,想要设一两全之策,由我提议作主,使他二人一正一副都做酋长,不料拉都忽为毒蟒所杀。众人全都悲愤情急,黄山都代拉都报仇,往杀毒蟒,几乎丧命,由此对他越发敬爱。他也真个能得人心,除却近年好色,对不起他婆娘外,无一样不合众人心意。拉都死后,他妻乃这里第一美人,夫妻十分恩爱,不久自杀,剩下鸦鸦一个孤女。
“先前鸦鸦曾托一同伴向我说理,证明你未杀人。我也知道此事不能怪你。无奈人心愤急,那化名伊瓦布的阿成又是你的情人,为了救你才将黄山都杀死。彼时山兰已被那无耻淫妇打败逃走,中途越想越气,本来就要回身拼命,又听她丈夫喊杀之声,心疑你已醒转。她虽满腹悲愤,但是以前夫妻情爱极深,又受过她丈夫救命之恩,黄山都只管对她不起,心中还是关切。本意你身边带有毒弩,本领又高,恐她丈夫不是对手,又防两败俱伤,欲往劝解,并向丈夫警告,说是此事我已得信,就要寻来。到后一看,黄山都已重伤中毒倒在地上,如换常人,早已不能开口,仗着体力强健,人又勇猛,只怒吼得一声“汉家娃”,人便断气,死得极惨。她知不是你的敌手,恨到急处,忙即奔回,一面连发警号,一面派人送信。因她不曾在场,没想到是你情人所杀,所中也非毒弩,等到领了多人,照我平日应敌之法,四面包围,将你擒住,她哭喊了两声,人便自杀身死。经此一来,人心越发悲愤。众人只当是你所杀,即便不是,去的人一时疏忽,凶手业已快被擒住,为了复仇心切,全副心神注定在你一人身上,正凶手反被逃走。
“我虽能得人心,这样群情愤激之事,也是不能作主,如非方才鸦鸦托人来说真情,经过仔细询问,又命人前往查看,得知所说不假,此时我也不会和你对面说话。就这样,我也费了多少心计将入遣开,方得和你详谈经过。我实爱你如女,想救你命,无奈众人这样愤怒,我实无计可施。你如妄想逃走,非但逃走不脱,至多被你杀伤数人,仇恨更深,早晚仍被擒回,死得更惨。你便多有本领,也是万来不得,但你不可失望伤心、胆小害怕。拿人烧杀祭神之事近年业已禁止,连俘虏都不许用,否则,你遇救到此没有几天,那多食人蛮,用作祭神之物岂不正好?我决不许人再开这样恶例,非但烧杀不会,便是要死,也要过了十八夜里。有这一日夜的光阴,或许有法可想。否则,你虽不曾杀人,阿成是你情人,便将凶手擒到,众人怒火正盛之际,你也难干活命。
“如肯听话,暂时耐性忍受,我必以全力为你设法,虽不敢放你逃走以犯众怒,也许到时发现生机。真要不行,我已年老,又受过汉人大恩,决不愿见你这样一个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好女儿,惨死在众人手内。有许多话不能先说,你可放心。到了真个不可开交,我豁出受众公审,或是以死力争,也必救你下来。你虽从此算是本族中人,不得脱身,并还要代众人出力立功,算是补偿黄山都死去的损失,要经不少艰难危险,好歹性命总可保住。照我族中规矩,被擒的人,无论多大仇敌,临死以前需要何物,只合情理,均可答应。天亮人来,你只管索讨酒食,吃饱之后到底壮点胆力,也许我还命人送到。
万一能够平安脱险,岂不更好?”
双珠连日本已学会好些言语,在老人口说手比之下,就不懂的,也都会意,看出对方满脸愁急之容,神情那样紧张,只管嘱咐安心大胆,听那口气,仍是凶多吉少,便保得性命也难脱身,冒险逃走更是无望。否则,那日寨舞回去,当着老人和山兰,先后演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