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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们不是奉命在三道沟山崖旁,用暗器暗算林华的人吗?”他反问。
“你是……”
“我是奉命接你的。”
“你奉谁之命?”
“阎王爷之命。”
三骑士大怒,同声怒吼,三匹马同向前冲,要用马冲他。他一声长笑,突从两匹马的空隙中一掠而过,两名骑士一声狂叫,同时飞坠马下,一脚已跛一时无法站起。
最左侧的骑士冲出五丈外,扭头一看,不由心胆俱裂,双腿一夹,狠狠地鞭打着马臀,催马逃命。
“下来!”林华叫。
声到、箭到、人仰、马翻。
林华用弓狠狠地将两名先落马的骑士打得昏头转向,再擒住第三个人,用预先准备好的牛筋索分别捆上他们的双手,用一根长索将他们串在一起,拖着到河边的偏僻处捆在柳树上,然后返回住处牵出乌锥。
黑回堡的人等得心焦,但终于在申牌初如愿以偿了,期待中的神秘人马出现,但马后却多了三个人。
乌锥徐徐向堡接近,后面拖着三个可怜虫,有时滚,有时爬,有时爬下任由乌锥拖着走。
接近至一里,林华割断绳索摘下风帽,叫道:“你们三个听了,先看看我是谁。”
“你……”一名俘虏惊恐地叫,语不成声。
“我就是林华,看到乌锥马你们该明白了。”
“你……你要把……把我们……”
“你们三个人,只许一个人活命,听清了,只许一个人传信。我这里用箭要射走在最后的人,看谁留得命传信息,快走。”
三个人的手皆捆在身后,串连的长索仍在,每人相距丈余。这是说,三个人中跑得最快的一个,也仅可能超出丈外而已。
三个人只许一个人活,想活的人必须跑在前面,而落在后面的人怎甘心就死?为了活命不择手段,必定毫不考虑地将超前的人向后拖,这可好,三个乱成一团,你推我拉肩撞脚绊使尽浑身解数,设法将对方拉后而让已超前,跌跌滚滚狼狈万分,如果双手不是被捆死,很可能自相残杀了。久久。仅远出一二十丈,三个人已经行将力尽,全部有点支持不住了。
堡门大开,人马冲出,救兵来了。
林华一声长笑,鞍上威风八面,弓弦狂鸣连珠箭破空而飞。
第一名骑士倒在堡门前方三四丈,最后一名死在堡门内,共射倒了七个人,七匹马奔散在堡门外,重新自行驰入堡内,留下了七具尸体。
堡门闭上了,堡墙上观战的人吓僵了。
在长笑声中,三个被捆了手的人先后软倒在雪地中。
乌锥向东驰,林华仰天长笑,并未射杀那三位可怜虫,仅亮声叫:“老兄们,把话传到,你们将有六批人撤回,太爷保证他们没有你们三人幸运,贵堡不必寄望他们了。”
午夜时分,他一身白,只带了一把剑,从堡北爬上了三丈余高的堡墙,进入堡内。一个更次中,他击昏了十八名警哨,开了南、东两座堡门,扬长而去。黎明前,堡中仍在乱,西堡突然起火。
黑回堡在此后的两天中,白天心惊胆跳,眼睁睁地注视着外面幽灵似的乌锥忽来忽去。夜间一夕数惊。
这一夜,有八名怕死鬼开了北堡门向北逃,想逃至鞑靼地境脱身。但此路不通,第二天,八具尸体由原马驮回。
又是近午时分,幽灵之马乌锥又出现了。
南堡门徐开,一骑士高举着降旗,向乌锥驰来。
双方相距两丈勒住坐骑,降使欠身行礼,高叫道:“奉堡主所差,请求阁下准予谈判。
林华掀起风帽掩耳,冷笑道:“没有什么可谈的,你走吧。”
“阁下,何苦迫人太甚?”
林华剑眉一轩,虎目怒张,怒吼道:“你说在下迫人太甚?说这种话你简直该死。贵堡主派人追踪在下至苦峪,明枪暗箭齐施,无所不用其极。在下返回时,沿途重重埋伏。贵堡主是回人而河西与西域,全是回人的天下,消息灵通,高手众多。在下却是单枪匹马,这条命能得以保住一是天意,二是贵堡注定要受报。你给我滚!”
“阁下,难道一无商量了吗?”
“没有商量,没有谈判,只有你们无条件投降,不然免谈。”
“这……”
“回去,明天叫贵堡主前来听命,他必须唯命是从。
“请问……”
“滚!你不配请问,明天正午贵堡主必须单人独骑前来听命,不然贵堡的人不死光,在下绝不罢手。”
“阁下可否宽限两天?”
“缓兵之计,少在林某面前献丑。贵堡勾结蒙寇,东起大干粮山与盐池堡,西迄野麻湾,全有你们的奸细,引领蒙寇掠夺侵扰,多年来你们造了多少孽?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连窝里的草都吃掉了,贵堡四天前派往天仓墩请救兵的人,我已将他埋在雪中了,春来雪化,你们便可找到他的尸体。
其实,天仓墩鬼门关附近只有百十名游骑,远水救不了近火,三百余里要五天方可赶到。即使请来了,百十人也不堪林某一击。林某助哈密都督反攻哈密,火狮牙兰三招之内,弃马丢盔逃亡,一夜连复五城,穷追一百六十里,牙兰两万精兵,加上各城土军数万众,土鲁番二十万大军压境,也不堪林某一击,请来百十骑不啻自掘坟墓白送死。滚!”
最后一声滚声如焦雷声传数里。
降使几乎被吓落马,连人带马惊退数步。乌锥一声长嘶,走了。
大雪已止,呵气成冰。
乌锥马准时而至。堡门中出来了一人一骑,骑大宛枣骝,穿上豹裘,未带兵器,迎面迎来,接近至五丈外,取下了风帽,露出头面。黄络腮胡,高鼻淡褐双睛,一看便知是回人。
林华也取下风帽,勒马相候。
“在下回回堡堡主哈尔丹津。”对方行礼叫。
“林华。”他只答了两个字。
“在下请示尊意。”
“条件甚苛,你能接爱?”
“尊驾上次杀我两百健儿,难道……”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说。
“这……”
“你怎不说这许多年来带领蒙寇劫杀掳掠的账,我不是要听你申诉来的,你走吧。”
“好吧,不知阁下有何条件?”
“其一,我要贵堡副堡主黑煞星喀喇和卓的人头。其二,立即将高姑娘送出。其三,我要你们释放所有掳来的男妇奴仆。其四,三天之内,带了你们的人离堡北行,永远不许回来。”
哈尔丹津倒抽了一口凉气,惶然叫,“阁下,这……这不是太……太苛了吗?风雪漫天,冰冻大地……”
“住口!这已是最低的条件了,黑煞星将高姑娘掳来,你不该替他撑腰,我网开一面,还没算你的老账呢!留下你带他们北走,已是天大的便宜了。”
“可否……”
“没有可否。你听清了,贵堡目下人并不多,几天来,我已将贵堡的奴仆全部查明了,只要有一个人胆敢私留一名奴仆,格杀勿论。你听清了,一个时辰之后,前三个条件便要做到,我在此接人。三天后你们动身,由嵩山堡的人前来接受你们的堡,并逐一盘查逐一启程。一个时辰后你不曾办妥,前议作罢,今后在下决不与阁下见面相谈。”
声落,乌锥马已腾跃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驰回原处。三匹马出了南堡门,接着是一连串七十余名男女奴仆,有些妇女怀抱着裹在皮襁褓里的婴儿。
“为何不用坐骑送人?”他大吼。
行列徐止,不久,堡中驰出七十余匹健马,每名骑士带了一名奴仆上马驰来。
仍是前三骑领先而至,三名骑士中,他认得其中一人是堡主哈尔丹津,左首那人提了一个黑脸膛的首级,中间那人身材矮,虽穿的皮袄戴了风帽男女不分,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女人。
他感到血液在加速奔流,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牙关咬紧,浑身的肌肉在收缩,虚弱的感觉无情地袭来,手脚在神经质地痉挛。
近了,三匹马在两丈外勒缰。
他抖索着摘下风帽,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十一年,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终于出现在眼前,他觉得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对方伸出颤抖着的手,艰难地取下手套,艰难地除下风帽。
他屏息住了,只感到无限心酸,手死死地抓紧了判官头和铁胎弓,方不至于坐不住雕鞍。对面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除了一双眼睛尚可找到些少回忆之外,他完全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觉得心在迅速地沉落,急剧地冷却。
依稀,他眼前升起十一年前的幻影:一个天真无邪、有一张可爱面庞的小姑娘,正向他伸出双手,娇羞满脸地向他亲切地扑来,红艳艳的小嘴中吐出悦耳的,令他梦寐难忘的低唤:“宗如哥……”
他如受雷击,猛地一震,摇摇欲坠。幻影消失了,呼唤声在耳,但不是他熟悉的,难以或忘的声音,而是干涩的、凄苦的、极为陌生的虚弱语音:“宗如,我……我想死,我想追随先夫于地下,但……我不能,我放不下女儿,这是我在世间唯一挂念的人。你……你不该见我的,我……无脸见……”
脸被干枯的手掩住了,抖切的语着也摇曳而止,接着来的是凄苦的啜泣声。
他闭上虎目,一阵心疼,一阵酸楚,一阵可怕的痉挛,一阵……
一阵令他肝肠寸断的啜泣声入耳,令他感到喉问发甜。
“饶恕我爹爹。”她说。
“他生未卜此生休,愿君珍重。”她又说,几乎语不成声。
“别来十载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她凄然地慢吟。
他只感到天旋地转,陌生的声音突然变得熟悉了。那是他有一次上京,小别近年方返回故乡她接到他时,在他怀中低吟的小词。今天,她将一字改为十字,可是,情调完全不同了,听来虽熟悉,但却那么酸楚,那么凄切,又那么遥远……
他咽回一口冲上喉间的鲜血,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吁,然后热泪盈眶,颤声叫:“回去吧,你的女儿在等你。”声落,带转了坐骑,乌锥马人立而起奋鬃长嘶。
清水堡,在肃州东南一百五十里。这是一座位于东西官道上的小堡,住有百十户居民,驻有三百名官兵。往北八千里左右,便是下古城堡。
春来了,这儿的所谓春,事实已是春末夏初。
凤翔客栈中,大统铺上躺着一个病息奄奄的落魄浪人。
这一带的客栈,设备极为简陋,一间房设有一个炕铺,通常八至十人住一间房,炕下生火,满房温暖。不论冬夏,每人一张薄被,有些人不但不想盖那床薄被,而且赤身入睡也不会感到寒冷。
这位落魄客人已经住了月余,大冷天,却浑身如火,每天都在发高烧,居然能撑了这许久,客栈掌柜心中焦急,万一店中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所以比客人还要紧张,请来了当地的土郎中,起初认为是伤寒,但药石毫无效用,一拖再拖,便知把错了脉,那有拖了这许久的伤寒?郎中只好知难而退,请店主另请高明。
住店得付店钱,这位仁兄本来带了不少金银,糟的是落店时大概已经有了三分病,迷迷糊糊忘了将贵重行囊交柜,住的是大统铺,客人来来往往龙蛇混杂,就在他发高烧神志不清时,包裹行囊被那些缺德鬼顺手牵羊偷个精光大吉。原来盖在身上的一件上好羊皮外袄,也不翼而飞啦!
目下,他是一文不名,久病缠身,欠下了不算少的房钱,所带的一把大剑已由店家卖掉作为医药费,真够狼狈的。
客家当然不敢将病客往外赶,只好认命。这天,店中来了不少客人,谁也不愿住被病客占了的房间,怕触霉头。掌柜的心中老大不愿意,带了两名店伙进入客房。
掌柜的是个彪形大汉,不然岂敢开店?客店本来就是三山五岳英雄们的栖身处,有名的是非场,主事的人吃不开,唯一的好办法是关门大吉。
可是,这位掌柜对这位病人却有点心中害怕,因为客人落店时,天生就一身猛狮般的雄伟壮实身材,久经风霜的古铜色脸膛涌现着剽悍精明的气质,剑眉虎目英气照人,紧闭着的嘴唇与晶亮的目光不怒而威,无一不使人心中顾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敞开的皮袄内,露出他那特置的皮护腰,露在外面的一排密密麻麻飞刀柄。开店的招子特别尖亮,看了这些飞刀柄匣知是个不好惹不能惹的主儿。
掌柜的带了两名店伙壮胆,硬着头皮进入了客房。
天气晴朗,但依然脱不下皮袄,炕铺并未生火,这间房只有一个缺少盘缠房钱挂欠的客人,店家怎肯生火?进得房来,一股阴凉膻臭味向人猛扑。小店的房间本来就光线缺乏卫生条件太差而往来往宿的客人,谁身上不是膻臭难闻?再加上便桶放在房角,任何人也可想像出那种可怕的光景来。
病人大概热度尚未退尽,不时发出阵阵呻吟,脸上颊肉消瘦,双目下陷,嘴唇干裂,血迹触目,整个人只剩下一具庞大的骨架,生命之火似乎渐将熄灭。
枕旁,放着一个革囊,一个革制水袋,和卷着的特制皮护腰,皮护腰上的匕首柄依然光亮,发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刚入房的三个人,突听到病人用虚弱的中州嗓音含糊地叫:“海誓山……盟……别来十载……音信……绝,一寸离肠千……万结。相见难,易……相……别……”
“客官,好些了吗?”掌柜的高声问。
他用无神的目光搜寻声源,眼前是一片朦胧,久久,方看清了掌柜的脸容。
“哦!是掌柜的,多承关注,好些了。”他强打精神说。
“这就好,也可教小的放心了。客官,小可……小可特来与客官商量商量。”
“掌柜的有何指教?”
“这……今天客人甚多,可否请……请客官迁……迁到另一个地方去住?”
“你……你是说,要叫我走?”他提高声音问。
“客官别误会……”
他猛地挺起上身,一把抓住了掌柜的手。
两名店伙左右齐上,架住他的膀子向下掀。
谁也没料到一个病骨支离的人,会有那么大的劲。他两手一抄,便分别钩住了两名店伙的脖子,猛地一收。
“哎……呀……”两店伙杀猪般狂叫,只叫了半声,叫不下去了,只能嘎着嗓子沙哑地低号,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扎。
掌柜的吓得连退三步,摇手叫:“客官,客官放手,有话好说,有话好……”
他突然放了两店伙,吁出一口气说:“你是个生意人,我不怪你。欠了你的店钱也是实情,丢掉金银行囊也只怪我自己不小心。这样吧,把我那匹坐骑卖掉,如果找到行家,也许可以卖一二十两银子,十天半月我便可上路,我会找银子还店钱的。”
“你那匹瘦马,半个月前便埋了啦!”掌柜的苦笑着答。
“你把我那匹瘦金驹弄死了?”他惊叫。
“什么瘦金驹?见鬼,送给屠夫佬人家还嫌懒得下刀呢。”
他叹口气,黯然的说:“那匹马不中青,可真中用,生就铜筋铁骨比任何大宛马并不逊色只因为体内长了马宝,因此其貌不扬。我这匹马不会自己死的,定然是你们不愿亏草料而把它给饿死了,我认啦!我那些鞍具总值个十两八两银子吧?”
“不瞒你说,我们这一带很少有用鞍的人,卖不起好价钱。我已替你卖了五两银子,已用来抵房钱啦!”
“全副鞍具我花了三十两银子,你却以五两银子卖掉了,真要命。好吧,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话说,你要我搬到何处去?”
“在……在后面有一间柴房……”
“搬就搬。”他咬牙说。
说是柴房,其实却是一座以往用来堆废物的破败小木屋,里面堆满了废家俱烂杂货,板墙残破,顶上见天,被漏下的风霜雨雪一年年侵袭,废物多已腐败不堪,一股霉臭气息中人欲呕。店伙早已清出一块三尺宽五尺长的空地,八尺以上身材的他,只能蜷曲在内。
没有人再关心他的死活了,谁知道他是两月前大破土鲁番两万大军,一夜攻占五城,令土鲁番廿万大军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虎将奇塔(汉人)林华?
目前,他的姓名是林宗如。宗如,是他的辈名,他林家这一辈的排名是宗。
病,缠绵下去,高烧、呓语、昏迷,一阵阵可怕的黑色浪潮淹没了他,一阵阵痛苦无情地袭击着他,无数幻梦折磨着他。
往昔,他为了找寻爱侣,爱心与信念支持着他,万水千山与艰难险阻,皆无法撼动他。但这次将爱侣救回,一切希望尽成泡影,他心碎了,他崩溃了,终于心力交瘁,终于像山崩一般倒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