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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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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敬东买的那三瓶罐头全部破碎。我摸着脸,以为她还没从批斗会现场回过神来,便大声地:“小池,我是广贤。”
  “扇的就是你。你别来这里当救世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跟百家是我自愿的,哪怕他们拿我去坐牢,拿我去枪毙,我也不后悔。你给我滚远点,不要管闲事。”
  “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想到……”
  “没想我这么惨是吧?对不起,这么狼狈的事都让你碰上了。你回去告诉城里的同学吧,就说我池凤仙有多可怜,多流氓。感兴趣的话,你还可以去告诉我们的老师,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就是把我和百家的事拿去广播了,我池凤仙也不害怕。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害怕过?”
  “……”
  她变得有点歇斯底里,我站在了一会,就捡起打碎的罐头,把红烧肉洗干净,再用锅头烧热,放到床头的木箱上,然后轻轻地离开。
  第二天下午,我坐上了回城的火车。在火车的哐啷声中,我的胸口一直急速跳动。我伏在边台,写了一封信:
  百家:
  你好!小池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你们受到那么大的刺激,情绪激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情绪激动过了头,没准就会崩溃,希望你和小池保重身体!
  从城市到乡村都在抓作风问题,看了你们的批斗会,不要说接触女人,就是想我也不敢想了。在我写信的这一刻,对面就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要是过去,怎么样我也会多看她几眼,甚至会帮她打开水,跟她聊天,还有可能产生那么一点邪念,但是现在我不敢了。我在跟自己打赌,如果到她下车我也没正眼看她,就说明我的意志已经坚强,足够抗拒各种不健康的念头。你在这方面也要坚强起来,别花心,要小心,千万千万别再去钻草垛了。既然你有能力从我手上把小池夺走,那你就得替我保护好她,关心她,多多为她着想。你万一憋不住,就用手自己解决吧,这是我爸教我的,不妨一试。
  让我们共勉。
  祝革命的友谊万古长青!
  曾广贤
  你别笑话,那时写信都得来上这么一句,也不管你跟对方是不是真的存在友谊。你不是笑这个?那你笑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是笑“自己解决”是吧?这一点也不好笑,反而很悲哀,你想想不是万不得已,谁会用手来解决?没办法呀,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么开放。
  
  冲动
  
  我跟赵敬东的关系够铁了吧,但是他从来不告诉我他有一个表姐,一个长得比你漂亮的表姐。我这么说请你不要介意,他的表姐确实长得漂亮,究竟漂亮到什么程度呢……对不起,我竟然找不到恰当的字来形容。这么多年来,我只管说他的表姐漂亮,事到临头了却找不到具体的形容,原来漂亮也是空气,摸不到抓不着。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还有可以表达的东西,比如他表姐的额头上有一个美人尖,就是头发在额头中间伸出来那么一个小尖尖,这个小尖尖长得恰到好处,和她的眼睛鼻子一搭配,看上去不要说男人,就是像你这样的女人也会心动。她的眼睛不是特别大,像电影里女特务的眼睛,弯弯的,眯眯的,什么时候看都像是在挑逗你、勾引你,再加上长长的睫毛,别提有多撩人了。她的嘴巴小巧玲珑,是被称为“樱桃小口”的那一种,就是不擦口红也是红的。那时候人们都喜欢女人长一张小嘴,不像现在喜欢大嘴美人。我第一次见她,不,准确地说我第二次见她,是在赵敬东的葬礼上。
  还是先说赵敬东是怎么死的吧,要不然这事扯不清楚。我从天乐回来的那天晚上,那只狗就不理我了。它站在赵敬东的裤子边,舔着赵敬东的脚背,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叫“小池”,它没抬头。我说:“哎,这狗到底怎么了?”赵敬东咧嘴一笑:“你叫它闹闹试试。”我大喝一声:“闹闹。”它抬起头,“汪汪”地叫了两下,又低头去舔赵敬东的脚。赵敬东踢了一下:“过去。”它低头朝我跑来,但是只跑了几步,便扭头而去,钻进了赵敬东的屋子。
  “敬东,你是不是天天给它吃肉呀?”
  “我想肉想得都流口水了,哪有钱给它买肉。”
  “那就奇怪了。没想到狗也会叛变。”
  “哎,你见到小池了吗?她还好吧?”
  “挺好的。”
  我不想再谈小池,抓起一根木条,跑进赵敬东的屋子,对着那狗就是一鞭。它跳出门槛,回头看我。我追出来,又抽了它一鞭。它在我的鞭子下仿佛有了记忆,一闪一闪地跑进我的屋子。我把门关上,用石头堵住它平时进出的洞口,然后倒到床上。我实在是太困,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上醒来,小池不在屋子里,堵住洞口的石头竟然扒开了。我敢打赌,如果小池没有出去的雄心壮志,它是绝对扒不开那块石头的,要扒开那块石头,不说它,就是我也得动用三根以上的指头。我跳下床,冲出门去。晨光落在赵敬东的窗户上,这时我才发现,那扇几天前还歪歪斜斜、裂缝开口的窗户,已经换了新框和新玻璃,里面贴了一层旧报纸。我凑到窗前,什么也看不见,赵敬东忽然神秘了。我拍拍门,传来小池的叫声。它真还在里面。赵敬东打开门,揉着眼睛:“怎么这么早呀?”小池在他的脚边蹿来蹿去。
  我问:“闹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叫它闹闹它就不认我了?”
  “就是太闹了,你把它叫回去吧。”
  “除非把它拴起来。”
  “那也太残酷了,要不我帮你照看个把月?”
  “敬东,你有父母,还有兄妹,我可是连个伴都没有。”
  “嗨,它又不是女人,怎么说得这么悲惨,难道哥俩还要为一条狗翻脸?”
  “奇怪啦,它原来那么粘我,怎么就……”
  “我也被它搞糊涂了。” 
  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勉强别人,哪怕是一条狗我也不勉强。开始我故意不当一回事,就让闹闹住在赵敬东那边,他们的嬉闹不时传来:“闹闹,打个滚。”“汪汪。”“闹闹,再来一个。”“汪汪汪。”“闹闹,洗澡啦。”“汪汪汪……”这样听着,我的心里先是堵,后来就感到空,空得就像死了亲人。我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哼唱当时流行的红歌,凡是我能唱的都唱上一遍,甚至连那些只记得半截的也捡起来唱。这些歌你连听都没听说过,那旋律好听得能让你的细胞活跃。唱完之后,活跃之后,屋子显得比原来安静、宽大,显得比我的心里还空,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发脾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踢翻一个盆,失手打烂一个杯子,手脚才静止下来。
  白天,我提着一篮子牛下水去喂老虎和狮子,一边走一边说:“闹闹,今天你要是敢把头伸到笼子里去,我就奖励你一截肠子,哪怕是挨处分我也要奖励你。”但是一回头,闹闹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跟着,心里顿时乱乱的。这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在乎闹闹。我看四周没人,便偷了一截大肠,这是我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尽管周围没人,还是被老虎和狮子的目光吓得脸热心跳。
  晚上,我往锅里倒了一些油,把偷来的大肠放到油里去煎,肠子慢慢焦黄,香得我都想吃上几口。但是我咽了咽唾液,没舍得吃,而是舀起来,摆到门前。我用铲子敲着饭盆,喊:“闹闹,加菜啦。”闹闹从赵敬东的门框蹿出,跑到我面前,一头埋进盆子,几大口就把肠子吃光了。我以为它会感谢我,至少会对我摇摇尾巴,可是很遗憾,它只瞥我一眼,就夹着尾巴跑了。我不相信收买不了它,第二天从老虎的午餐里偷了一根骨头,用绳子系着,摆到洞口。闹闹来了,它用鼻子嗅着,我把骨头往屋里轻轻一拉。它把头伸进来,一口咬住,我又往里一拉,骨头从它嘴里脱出来。我以为它会追赶骨头,但是没有,它只趴在洞口看着,一半身体在屋里一半在屋外。我把骨头丢过去,拉回来,勾引它,它静静地看了一会,竟然退了出去。没吃的也就罢了,这么好的骨头摆在面前,它竟然连家都不进,你说它的心肠硬不硬?
  到了周末,我更闲得慌,手脚多余得不知道往哪里放。赵敬东的门上挂了锁头,不知道去了哪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坐在门前,看虫子飞来飞去,远处的黄叶一片两片地落,没有风它们也落?忽然,那只狗低头走了回来,趴在赵敬东的门口。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想它一定是失去了记忆,要不然它不会不理我。我叫它:“小池、小池……”我不停地叫着,希望某一刻它跳起来,扑到我的身上。但是我叫了几百声“小池”,它也没动一动。它一定是没有记忆了,要不就是喜欢好听的名字?我对着它叫“红花”、“幸福”,叫“工资”、“肥肉”,叫“吃得饱”、“穿得暖”,叫“美女”、“司令”,叫“万岁”叫“彩霞”叫“何园长”……凡是好听的我都叫了一遍。这次它有了动作,就是用舌头不停地舔它的嘴巴,但是这个动作好像和我叫它什么名字没关系,也就是说我不这么叫它,它也会那么舔。
  难道它要我把它当亲人?难道我对它投入的感情还不够多?我的嘴唇颤抖着,犹豫着,终于对着它叫了一声“妈”。就是叫了“妈”它也没感动,我又叫它“爷爷、奶奶”,叫得我的心里一阵阵刺痛,它也没跳起来,干脆连眼皮也耷拉下去。这下我总算明白,好吃的和好听的都没法打动它。我走过去,拎起它的脖子,一直拎进屋里,用绳子把它套住。它呜呜地叫着,不停地转圈,转了好久才安定下来。我想这么固定几天,不信它不像从前那样亲我。
  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就像把私奔的老婆找回来那样踏实,心里莫名其妙地暖和。说真的,当时已经没有人值得我生气了,只有这只狗还能影响我的情绪。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现在我回想的时候偶尔也会笑出声。我不否认我夸大了狗的作用,但那时我的周围几乎没有亲人,连小池的友谊也失去了,我最缺的就是暖和,所以哪怕那只狗身上只有一丁点火星,我也会把它想象成燎原的大火,更多的时候生怕自己连一丁点火星都没有。
  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狗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截被它咬断的绳子。我像被谁打了一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既然绳子都拴它不住,那还有什么能够拴住?知道它这么无情,当初我就不应该收养。 
  那段时间我逢人便说狗,说它变心,说它忘恩负义。何园长听了,咧嘴一笑:“不就一只狗吗?干吗弄得像死了老娘似的。”何园长不但不同情,反而取笑,我算是白说了,就觉得即使说也得找准对象,如果碰上这种没同情心的,还不如不说。沉默几天,我在飞禽区遇到了陆小燕,觉得她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便把这只狗当初如何奄奄一息,我如何救它的命,现在它如何背叛我说了一遍。陆小燕听罢,既不惊讶也不感叹,只面无表情地问一句:“是吗?”根本就没听出我的悲伤。连陆小燕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我只有在给老虎和狮子喂食的时候,跟它们说一说了。
  有一天,我正埋头清扫铁笼子外面的树叶,看见何彩霞远远地走过来。我丢下扫帚绕到铁笼子后面,本能地回避。她越走越近,似乎没发现我。眼看她就要从铁笼子边走过去了,我忽然冒出来,叫了一声:“何阿姨。”她停住,快步走近我,以毫不商量的架势往我的下身摸去。我急忙闪开:“想跟你讲件事。”
  她眯起眼睛打量:“什么破事?”我说我的狗如何如何……说到一半,她哈哈大笑,然后神经质地张望,把嘴凑到我耳边:“你怎么还蒙在鼓里?动物园的人都知道了,你怎么还不知道?那个赵敬东,他……他跟狗搞男女关系,再过几天单位就要拿他来批斗,有的人连发言稿都写好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定在那里。何彩霞又摸了我一把,跳跃而去,一边跳跃一边哼唱:“麦苗儿青来菜花黄……”当时我真的吓懵了,不要说想不到,就是连想都不敢想,一个是人一个是狗,怎么可以搞在一起?就像木头怎么接电表?泥巴怎么煮米饭?他们本来就不是同类项。但我又不得不相信这是真实,要不,那只小母狗不会无缘无故地抛弃我,赵敬东也不会换窗户,贴报纸,把自己的家遮得像晒相的暗室。我定在那里,等鸡皮疙瘩从身上一消退,就看不起赵敬东了。
  我再也不跟赵敬东说话,看见他就远远地躲避,像过去躲何彩霞那样躲避。有时候他拍我的门,我也不开,假装没听见。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不可避免地会碰到一起,我当场把脸扭开,匆忙地走过去。次数多了,他感觉气氛不对,一看见我就低下头,再也不主动打招呼。我给何园长递了一份申请,说不想跟赵敬东做邻居,要求他重新给我安排一间房。何园长说:“不要说房,现在连床位都没多余的,除非你愿意跟动物住在一起。”
  何彩霞开始在不同场合说赵敬东跟狗的事,每一次都说出一两个精彩细节,听众们不仅笑弯了腰还笑出了眼泪。一次,大家在财务室领工资,何彩霞又扯开嗓门,说赵敬东为了润滑,竟然在狗的屁股上抹猪油。有人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何彩霞双手捧腹,自个先笑了一轮,然后才说:“我、我捅破他的后窗,亲眼看见的。”大家就骂何彩霞:“流氓。”何彩霞说:“谁流氓了?他做都做得我还看不得呀?”众人笑得前仰后翻,连手里的工资都数不清楚。赵敬东走到门外,仿佛听到了什么,扭头而去。他的步子零乱,身体摇晃,背影孤单到了极点。我忽然觉得何彩霞有些过分。
  晚上,我敲开赵敬东的门,想跟他好好谈谈。他一看见我脸就红了:“广贤,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知道何寡妇说你什么吗?”
  “知道。”他紧咬嘴唇,手掌在闹闹的头上轻轻抚摸。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赵敬东点点头:“没想到让她看见了,我遮得这么严实,还是让她看见了。她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爱打听,眼睛比小偷的还雪亮。”
  “赵敬东,这么丢脸的事亏你做得出!”
  他躲我的目光,低下头,差不多低到了裤裆:“没办法,我实在熬不住。如果你是我也会熬不住的。”
  “我不是熬过来了吗?”
  “你这算什么熬?你没看见过美女算什么熬?如果你面对的是何彩霞那样的丑女人,能算是熬吗?要知道,我面对的是仙女。”
  我朝四周看看:“美女在哪里?仙女在哪里?”
  “在我外婆家里,我叫她表、表姐,是省文艺思想宣传队的演员,屁股翘翘的,胸口挺挺的,骚得不得了。每次洗澡她都忘记拿香皂,经常叫我帮她递。我把香皂递进去,她就掀开帘子,露出一身的白,让我闭眼睛都来不及。晚、晚上睡觉,只要我闭上眼睛,她就在我的头顶上飞,就像洗澡那样一丝不挂。难熬呀!我只好用闹闹来代替,那晓得被何寡妇看、看见了。”
  想不到他的内心这么激烈,我被他说得一处硬起来,全身软下去。我说:“你得有思想准备,何寡妇说单位要批斗你,就像批斗我爸那样批斗,她还说有的人连发言稿都写好了。”
  赵敬东的脸刷地变青,身子立即打颤:“这是真的吗?”
  “反正何寡妇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事要是拿来给大家批斗,我的脸往哪儿搁呀?广贤,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么厚起脸皮让他们批,要么逃跑。”
  “我又不能偷渡,能跑到哪里去呢?” 
  第二天,赵敬东没去上班。他饲养的猴子们发出凄厉的叫声,叫声惊动了何园长。何园长来到赵敬东门口,用力拍门,拍了许久都没把门拍开,最后拍得脸红脖子粗,一抬脚把门踹了。
  赵敬东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角两边全是血迹。后来法医解剖鉴定,说赵敬东是喝农药死的。烧他的那天,单位只去了几个人,其中包括陆小燕和房子鱼。赵家来了一堆人,大家抱成一团,哭声一个比一个长。在他的家属中间有一位漂亮的姑娘,那不是一般的漂亮,看上去真的就像仙女,比现在好莱坞的那些女明星都还漂亮。从身体的曲线判断,她应该是赵敬东的表姐。我只偷偷看了她几眼,胸口就开始跑马了,好像有一团力量随时准备喷薄而出。她走过来,伸出一只手:“你是曾广贤吧?敬东跟我说起过你。我是他表姐,叫张闹。”我愣住,竟然忘记跟她握手,等她转身而去才回过神。难怪赵敬东要给那只狗取名“闹闹”,原来是他表姐的名字。
  我总觉得张闹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认为是赵敬东说多了造成的印象。我为没能跟张闹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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