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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很疼妹妹。
可是,对于有能力威胁到自己的人,他也绝不会容情。比如赵桓,比如……西北种家。
带着毛绒边的衣袖从赵瑗手中滑落,她抿着唇,微微垂下了头:“多谢九哥。”
嘶……
疼死她了。
赵构伸手将赵瑗扶了起来,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即便不用去猜,赵瑗也知道,他肯定是去劝说枢密院的老头子们了。
如今的大宋,依旧是文官站在至高的顶峰。作为大宋最高军。事指。挥所的枢密院,也大半是书生在做官。只要枢密院的人不同意接回靖康二帝,那么掌兵的将军们,就什么都不能做。
虽然赵佶和赵桓都不是好皇帝,甚至称不上一个合格的皇帝,但此时,他们却是整个大宋的精神支柱。若是二帝无法迎归,那么无论打多少次胜仗,宋人的脸上,也永远愁云惨淡。
赵瑗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几回,稍稍平抑了激动的心绪,揉揉被自己掐得青紫的大。腿,忽然有些后怕。
“听说嬛嬛与种家的人,走得极近?”
方才赵构说出这番话的瞬间,她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若不是因为这个,她是决计不会揪着兄长衣袖大哭的,太丢脸了。
可是,“种家”?
赵瑗紧紧揪着大氅的领口,深深皱起了眉。
……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赵瑗揉揉通红的眼睛,推开内室的门,对外间的宗泽、吴玠、吴璘说道:“唯恐事情有变。”
宗泽一惊。
吴玠、吴璘对望一眼,犹犹豫豫地说道:“方才康王殿下出来时,脸色极差。”驿馆的隔音效果并不太好,方才内室间二人的争执,他们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
“那该如何是好?”宗泽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康王此时已为天下书生之典范。若是康王向枢密院提议‘不迎二帝’,我等便无法出。兵。”他转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赵瑗,“依帝姬之见,此时迎还二帝,天时地利人和占据了几成?”
“天时地利人和已经占尽了。”赵瑗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还请将军命人将宗弼带过来。本帝姬要带着他,去上京放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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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上京谋〔一〕
长久以来,军中将士们都习惯了这样一种思维:
帝姬说是对的,那就绝不会是错的。
帝姬说能做到;那就决计不会失手。
所以,当赵瑗说出“要带着宗弼去上京放火”这番话时;所有人都在琢磨着应该排谁与帝姬同行;而不是阻止帝姬的异想天开。
至于赵瑗口中那句“天时地利人和已占尽了”,也被解读成了帝姬已经成竹在胸,无论枢密院如何阻拦;帝姬也有办法绕开重重障碍,将靖康二帝顺利地给带回来。
事实上,即便是赵瑗自己;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但如果连她也无法安诸位将士的心,恐怕这天底下,就再没有能安定军心的人了。
故而赵瑗此话一出,宗泽、吴玠、吴璘三人的目光齐齐晶亮了起来。宗泽当即拍着胸脯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就算此时天寒地冻,他也一定会命人将宗弼完好无损地给带过来。
赵瑗向宗泽道了声谢,又将整个计划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纰漏,才疲倦地表示自己需要休息。几人正在相互安慰的当口儿,忽然有人匆匆来报:“韩将军、韩夫人来了。”
大宋将军没几个姓韩的,最赫赫有名的便是韩世忠,还有他夫人梁红玉。
来人果然是韩世忠。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韩世忠居然带了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过来。青年看上去有些面生,也有些桀骜,在众人当中一站,压迫感简直是十足十的。
青年抱拳环顾一周,沉着声气说道:“汤阴岳飞,见过诸位将军。”看见赵瑗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一下,却并未表现出半点诧异的神情来。
赵瑗心脏几乎要砰砰跳出胸腔之外。
岳飞啊,居然是岳飞!
满江红、背嵬军、风波亭……即便现今的岳飞看上去有些愣头青也有些书生意气,却依旧掩饰不了沙场大将的凛冽与肃杀之气。听闻岳飞不久前才给赵构上了万言书,紧接着就被赵构一脚踢回老家种红薯去了,今日怎么……
“你还不死心么?”宗泽忽然对着岳飞,深深叹息一声。
岳飞摇摇头,沉声说道:“绝不死心。某今日前来,便是要再次从军的。”他从汤阴县一路追过黄河又追到燕京,万里迢迢的也着实辛苦。若非当时赵构把他革职回了老家,这回克燕京之功,应该也给岳飞记上一大笔才是。
“好罢,又是一个愣小子。”宗泽摇摇头,指着岳飞对赵瑗说道,“诺,此子是老夫手下的一员大将,可惜眼界低了一些,本事确实一等一的,或许比种家小子还要强些。帝姬前往上京,风险重重,不妨带此子一同上路如何?”他停了停,又补充道,“此子武艺高强,若是路上宗弼不老实,也可以狠狠揍上一顿出气。”
“宗弼?”岳飞惊讶万分。
这位本该是他宿命中的对手,金国骁勇善战的四皇子将军,已经被宗泽擒下。至于是谁设的这个局,有人说是天上女仙,有人说是洛水神女,有人说是地府修罗。但现今岳飞已经基本肯定,下手的人,就是宗泽身边坐着的这位少女。
但女子怎会置身于军事会议中?
联系到先前听到的一些传闻,岳飞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位少女的身份。
“岳武穆。”赵瑗强抑下见到幼年偶像的激动心情,故作平静地对他说道,“宗老将军说得不错,本帝姬确是打算带着宗弼,去上京放一场大火。你可有兴致随行么?”
岳飞深深皱起了眉头:“此举不妥。”
赵瑗秀眉一扬:“哦?”
不愧是传载史册的大将军。就算所有人都奉她若神明,他也依旧直截了当地说了“不”。
“上京为金国国都,重兵重围。孤军深入,乃是行军布阵之大忌。”一旦扯到行军打。仗上头,这位大英雄大将军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况且宗弼贵为金国皇子,一旦看守不严,令他半路逃脱,必定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他一路从行军布阵分析到孤军深入的策略再分析到金国局势,最后至少指出了“前往上京”的十七八条漏洞,条条都极为致命。韩世忠听了连连皱眉,宗泽却边听边拈须微笑,等到岳飞说完之后,才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先前老夫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非得让你跟着帝姬不可。”
“为何?”岳飞不解。
宗泽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让你学着点帝姬的神机妙算。”
平心而论,宗泽还是很看好岳飞的。
当然这小子太过愣头青了一些,也太过没眼色了一些。若不是那一封要命的万言书,如今的岳飞,只会比种沂和吴玠更加飞黄腾达。
站在一旁被忽视很久的韩世忠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将军……”
宗泽转头看着他,和蔼可亲地说道:“你也想去么?唔,少年人多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不不,少郎君命末将追随将军左右,不可轻易出燕京。”韩世忠谢绝了宗泽的好意,继续说道,“方才末将‘无意中’听见了几句关于帝姬的传言。唔,岳飞可以作证,并非末将偷听,而是康王的随从声音太大。”
宗泽轻轻“噫”了一声,转头望向赵瑗;赵瑗同样被挑起了兴致,与宗泽一齐看向韩世忠,期待着他的下文。至于岳飞,从头到尾都黑着脸,没有任何表示。
韩世忠挠挠头:“末将统共只听到了两句。”
“第一句是:‘殿下为何要劝阻帝姬?直接命枢密院下文,不是更直截了当么?’”
“第二句是:‘你以为,若是没有柔福妙计连珠,宋军能反克金兵、拿下小半个燕云么?柔福她……比我想象的还要……’”
“‘还要’后头的字句,有些模糊不清了。”韩世忠说道,随即有些担忧地看着赵瑗,“帝姬,唔,末将不是乱嚼舌根子的人。可帝姬神机妙算,尽人皆知。康王‘劝阻’帝姬,也是常理。唔,虽然末将不明白,康王是为了什么才‘劝阻’帝姬的……”他挠挠头,总感觉自己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了。
赵瑗温和地笑笑:“多谢将军。”康王为什么劝阻帝姬,原本她也想不明白。可方才她却渐渐想通透了。想必赵构已经看出来,她才是整件事情背后的最大推手;只要劝阻她,那么迎还二帝这件事情,便可以拦腰斩断。这也是为什么赵构不惜以天子矫诏威胁,也要打消她念头的原因所在。
韩世忠“嗳”了一声:“其实我也……”
“我知道。”赵瑗轻轻叹息一声,“你也是为了你家少郎君着想,对么?”
韩世忠闹了老大一个红脸。
韩夫人走上前来,轻轻拧了她家相公一把,而后笑问赵瑗:“帝姬要独自带宗弼前往上京,不可谓不大胆。只是帝姬,此去上京路途遥远,如何才能保证帝姬安危?要知道,帝姬千金之躯,若是稍有损毁,恐怕康王殿下便会伏尸百万。”
赵瑗微微颔首:“不错。”
韩夫人一愣:“……帝姬?”
赵瑗起身牵了她的手,笑着问道:“听闻韩夫人手下尽是能征善战的女兵女将,不知能否借几个与我,扮作歌舞伎,前往上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不可!”
“帝姬不可!”
“还望帝姬三思!”
“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帝姬千金之躯,怎可假冒歌舞伶人?”
赵瑗轻笑着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
帝姬决定的事情,断然没有改变主意的道理。
即便是康王震怒,诸将求情,也阻拦不了帝姬“假扮歌舞伎”的念头。
众人的理由都很充分,歌舞伎乃是乐籍,比白丁还要低上一等。帝姬千金之躯,怎可自甘堕。落,假扮歌舞伎北上?
赵瑗反问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更合适的法子,来掩人耳目么?”
她刻意强调了“掩人耳目”四字。
赵构沉默了。
宗泽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众人齐齐闭口不谈。
不错,“掩人耳目”。在没有任何火力掩护的情形下,贸然前往上京,本就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情。或许有人会说“假扮商人”。可是莫要忘了,在这大宋朝,商人与伶人,是同一等的贱籍。
赵瑗之所以选择这么做,还有另一层思量:梁红玉军中多是女兵,歌舞伎可比女商人要容易掩人耳目得多。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梁红玉这一支骑兵,与她一同北上,理由更简单了:一群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和一群歌舞伶人相比,哪一个更容易引金人生疑?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赵瑗没有说。
除了靖康二帝之外,她还想多带回一些人。比如诸位帝姬与后妃。
梁红玉是头一个站出来支持的。
她不但支持,还要和赵瑗一同北上。
至于她官人韩世忠韩将军,则必须乖乖留守燕京,听候宗泽将军差遣。而岳飞么……
岳飞和另一路宋军精锐,扮成了商人和脚夫,与赵瑗一路随行。而此时已经被折磨得有些精神萎靡的完颜宗弼,就安插在脚夫之中。
从燕京到上京的路途有些遥远。但是,加上金人的户籍管理制度并不严格,即便是歌舞伎与商人脚夫,也可以在金国境内自由晃荡。等到约莫冰雪消融的时候,一行人,不,两行人已经站在了上京的土地上。
赵瑗的心情很复杂。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去见柔福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赵佶与赵桓接回去。可当真到了这一刻,她反倒有些胆怯了。
“姑娘。”梁红玉粗声粗气地唤她,“咱们不妨先找一处地方落脚,再寻些谋生的地方罢。”
她说的是女真话,兼且熟练无比,并未引起金人的注意。反倒是因为这一行人大多是女子,又有赵瑗这种自小娇养出来的貌美少女在,引发了过路人的大肆围观。
再然后,很顺理成章地,她们被一小路巡街金兵,带到了金帝完颜吴乞买面前。
——怎么会这么快?
——还记得金人的逻辑么?最好的,抢,献给大王。
十八位年轻漂亮的歌舞伎被“献给大王”时,正值金国贵族正在欢宴。梁红玉为了安全,特意挑选了军中最最彪悍,不,最最强大的十六位女兵。赵瑗不知道这个年代的武艺究竟有多么强,但是至少这十六位女兵,单独杀出金人的一个千人阵,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汴梁掳掠来的乐师吹奏着靡靡之音,汴梁掳掠来的少女伏跪在金国贵族脚下瑟瑟发抖。两位头戴幞巾、长相与赵构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坐在下首,强笑着举杯,陪金国贵族们说一些“宋帝多么孱弱”的笑话。金帝完颜吴乞买高高坐在上头,脚边跪着一位目光呆滞的少女。少女顶多只有十七八岁,却挽着妇人髻,满脸泪痕,身体微微颤抖。
她是……
是洵德帝姬。
赵瑗去到刘家寺的那一天,见到的“十四姐姐”。
在那一瞬间,赵瑗真的很想暗杀完颜吴乞买。
☆、第37章 上京谋〔二〕
十四姐姐……
赵瑗张了张口想要唤她,却说不出只言片语来。喉咙哽得发疼,眼眶也有些红了。
所幸她们这回出门;人人都带着帷帽面纱。所以除了赵瑗身边的梁红玉,能够稍稍感觉到她呼吸有异之外;旁人根本毫无觉察。
高高坐在上头的金帝完颜吴乞买站起身来;不悦地斥责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随便带着人进来?一群混帐,真是见到女人腿就软了!这回带来的汴梁女人中还有多少?你们回去挑一挑罢;赏给你们了。”
他的女真话说得极快,又带着一些本地的口音,赵瑗需要很费力地分辨;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可赵瑗宁愿自己听不懂女真话。
被金帝当成财物赏赐,还在金人贵族的酒宴上扮作跳梁小丑,与羞辱自己的人强颜欢笑。莫说是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汴梁贵族,就算是个普通人;恐怕也难以忍受吧。
带她们过来的金兵嘻嘻哈哈哈地笑了一声:“谢大王赏赐。”接着你推我搡地离开。周围的金国贵族们仍在大口大口地饮酒,不时品评一下哪位帝姬在床。上表现的更为我见尤怜,下回大伙儿应该一同尝尝看。赵瑗听着听着,指甲将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红痕。
这便是亡国帝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命运。
一朝沦为阶下囚,竟比歌女伶人还要不堪。
身边忽然有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赵瑗微一愣神,这才反应过来,周围的女兵们已经齐齐跪下了。她咬咬牙,一同跪下,听着吴乞买问道:“你们是金人还是宋人?唔,朕听说你们冒着大雪一路北上,是为了寻人么?”
赵瑗紧紧闭了口不说话。此处认识柔福的人不在少数,若是稍稍露了端倪,甚至他们表情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可真是会要人命的。
她身边的梁红玉答道:“回大王,我们不是金人也不是宋人,我们是燕地的辽人。”
吴乞买轻轻“噫”了一声:“辽人?”
“不错,我们是‘辽人’。”梁红玉将最后两个音节咬得很重。她军中女兵大多身材高大,并不同于一般宋人的芊芊弱质。要冒充北地辽人,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那你们,为何要到上京来?”
“回大王。”梁红玉的声音依旧很平稳,“我等为了生计,自然要一路走南闯北地卖艺。先头奴奴们想着,北边的大老爷们或许不曾见过南人的歌舞,可以多挣些赏钱。”
周围的金国贵族们齐齐哄笑起来。还有人大声说道:“速速舞来!赏钱么,是断断不会少了你们的。一根羊骨头可足够?哈哈——”
“或者将大爷伺候得高兴了,赏赐你们去浣衣局,也不是不可能——”
……
哄笑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辽人在金人眼中,同样是相当凄惨的手下败将。不过,比起连同整个皇室一起羞。辱取悦的宋人来说,辽人的处境,已经好得太多太多。
“奴奴不胜荣欣之至。”梁红玉不愧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声音依旧平稳如昔,“只是这歌舞呢,要晚上来欣赏,才能窥见其妙处。不知大王——能否给奴奴一些时间,准备准备?”
吴乞买思忖片刻,觉得一群歌舞伎也弄不出什么大风浪来,便挥挥手说道:“嗯,那今晚定要让朕与众位开开眼。还有汴梁来的各位客人,你们一定比我们更懂得‘鉴赏’。”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女兵们齐齐说了声是,被一位金人宦官带领着,去一间静室休息。金国的皇宫不大,甚至就安置在街道边,这也是为什么金兵能够毫无顾忌地带着一队歌舞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