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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没错，可是‘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死，死而后能死’，分明在说‘杀生’的目标是自己，‘杀己’方能‘杀人’。”
顾慎为觉得自己理解得更透澈些，却不能说服荷女。
两名少年将全部赌注压在这本来历不明的奇书上，无论吃饭睡觉都想着其中的文字，一有心得就迫不及待找对方交流。
两人会面过于频繁，引起不少流言蜚语，顾慎为与荷女根本无暇顾及，直到有一天，顾慎为被几名学徒堵在路上，他才明白，即使是在杀手的石堡里，也流淌着一条情感的暗河。
那几名学徒都是原“臂奴帮”的成员，平时对欢奴毕恭毕敬，这时却都脸色阴沉，语气生硬，憋着一股气。
“欢奴，找个地方，我们要问你一句话。”
顾慎为右手微微抬起，随时都能拔刀出鞘，他的武功被野马超越了，但这几个人离他还差得远呢，“有话直说好了。”
几名学徒互相看了看，前后没有杂人，带头的少年说，“你……你跟荷女……是怎么回事？”
顾慎为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为此惹来麻烦，“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帮手，我们有一些重要问题需要沟通，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顾慎为淡然的神情，还有那只准备握刀的右手，比他口中的话更有说服力，几名学徒道歉之后离去。
很快就有传言说，欢奴与荷女正在策划阴谋对付野马，对此有人相信，有人不以为然。
提升武功在金鹏堡乃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顾慎为与荷女不理会传言，继续研习剑法，但进展越来越慢，书里有太多词汇他们只认得字却不明白其中含义。
顾慎为想出了办法，他向学堂的教书先生张楫寻求解释。
杀手学徒不能随便离开东堡，顾慎为就将心中疑惑一条条写下，委托进出的奴仆代为传信，为了防止被人偷窥泄露秘密，每次都是长篇大论，提出上百条疑问，内容涵盖武功、历史、经书等诸多领域，小心地将真正的问题藏在其中。
张楫不会武功，但他有书必读，看过金鹏堡众多武功秘笈，动手是不行的，动笔却是信手拈来，有问必答，有时甚至让人捎来整本的书籍，指导“编外弟子”阅读。
顾慎为初时担心自己的行为会惹来怀疑，结果证明多虑了，张楫在金鹏堡乃是无权无势的清客，与他交往毫无危险。
最大的阻碍来自师父铁寒锋，他对徒弟“不务正业”十分不解，每次见面都要威胁他小命难保，要求他刻苦练刀，别再关心什么是“庄子本意”、什么是“老子真奥”。
顾慎为尽量敷衍，他现在非常了解瘸子，无论口上说得如何凶狠刻薄，铁寒锋绝不会对徒弟下死手。
荷女在第八次月试中也战败了，只受了伤轻，随后，顾慎为也没能打赢，对手不是很强，所以也没受重伤。
但这两次失利却让他们领悟了一个重要道理。
与普通剑法刀法不一样，无名剑谱里的二十九招剑式无法练习，不能自己练，也不能两人对练，缺少非死即生的战斗氛围，仅是练熟剑式毫无用处，反而会更加背离“杀生”、“求死”的本意。
两人在这件事上获得了共识，想要习得剑法精髓，他们必须得去杀人。
第一百零一章 练剑
杀人与防止被杀，曾经是学徒们的日常行为，自从“禁杀令”颁布之后，杀人却成了困难事，只有每月一次的测试才可以不受惩罚地随意动手。
对于急于学习剑法的顾慎为与荷女，一月一次不仅太少，而且在对决中验证新武功也过于冒险。
南城每天都会涌入大量没人认识的流浪刀客，以铁寒锋的标准，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是最好的试剑目标，可自从那次惨败之后，铁寒锋再没有带徒弟下过山。
荷女的师父是标准的杀手，眼里除了刀再没有值得留恋之物，更不会带徒弟进城。
两人只能在堡里寻找牺牲者。
恰在此时，堡里接连发生怪事，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杀人场地。
那是二月底的一天，一名月试中杀敌的学徒，抗着尸体前去往生崖抛尸，这是欢奴开创的先例，如今几乎成了“传统”。
往生崖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东堡的人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守卫循声赶过去时，发现崖边躺着两具尸体，眼珠都没了，留下四个深深的血洞，就是最残忍的杀手看到了也要心惊不已。
尸体身上各有数道极深的伤口，像是被一排匕首插进去过。
守卫们初时以为有外敌入侵，很快就有人认出来，凶手并非人类，而是长毛利爪的畜牲。
只有顾慎为与荷女知道那畜牲的底细。
红顶大鹏再度现身，它似乎已经能熟练地驾驭天空，冒险降临人类聚集之地，或许是为了寻觅从小熟悉的食物，或许是为了给父母报仇，或许是来寻人。
往生崖出现第三只大鹏鸟，这消息震动了整个金鹏堡，更是引起独步王的极大兴趣，上官伐亲自带人巡查，在多处布下罗网，命令轻功高手攀崖下去寻找鸟巢。
攀崖的杀手全都有去无回，除了临死前的惨叫，没有传递上来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在刀削斧砍般的悬崖峭壁上，武功再高的人也斗不过翱翔天空的大鸟。
独步王不得不改变策略，在崖边布置重重陷阱，派出诱饵，希望智取那只神出鬼没的大鹏鸟。
欢奴因为与金顶大鹏有过接触，第一个被叫去充当诱饵，他守在往生崖一天一夜，心情忐忑不安，生怕红顶大鹏突然出现中了埋伏，周围全是一等一的杀手，他可救不了它。
结果，红顶大鹏的智力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它没有中计，而是围着绝巅，寻找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出其不意地发起进攻，不分男女老弱，第一招就是啄人眼球，没有人能在利爪长喙之下幸存，很多人更是被它带到空中，直接甩入深渊。
大鹏鸟将整个金鹏堡闹得天翻地覆，石墙以外的地带成了活人躲避的禁区，只有那些胆子最大、希望得到厚赏的杀手才敢涉足，就是他们，也得成群结队而行，谁也不愿意单独面对那只“飞天杀手”。
独步王颁下命令，谁能活捉大鹏鸟，赏银万两，赐给一柄上官家珍藏的宝刀。
头几天，顾慎为担心红顶大鹏的命运，待发现它很安全之后，突然想到这是一个练习剑法的好机会。
他与荷女的目标是那些在黑市散场时落单的人，杀死之后直接拖到木刀巷尽头的悬崖抛下去，好让大家将死因归咎于大鹏鸟。
荷女动手杀第一个人，那是一名不会武功的奴仆，来黑市卖东西，莫名其妙遭到杀身之祸。
荷女一刀刺中倒霉鬼的心脏，他们找不到剑，只能用狭刀代替。
这是两名少年关于剑法的争议之一，顾慎为觉得应该严格按照图画所示，剑剑刺脖，荷女则认为“刺脖”只是一种比喻，表示敌人的紧要部位，否则的话，图旁的文字就没有必要强调“气”的重要。
无名剑谱重视“气”的存在，在张楫的帮助下，两人终于确定这里所谓的“气”并非内息，而是活物皆有的“生命之气”，“气”有节点，一剑斩断节点，就能瞬间杀敌，至于这个节点到底在哪里，他们还没有看明白，张楫也说不出所以然。
杀人之后，两人要马上查看被攻击者状态，如果没有立时毙命，说明这一招用得不对。
头几次，两人过于紧张，达不到剑法所要求的“必死”状态，常常还要补上致命的一刀，慢慢地，他们找到了最佳感觉，剑法越来越得心应手。
一人动手，另一人就躲在附近观看，事后对姿势、剑招、速度等等提出意见，用这种方式互相促进。
他们在实战中发现许多问题，第一个就是刀与剑的区别。
张楫曾在一封信中详细阐述了这两者的特点，刀重剑轻，刀兼劈刺，剑只专刺，在刺的方式上也有重大区别，刀客刺人力道集中在刀上，剑客刺人劲气布于全身，所以刀法狠重，剑法轻灵，刀有凡刀宝刀，剑却只有宝剑。
在张楫看来，那些装饰、杂耍、舞者用的“钢片”都不能称之为剑。
金鹏堡狭刀比一般的刀轻，比剑还是重一点，顾慎为与荷女各自暗中打磨了一柄刀，将刀背锉薄，刀尖磨利，这柄刀平时都要藏起来，绝不示人，只在暗杀时用。
在几次暗杀之后，两人掌握了剑谱中提升速度的法门，发现其中运气转力的方法也可以用在刀法上，于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将剑法套用在刀法上，虽然威力因此大减，在公开场合却不会意外漏馅，而且足够应付接下来几次月试。
每次暗杀之后，他们不动被杀者的遗物，只是将尸体抬到崖边，留下靴袜，伪装成大鹏鸟袭击的现场，荷女很擅长这个。
这是真正的暗杀，两人花费大量心思隐藏行迹，每次行动都要间隔七八天，找充分的理由离开师父，经常与熟识的学徒见面，好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提供不在场证明。
由冬入春，用这种方式，两人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共暗杀了十二个人，每人六个，其中有不会武功的仆役，也有替师父买东西的学徒，甚至有一名真正的杀手，没有一次遭受怀疑，黑市照常进行，只是位置向里面挪了挪。
那名杀手三十多岁，还在替自己的主人服务，跟别人一样，逛黑市的时候穿着夜行人，他的身材不高，被两名少年误认为也是学徒。
荷女出手，一刀刺入心脏，两人将尸体抬到崖边，伪装现场时发现了“绝”字腰牌，才知道被杀的是一名真正的杀手。
到了这个时候，两名少年明白他们的剑法初有所成，不需要再冒险在堡内杀人了。
两人在学剑的过程中互为师友，向他们提供帮助的张楫，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教出来的是两个什么样的杀手。
荷女偏重于“杀生”，这让她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顾慎为亲眼见到，有一名学徒在跟荷女说话的时候，突然被吓得哑口无言，她的变化如此惊人，以至于有人将其与野马相提并论。
顾慎为专注于“己死”，杀气却越来越淡薄，铁寒锋对此疑惑不解，甚至勃然大怒，又采用那套骂人激将法，希望重新燃起徒弟旺盛的杀气，直到顾慎为接连在月试中一刀毙敌，而且对手都不弱的时候，铁寒锋才勉强接受徒弟的变化。
“怎么搞的？从前你就像是天生的杀手，有着恶犬似的利牙，连我有时候都感到害怕，现在倒好，像条哈巴狗，给根骨头就能打发了。唉，我还是觉得你从前的样子更好。”
铁寒锋总唠叨类似的话，怀念几个月以前的那个徒弟。
在荷女成功暗杀一名杀手之后，顾慎为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对师父下手，杀死铁寒锋，他就能直接获得杀手称号，准备了几次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瘸子的身手不一般，远高于普通的杀手。
但他心思不宁，也想找一名真正的杀手过招，好证明自己的剑法不弱于荷女，甚至比她更强。
两人决定在堡内进行最后一次暗杀。
他们又等了七天，才在黑市散场时发现一名看上去很像杀手的人，这人来得晚，买到酒之后喝了几大口，临走时又跑到废旧的院子里小便，再出来时，周围已经没人了。
杀人很顺利，顾慎为用特制的“刀剑”刺中对方的脖颈，杀手觉得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抬手去拍，随后撒手倒下，顾慎为接住了酒葫芦。
两人的剑法是成形了，但还没有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什么时候被杀者一无所觉，才算是登堂入室。
死者身上有“绝”字腰牌，是一名真正的杀手。
祸事发生两人的抛尸处，也就是木刀巷尽头的悬崖边。
顾慎为与荷女都不知道，金鹏堡三个月来没抓着大鸟的一只羽毛，已经改变了策略，有人计算了大鹏鸟每一次袭击的时间与地点，找出它最常出现的若干地点，然后在这些地点布置陷阱。
木刀巷悬崖因为有十二个人死在鸟嘴下，成为入选的重要地点之一，若干名杀手正在暗处严阵以待。
第一百零二章 鹏飞
夜色深沉，杀人者心怀坦荡。
两人将尸体抛下悬崖，正要离开时，同一瞬间感觉到空气中细若游丝的危险，杀手对陷阱具有天生的敏感，突然间，周围的乱石、不远处的树木，都成了怀有敌意的生物。
对顾慎为与荷女来说，万分幸运的是，他们并非陷阱等待的目标，这里也不是最受重视的捕鸟地点，但是两人夜半抛尸的行为还是引起了警觉。
像是一股虚无的烟气，一名黑衣杀手从乱石堆中站起，“报上名来。”
这是决定生死的一刻，两名少年，在研习无名剑谱的日子里心肠日益冷酷无情，在多日的暗杀行动中获得了奇异的默契，大难临头，他们各自做出反应，就像是演练了无数次，故意闯入圈套似的。
荷女一刀刺死问话的杀手，身形飘忽，仿佛一只夏夜里觅食的蝙蝠。
顾慎为冲向不远处的树丛，只比荷女晚了一刻，刺死了另一名杀手。
两名学徒下手如此凌厉狠毒，令埋伏在附近的杀手大吃一惊，立刻全部现身，拔刀参加战斗。
杀手们的习惯，杀人时不讲究单打独斗，也不喜欢叫来嚷去，全是默默地挥刀。
漆黑的夜，突出的悬崖，鬼影幢幢，没有兵器相撞的声音，也没有轻微的脚步声，只有身体倒地时的闷响。
搏斗几乎是在眨眼间就结束了。
黑衣杀手一方倒下六个人，还剩下十人，站成一排，拦住了木刀巷的出路。
两名少年被困在崖边。
荷女的狭刀折断，只剩下半截，她没想到其中一名杀手衣服里戴着护心镜，那一刀没能直透心脏。
顾慎为手中空空，他在刺中一人脖颈时，手腕中招，只得放弃狭刀。
局势已经确定一面倒了，那十名杀手心中却是又惊又怒，金鹏堡何时多了这两位“刀法”古怪的少年学徒？因为心存疑虑，他们才在最后时刻手下留情，害怕无意中杀死“独步王”苦心培养的本家子弟。
好一会，才有一名杀手问道，“你俩到底什么来头？”
少年沉默不答，离两人不远各有一具尸体，手边就是狭刀，如果能抢到手，还有一拼的余地。
“杀死他们。”
“活捉审问。”
围攻的杀手们发生了分歧，但这分歧马上就消弭于无形，因为被他们包围的少年倏然行动，分别扑向地上的狭刀。
杀手同时发起进攻，每名少年都得到两名杀手的关照，其余六名杀手充当后备，前方一击不中，他们才会跟上。
顾慎为抓住了刀柄，但是来不及使出招式，只能和身翻滚，躲避接连而至的攻击，十余步之外，就是悬崖尽头。
荷女轻功比他好，拿到了狭刀，但是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刀砍，只有招架之力，步步后退，同样越来越接近悬崖。
顾慎为打算拼死挨一刀，好起身发招，这时，被他久已遗忘的“神意”拨动手指，干涉了这起凡间小小的杀戮事件。
比夜还黑的黑云笼罩天空。
巨人一般的身躯落在凡人面前，镰刀一样的长喙扫过头顶，收割它最喜爱的食物。
痛苦的惨叫声从木刀巷一直传入内宅深处，躺在爱妾身边独步王悚然惊醒。
红顶大鹏出现了，尚未完全落地，就已经杀死了包围顾慎为的两名杀手。
其他的杀手全都呆住了，他们一直等待着这畜牲的出现，可它真正来到面前时，巨网、绳索这些工具却都不在手边。
荷女终于腾出手反攻，一刀刺死一名杀手，马上跃到顾慎为身边，与他并肩站立，她知道大鹏鸟是欢奴的朋友。
顾慎为站起身，惊讶地看着他一直想念着的雏鸟。
这不是小时候皱巴巴没毛贪吃的丑陋家伙，也不是半年前缩颈端肩羽毛未丰的凶恶怪物，这是比顾慎为高了足足两头，昂首挺胸，红羽耸立，身羽浓密得如同黑铁墙一般的大鹏鸟。
红顶大鹏背对两名少年，向几名杀手迈进了一步。
杀手们胆战心惊，但他们是金鹏堡杀手，宁死不可退缩。
大鹏鸟也没有给他们退缩的机会，它展开巨翅，飞起两丈多高，从众人头顶来回掠过，只听惨叫声接连不断，失去眼睛的杀手扔下狭刀，双手捂面，像跋涉已久的迷途旅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踟躇前行，又像贪杯过度的执着酒徒，身轻如絮踉踉跄跄，仿佛受到宿命的招引，全都走向黑黢黢的沉渊。
两名少年自觉已经在多次暗杀中锻炼得心如铁石，眼见这等景象，也惊得呆立不动，甚至没想到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