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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睛，觉得前所未有地疲惫，内功、脏腑全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皮囊贴在床上。
荷女正坐在床边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脸上没有表情，好像她正在做的事情是每天都在重复的任务。
“什么时候了？”
“二月初七，下午。”
他迷失了两天两夜。
在不受控制的幻境中，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是否不小心泄露了最重大的秘密？顾慎为心中忐忑不安，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这是他的习惯，一紧张就要握住刀柄或者剑柄。
什么都没有，没有刀没有剑也没有衣服，只有身上一层被褥，他一下子脸红了，虽说杀手不该在乎这种事情，可总有些事情是杀手也控制不住的，从这一点说，把一切事情都看作儿戏的铁寒锋才是最合格的杀手。
荷女依然面无表情，放下抹巾，“你得起床了，许多人都在找你。”
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反而让顾慎为恢复了镇定，“我一定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吧。”
“嗯，能听懂的人只有你自己。”荷女给出一句暗昧不明的回答，随后站起身，看着床上的欢奴，“每一位杀手都在心里痛恨石堡，没什么可隐藏的，大家都一样。”
顾慎为心中一惊，不明白荷女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或许所有杀手都痛恨金鹏堡，但是只有他是真正的心怀鬼胎，将痛恨化做了具体行动。
该不该信任眼前的少女？顾慎为内心在挣扎，最后他说：“谢谢你。”
“嗯。来吧，咱们的麻烦还没最后解决呢。”
顾慎为与荷女面临的麻烦有一大堆。
初阳君之死在南城无声无息，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认识他的人只会诧异，望城巷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何以误死沟渠，甚至没几个人将这具尸体与鲲社联系起来，大家将此事归于情杀，只用了半天工夫就失去了好奇心。
比初阳君之死更吸引璧玉城居民眼球的，是祭剑叶四郎的失踪。
叶四郎不见了，哪都没有他的影子，北城、南城、住所，还有数不尽的赌场、酒馆、妓院，都找不到这位知名剑客的身影。
虬社再受重大打击，虽然叶四郎公开声称自己并非虬社成员，但他要杀的人是虬社大敌，自然就被看作虬社的盟友，现在他却失踪了，生死不明，转眼之间，已经退到角落里的鲲社再度露出强大锋利的爪牙。
于是，众人期待已久但又提心吊胆的鲲虬大战终于爆发了。
一夜之间，陀能牙就重新招募到上百名刀客，许多人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他又能组建“无敌刀阵”了。
只是时间仓促，刀阵还不成型，而且事发突然，鲲虬两社都没来得及制定成熟的进攻计划，一场遍布整个南城的混战开始了。
不知道是哪一方先起的头，很快就流行开来，鲲社的刀客胳膊上绑黄带，虬社的刀客额上系红带，红黄双方只要见面，即是一场恶斗。
璧玉南城刀客多如牛毛，恩怨纠缠不清，大家都相信这一回合的鲲虬大战会是最后决战，所在一窝蜂地想要借此机会来一次了结，许多人自称属于某一社，其名字却从未出现在簿册上，也不领酬劳，今天绑黄带杀死一位仇人，明天又改系红带攻击另一位仇人，改换门庭跟吃饭一样随意。
大战从一开始就是失控的，不仅商户们广受波及，怨声载道，鲲虬两社的首领们也马上发现自己正受到利用，如果任其发展，最后双方都会毁在报私仇的刀客们手中。
因此，大战爆发第二天，各方力量就开始努力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战争。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上官如派人到处寻找杀手杨欢。
顾慎为与荷女得到消息后直接前往北城，上官如正在前厅兴奋地来回踱步，“你们杀了叶四郎？”一见到自己属下最得力的杀手，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个。
“没有，只有黄实安。”顾慎为回答道，并非有意隐瞒初阳君，而是那名剑客对十公子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上官如失望地叹了口气，很快又振作起来，“孟家的小混蛋想要谈判，我同意了，为什么不呢？第一次谈判定在后天，欢奴，你去参加。不过，在谈判之前，我要展开一次大规模反攻，必须让虬社明白，这不是咱们在求和，雨公子，你来负责。”
上官如迅速下达命令，思路清晰，完全不像是刚刚十四岁的小女孩，直到一切安排妥当，她才询问欢奴这些天的行踪。
顾慎为简略地讲述了两次暗杀，将自己受伤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
听说初阳君是叶四郎的护卫，上官如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上砸了一下，“原来如此，叶四郎不露面其实是害怕了，哈，你跟荷女继续去找他，如果能在谈判的时候亮出叶四郎的人头，那可是太妙了。哈哈。”
上官如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
顾慎为没有提醒十公子，叶四郎的失踪并非害怕，那名剑客现在大概正在疯狂地寻找杀手杨欢，要为初阳君报仇。
能够不参与雨公子组织的反攻，正合顾慎为的心意，他倒想看看，这个小女魔头在鲲虬两社之间到底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将别人都遣走之后，上官如单独留下欢奴，“我有意将你、荷女跟野马分开，怎么样，最近他又有举动吗？”
“没有，我想他现在会比较谨慎。”
“嗯，我让雨公子也盯着他，这次反击就是检验，雨公子会制定两套计划，野马只知道其中一套，要是有一丝迹象显示野马泄露机密与敌人勾结，他的人头明晚也会摆在小孟面前。”
“这真是一条好计策。”顾慎为言不由衷地赞道，有上官雨时在，野马绝不会暴露的，何况，与虬社勾结的人根本就不是野马。
上官如伸出拳头，在欢奴臂上轻轻捶了一下，脸上似笑非笑，昂着头，“我要叶四郎的人头。”
“明天子夜之前，十公子就会看到它。”
顾慎为猛然间有点失落，上官如对待他越来越像是一名家养的杀手，没错，她仍然重视欢奴，视其为左膀右臂，但已不再是小时候的玩伴，那些略显幼稚的拢络人心的手段，证明少女已经长成，上官家族代代相传的领袖特质代替了悲笑无忌的天真。
顾慎为心里哼了一声，高傲地将心中的失落撵到一边去，上官如从来不是他的玩伴，更不是朋友，在他的死亡名单上，她的排名很靠前。
想到利剑刺中十公子脖颈的场景，少年杀手心潮澎湃。
顾慎为与荷女早已制定了暗杀叶四郎的计划，虽然两人错过了最佳时机，但是已经成功激怒了剑客，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两人决定守株待兔，顾慎为吸引叶四郎的长剑，荷女躲在暗中发起致命一击，这跟暗杀初阳君的方法完全一样，只是角色不同。
只有互相信任的杀手，才能采用这种性命相托的暗杀方法。
他们仍然回到南城租住的小宅，由于去了一趟北城，行踪已经暴露，叶四郎肯定已经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也就无需故意传播消息了。
结果，那一晚平安无事，叶四郎没有出现，虬社的刀客也没来窥探。
剑客好像真的失踪了，这可大出杀手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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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桃林
南城郊外有一片园林，最早的主人姓贵，因此被称为贵园。
贵园占地上百亩，种满了桃树，此时寒冬未逝，积雪广厚，离开花还有一段时间。
桃林深处，新起一座小小的坟墓，披着紫色斗篷的剑客守在这里已经三天三夜，墓中人也曾经日日夜夜守护在他的身边。
顾慎为打听到这座桃园，清晨来到这里，很远就看到了目标。
死亡带来的痛苦只能以死亡来结束，顾慎为心想，他曾经对初阳君之死有过一刹那的惋惜，现在已经抛在了脑后。
“如果我有两颗心，我会用一颗心回忆他，用另一颗心想着怎么杀死你，可是我只有一颗，不能浪费在你身上。”叶四郎靠在树上，对着坟墓说道，一眼也不看身后的杀手。
多情而愚蠢的剑客，杀死他或许会比预想中的更容易，顾慎为站在距离剑客二十步以外的地方，右手不再紧紧握着剑柄，“那真是太好了，你要是有两颗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杀死你了。”
叶四郎仍不回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杀手的讽刺，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他一直就在自言自语，杀手只是凑巧站在附近而已，“我们一起学剑，我是带艺投师，他从没学过武功，在我手里吃过不少苦头。这片桃林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每次他输了，就会偷偷跑到这里哭泣。后来他的剑法越来越好，连我有时候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必然要来此游玩，白天跟一大堆人在一起，晚上就我们两个偷偷再来，即使什么也看不到，也要嗅到花香。”
现在是出手的好时机，顾慎为再次握紧剑柄，身穿白衣躲在另一棵树上的荷女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但他无法出剑，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让他不能全神贯注在剑上。
“高真是个无耻之徒，竟然对他生出非份之想，惹恼了米店里的小子，两人为这事总吵架。嘿，要是没人动手，我也会杀了高真。”
“可是你用着高侯爷的钱，有点舍不得杀他。”顾慎为有意激怒剑客，希望对方能够先动手。
“没错，钱，全是因为钱，学剑能见到种种美妙绝伦的境界，可就是没有钱。高真被人杀死了，却帮了我一个大忙，有人出十万两银子，希望将罪名安在你身上，让我杀了你，我同意了。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离开璧玉城，买一块地，只种桃树，永远不再参与江湖纷争。”
叶四郎的语气中毫无怨恨之意，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墓中人身上。
“你是我见过的最昂贵的杀手，孟五公子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不是杀手，他也不是，我们是剑客，可以为钱杀人，但绝不在背后下手。”叶四郎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身子也站直了。
“我不是剑客，我是杀手，为任何理由杀人，而且绝不站在高手面前等他下手。”
顾慎为做好了准备，他曾经在叶四郎身上感受到充满厌倦感的杀气，如今这股杀气却变得激昂热烈，好像压仰着的火山，随时都会喷薄而出。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对你没有威胁。”
叶四郎转过身，顾慎为微微吃了一惊，这个男人完全变了一个样子，面容憔悴，失去了神一般的光采，只有双眼通红，射出凌厉的目光，就是最凶猛的野兽见着也会夹尾退避。
顾慎为是不野兽，他是杀手，修练的是以杀为旨的《死人经》，走的是“己死”法门。
“因为你。有他在，我就不能杀你，而你却能杀我。你不该让他挡在我的路上。如果你让一个人介入生死之战，就不该为他的死感到意外，生死平等，非你即我。”
顾慎为觉自己等的时机就要到了，剑客会使出全力刺出一剑，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反击，但是真正的杀人者是树上的荷女。
三柄剑，都将快得不可思议，比桃花脱离树枝的一刹那还要短暂，战斗就会结束，有人生，有人死，差别只在于谁能快那么几乎查觉不到的一丁点。
可是他又错了，叶四郎没有出剑，手甚至没有伸向剑柄，“我说过我会还你一条命，今天就是还命之时，我放你一条生路，咱们很快会再见面。”
顾慎为没有回应这番“好意”，手仍握在剑柄上，内息遍布全身，他感到杀心已起，必须得见到鲜血才能满足那头贪婪的怪物。
叶四郎心生警觉，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仍然没有碰剑，而是后退一步，“原来你早有准备，我需要再找机会还你一条命了。出手吧，你和树上的人有一次杀我的机会，这个机会明天就没有了。”
顾慎为有十足把握能够杀死对面的叶四郎，虽然他仍可能负伤，可是两名学过《死人经》剑法的杀手，一定不输于骄傲的剑客。
他就是没法出剑，那种无法捕捉不知名的东西仍在发挥微弱的阻止作用，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在犹豫，初阳君死前的面容偷偷冒出来干扰杀手的心思。
真奇怪，他甚至没看清初阳君当时的神情，只听到一句遗言，一句无需转告的遗言。
这不是杀人的最佳时机，而是致命的错误选择，那一点点干扰足以使他的剑稍稍减缓，最终结果即是生与死的差别，他想杀死剑客，但不想与对方同归于尽。
“明天。”
顾慎为也后退一步。
“明天。”
叶四郎站在原地不动，他的“债”还清了，这两个字已经给了杀手一次逃生的机会，他若是不肯躲避，就怨不得自己手中的剑了。
顾慎为与荷女退出桃林，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回到住处，顾慎为才做出解释，“是我出了问题，还差一点。”
荷女点点头，没有疑问也没有安慰，那是欢奴的心魔，得由他自己斩除，她只要等着就行了。
顾慎为在午时左右赶到北城，向十公子承认自己无法在当晚拿回叶四郎的人头，“我要改在明天动手。”
“明天？明天你要和虬社谈判。”
鲲虬两社的谈判分两次进行，顾慎为的任务是达成一次短期停战，并确定下一次谈判的时间与地点，最终和平之约要由上官家和孟家的两位公子决定。
“明天的谈判就是我与叶四郎的生死之战。”
上官如恍然大悟，“原来小混蛋还是想搞鬼，叶四郎要在路上动手。”
叶四郎向杀手透露了一点阴谋，以偿还对方的“救命之恩”，孟明适的计策也很高明，叶四郎一直宣称自己并非虬社成员，那么他在谈判前后杀掉杨欢就没有破坏任何规则。
“所以明天我会拿回他的人头。”
“你有把握？”上官如不得不产生怀疑，欢奴若干次在叶四郎面前退却，已经影响到她的信心。
“有。”
上官如漆黑的眼眸中若有所思，接着展颜微笑，“我相信你，可是你不会想一个人对付叶四郎吧，你需要多少人，开口好了，就是把所有刀手都带走也没关系，杀手也可以，过了今晚就知道野马是不是叛徒了。”
鲲社的反击定天当天晚上，如果成功，将成为明天谈判桌上的重要筹码，这跟孟家“小混蛋”的计策差不多，只是目标不同。
“可能会需要一些人，但我先要知道，这次谈判是谁促成的。”
“巡城都尉钟衡，你怀疑他也参与阴谋了？”
“我不知道，我得调查一下。”
钟衡，顾慎为拿不准这位大人是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他曾经给予年轻的杀手极为中肯的劝告，也三番两次地利用少年转嫁烫手山芋，顾慎为贿赂过他，也绑架过他，这都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复杂了。
钟衡那张儒雅的脸孔看上去可是很单纯，都尉大人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少年杀手，照样寒暄了好一会才说到正题，“也该结束了，石堡每位少主长大成人，都要在南城展露一下头角，就数这次动静最大，呵呵，十公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希望明天的谈判一切顺利，别的事情让两位社主谈，咱们先把刀收起来。说起来，石堡与孟氏其实是一家人……”
顾慎为耐着性子听钟都尉打官腔，努力从中寻找线索，面对官场老狐狸，少年的努力失败了，他只能趁着对方闭嘴的时候开门见山，搞一个突然袭击，他曾经用这招成功过许多次。
“孟家愿意付大人多少钱？”
“什么？”钟衡的愕然看上去像是真的，“你……这个……什么意思？杨堂主怀疑我被收买了？”
钟衡义愤填膺。
“大人恕罪，在下一时失礼。”顾慎为马上道歉。
“无罪无罪，谨慎一点总是好的。”钟衡的态度变得也很快，又恢复了平易近人的神情。
“大人的例银从下月起会加一倍，由两千两增到四千两。”
这是一场私下谈话，只有军官与杀手两个人，钟衡总共才拿过一次例银，再加一倍，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杨堂主，这样子不好吧，无功不受禄……”
“我说过，我总会再向大人请教的，大人的每一次指教都令在下获益匪浅。”
钟衡会意地笑起来，靠着椅背，手拈几根胡须，脸上浮现要向下逐客令的漠然表情，然后开口了，眼睛向斜上方望去，好像在跟一位看不到的客人说话，“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知道种花的人会偷花，种米的人会偷米，保护安全的人常常就是不安全的人。”
顾慎为告辞，回去见十公子，等到只有两人交谈时问了她一个问题，“明天的谈判是在谁的地盘上？”
“九公子，你不用担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