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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兰的噩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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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有才华。谢玲则是一个女诗人,也会画几笔中国画。她因为同素慈一起从一个姓梁的画家学山水,所以很熟稔。
那天我们谈得很久,我们自然也谈到艺术与文学一类的课题,以及台湾的文坛与艺坛的种种。帼音并没有多发表意见,但好像很有兴趣。但娜也在旁边倾听,而且谈到她知道的人,还插嘴参加意见。学森则似乎没有理会我们的谈话,他只是注意帼音,从他眼光里可看出他的确很迷恋帼音。还有一个是正维,他才十五岁,已经有点疲倦,坐在那里,所注意的也只是他的母亲。这场合,使我更觉得学森的稚气,如果他追求的是但娜,这该是多么合情合理呢。
谈话转到了恋爱结婚的问题,素慈发表意见,说是恋爱谈得太久,结婚反而难幸福,甚至往往不会去谋结合的。我不知素慈有没有暗示帼音与学森应该字点结婚的意思,帼音听了这话,可已经敏感地有点不自然,她低头微笑,没有作声。我突然又意识到她像学森的母亲的地方。这些时候,我每次看到她像尚宁之处,我总是避开,而去注意她的不像尚宁之处。这一瞬间,当她低头微笑,似乎是有点害羞,而又像她胸有成竹的态度时,我觉得她的确像尚宁,好像她真是尚宁的再版了。
而我发觉她并没有真正爱学森。
接下去是沈家潜不知道说些什么,帼音抬起头看我一眼忽然说:“恋爱与结婚是两件事情,两个人相爱不必一定要结婚,结婚也不一定要爱情。”我说:
“中国以前有没有感情的婚姻,但我们是希望他们婚后发生爱情;要是已经知道两个人不相爱,那么这婚姻就很可怕了。”素慈说:
“中国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究竟是野蛮的。”我说:
“在某方面讲,这也许倒是合乎科学的。现在人讲唯物论,讲行为心理学,都说人是环境造成的,所以如果男女双方经济情况相同,家庭环境相仿,所谓门当户对,往往那两个人可以有许多相同的东西,不难在婚后发生恋爱。”
“他总爱把恋爱说得这么简单。”谢玲说。
“恋爱不过是男女在生活兴趣与生活理想上合得来,”我说:“在中国以前农业社会中,一定形式的家庭,其子女往往都有一定的典型,所以由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结合,都很美满。除非是媒人别有贪图,父母别有用心,才有了不幸福的婚姻。自然以后因为社会的变动,个人生活往往不限于家庭,这个办法就太不妥当了。”
“我想还是中国人因为以家庭为社会的中心,所以看重婚姻,不看重恋爱的缘故。”沈家潜说。
大概那时候林成凤来了,大家谈话就中断。林成凤有车子接素慈及孩子,自然顺便可以送帼音回去,学森那天就没有送帼音。
客人散后,我问学森,是不是打算在台湾结婚,还是怎么。
学森说还谈不到。
我也没有再问下去。


以后我与帼音有几次接触,我也请了她叔叔陈大纲吃饭,陈大纲也还请了我们;我发现帼音竟真是有许多地方像尚宁,她的趣昧,她的意见,有许多地方像很老练,有许多地方又忽然很天真。我也认识了陈大纲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恩知,在学声学,一个男的十六岁叫兴知,在学小提琴;都是相仿的年龄。有一个星期天,我邀他们与但娜正维几个人来宁园玩,素慈帮我忙招待他们,一时宁园弄得非常热闹。
我忽然发觉,帼音同许多人在一起时,好像与学森单独在一起很不相同。她虽是很端庄整齐,但有说有笑,非常活泼。我现在看她的他的笑容真觉得就是尚宁的笑容,我想,要是她是我的女儿多么好呢!她可以是学森的最好的姊姊,但决不是学森最好的情人。
那一天,她们玩到很晚才走,约定下一星期天再来。素慈答应他们搬一架钢琴来(因为她们都说宁园里什么都好,只是没有钢琴。)兴知她将小提琴带来。恩知也答应下星期唱歌给我们听。
那天是我隐居以来最热闹的一天,所以客人散后,我的心里仍不很安宁。学森对这种集会好像并不感觉很有兴,但是他能适应环境,很热心地尽他主人的责任,大家也都喜欢他。我发觉他因为每有机会单独与帼音在一起有一种遗憾。当时我们没有谈什么,就各自就寝。
这几年来,我都过着很平静的有规律生活,那天人多热闹,我应该特别疲倦,但睡倒床上,我竟失眠起来。我头脑中有很多混乱的思绪,我换了好几本杂志与书,都看不下去。我摆脱不了白天生活零乱的残像,大概隔了一个多钟头,我才朦胧地拨开了这些紊乱的残像,于是,有一个印象慢慢清楚起来,我像追着这个印象,一步一步的远去,慢慢地沉入梦中。
一觉醒来,我骤然看到了帼音的或者说尚宁的笑容。我一直爱着尚宁,她虽然过世二十年,有时我仍旧会梦见她。但这一刹那,我竟无法分别,这引我入梦的笑容是尚宁的还是帼音的。
平常我醒来就很快的起床,那天我赖在床上很久,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内心生活有很大的变化,我虽是每天一样的生活,但常常早晨不想早起;在工作时我翻了许多书都看不进去;对着黄昏的园景有奇怪的感触,特别是当我抚玩欣赏一百几十盆的三十几种的巫兰时,我希望可以把我的感觉告诉一个人。我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不做什么也不想移动,甚至也不想吃饭。夜里,我开始不能入睡,我想念帼音,但我想到这是帼音唤起了我对于尚宁的相思。
一星期过去了,学森因为要为香港的公司接洽些建筑材料,突然于星期五去台南。他无法参加星期日那天的叙会,但他说星期日下午一定可赶回看来吃晚饭。
星期日早晨,我很早就起来了。我希望素慈会早点来宁园,但等我浇好花,吃了早餐,太阳已经晒到我窗口,她还没有来,于是,当我正在看报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亲自出去开门。
我吃了一惊。
来的是帼音,她穿一件白色衬衫,披一件杏色毛衣,穿一条紧身的米色长裤,脚上蹬着白色的跑鞋。
“你,你。。。。。。”
“想不到是我吗?”她推门进来,返身关门。 
“你知道学森去了台南?”
“我知道。”她回身笑了笑,走到我的身边说:“素慈姑呢?”
“她们还没有来。”我一面说一面伴她进来。我闻到她身上的一种幽香。
“钢琴已经搬来了?”
“星期五上午搬来的,我放在客厅上首。”
“你不喜欢放在书房里?”她说。
她伴我到了客厅。我说:
“我又不会,放在书房里干么?”
“我来弹。”她说着走向钢琴,坐下来,她回头对我笑一笑说:“我先奏一曲萧邦的给你听听好吗?”
对于音乐,我是外行。但我也有自己的所好,我喜欢柔和优美平静安详的抒情曲。帼音所奏的竟是这一种情趣的曲子,所以我觉得很好听。其次吸引我的则是她的动作,她肩胛与手臂的动态,她头发的震荡,她手指的飞跃,似乎每一点都对我有一种意义。
她奏完一曲,我鼓掌。她站起来,笑了笑,用手掠掠头发,盖上了琴;我除了夸赞她的琴艺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幸亏这时外面铃声响起来。
素慈与但娜来了,说正维与同学去游泳,晚间与他父亲同来。
但娜也学过几年钢琴,所以我们要她奏一曲给我们听。
我从来没有听过她们两位的钢琴,这是第一次。我觉得但娜琴艺也很不坏,应该好好让她学下去才好。但娜奏完了琴说:
“好久不练了,不会了。”
“怎么,你已经下了不少工夫,应该不要中断才好。”我说。
“学校里功课实在太忙。”素慈说:“有时候我也在叫她练。”
“还是可以分些时间来练练的。”我说,我忽然想到这架钢琴,我问素慈:
“这不是你家那架琴吧?”
“这是一位朋友寄存在我们那里的,他们去美国了。我们一直放在后面的。”但娜说着,要帼音奏一曲给她听。
帼音又奏了一支萧邦的曲子。
素慈告诉我,她已经叫她的女佣去买菜,买了菜就会来帮阿秀的。
素慈当时就问恩知与兴知。她不问我倒忘了,他们怎么没有同帼音一起来。我上次还提到请陈大纲一起来的。
“我叔叔上午还要教学生,恩知兴知也有功课,他们也要等下午才来,我因为看天气好,所以一早就来了。”帼音说。
当时我们一起到了花园里,她们跟我去看我的巫兰。我曾经带帼音与学森去看过两次,帼音当时虽然很欣赏,但并没有问我关于巫兰的种种。这一次则问了许多问题,问哪一盆是台湾种,哪一盆是外来的。问他们的个性与培养的方法。
我忽然发觉帼音与学森在一起,同她单独一个人时有很大的不同。


上午我们玩了羽毛球、乒乓球,又玩桥牌;黄昏时林成凤带了正维,陈大纲同恩知与兴知都来了,学森也于晚饭前赶到,我们有很快活的聚会;这也可说是宁园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我们有很好的酒菜,晚间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
因为正维去游泳,晒得很黑,我们谈到游泳。学森与帼音说,在香港常去游泳,在台湾一直没有去过,我于是谈到淡水的海滩比香港哪一个海滩都好。林成凤说,他年轻时天天游泳,现在做医生太忙,很少有这种机会。学森当时就提议下星期去淡水游泳。
“要是天气还那么暖和就好。”林成凤说。
“这天气说不一定,一冷就冷下来了。”素慈说。
“冷一点也没什么,在香港许多人冬天都去游。”
“我想,要去还是明天去吧,趁这几天暖和。”素慈说。
“明天,我们要上学。”正维说。
“你什么都有份。”素慈对正维说:“你今天已经游过啦,明天还游?”
“你们明天先去,”林成凤说:“要是下星期天气好,大家还可以再去,这有什么关系。”
“你明天有空吗?”我问林成凤。
“下午四时以后可以。”他说。
“我们上午去,”素慈说着对成凤:“下午你来接我们。”
当时陈大纲表示星期一很忙,没有法子参加,恩知兴知及但娜都要上学校,所以事实上同去的只有素慈帼音学森与我四个人。
那晚的聚会于十一点钟才散。
第二天我们于上午十一点钟去淡水。
那天天气非常好,我很少这样早出来到海边去,所以心神觉得爽快。我在年轻时,有一段时候,也常常游泳,现在则很少有这兴趣,主要的也是缺乏同伴。到了这浩阔的海边,望着无垠的天空,我真觉得没有常来是一种过错。
我们换了衣服,我就到海水中去了。学森跟着也下来。素慈与帼音则一直没有下来,我以为女人们换衣服慢,所以没有管她们。但等我游了半个钟点后,我回到海滩上来,她们则坐在海滩上晒太阳。
帼音穿一件黑色的泳衣,体态很健美。我想到尚宁,好像比她要清瘦一些,但是,她们的皮肤是多么相同呢!
素慈在吸烟。我坐了下来:“你们怎么不下水呀?”
“忙什么?”素慈说,她递给我一支烟。
帼音一面翻着我带去的几本欧洲刚寄到的杂志,一面说:
“水冷么?”
“不冷。”
“你游得很好么?”
“马马虎虎。学森也游得很好。”我说:“你们在香港常去游么?”
“我们实际上可说只是游泳的朋友。”帼音笑着说。
素慈抛了烟头,一面站起来,一面对帼音说:
“那么下水吧。”
“好,好。”帼音一面站起来,一面对我笑笑说“你也去么?”
“你们先去,我抽完这支烟。”我说。
就在这时候,正当帼音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颈项背脊下的一点红痣,红痣是朱红色的,有黄豆般大小。当时我不觉吃了一惊。
这时帼音伴着素慈走向海水,我一直望着她们后影,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无法自解起来。这红痣正是尚宁所特有的红痣。尚宁的红痣正是长在背上颈项下第二个脊骨下面,也是朱红色的,也有黄豆一样大小。但是尚宁身上还有一点特有的红痣,也许是除了她父母以外只有我知道了。我当时很惊异,而马上就想到帼音的身上是否也还有那另外的那点红痣呢?尚宁的红痣在我们新婚时常为我们情玩时的一种趣事,我常对她说,两个人相爱往往说不出理由,可能是很神秘的一种安排,要是她身上没有这两颗红痔,我也许就不会爱她了。她当时也开玩笑似的告诉我,她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这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穷秀才,考了好几次都没有中举,后来碰见一个看相的,问他胸口是不是有一颗红痣。他说是的。看相的就说他要碰到一个胸口上也有这样一颗红痣的女人,同她结了婚才能一帆风顺,科场胜利,独占鳌头。
“这个穷秀才以后就很想有一个胸口有痣的老婆,但是自己又穷,说亲的人都没有,更谈不到托媒婆们这样去打听了。所以他想试到风月场中去找去,可是找了很久,还是找不到。一直到三年以后,他在北方乡下一个小地方的旅馆里过夜,旅馆老板的女儿长得很秀丽,晚上在房间里洗澡,那个穷秀才在板壁缝里偷看。忽然看到小姐胸口上正有一颗同他身上一样的红痣。第二天他就向老板娘求亲,托人做媒。那个女的最后就嫁了他,他以后在科场就场场胜利,几年后就中了状元。”
尚宁于是常开玩笑,说我是穷秀才偷看了她身上的红痣才去追求她的。我也常开玩笑说可惜看相的不灵,娶了她并没有中状元。尚宁于是说,说不定是她要嫁我,所以买通了看相的对我这样说的。
这些都是我与尚宁闺房中玩笑的旧话,尚宁死去已经二十多年,这些事情我也早已不想到了,如今则因帼音背上的红痣,使我清清楚楚又重新忆起。
我吸着烟,痴坐在海滩上,望着无垠的碧海蓝天,有一种奇怪的怅惘。
我已经五十岁了。尚宁要是在,她已经四十几了。我所以永远有她一个年轻的印象。要是她活在世上,她同素慈是相仿的,而我为什么现在我总是把她与帼音联想在一起呢?
学森从海滩跑过来,我竟并没有注意,他问:
“爸爸,你怎么不下去?”
“我看看很好。”我说。
而学森则是尚宁的孩子。


从淡水回来后,我平静的心境又有许多奇怪的变化。多年来我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我对于宁静安详,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可是经过这两个星期的热闹,静下来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我起初原以为这也是人情之常,过一二天也就好了。但是第二天晚上,我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是我带着帼音在看我所种植的巫兰,在一盆红豆巫兰前面,我忽然说:
“你注意到那花心上的两点红色吧?那巫兰之所以名贵,就因为它有两点红斑;这是我移接的一种变种。”我说“我给了她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它作红豆巫兰,因为它像夹着两粒红豆。”
“那么是你宁园所专有的了?”
“我不知道别处是不是有,”我说:“我查了许多的园艺与花卉书刊,有相仿的种别,但花心上都没有这两点红斑的。马来亚有一种巫兰与它很相像,但是花心中也没有红斑。”我说:“你看,那边那一盆就是马来亚的。”
“这倒是很奇怪,可是外行人不会去辨别的。”
“你看到这红斑想到什么吗?”
“你觉得像什么?”
“像什么?”
“像你身上的红痣。”
“我身上的红痣?”她忽然脸红起来。
“我说你颈后背脊上的那点红痣。”
“啊,是的,我自己都看不见。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我自己也奇怪,我要用两面镜子对着看,才能勉强看到。”
“我觉得很美。”我忽然说:“我可以请你让我再看看吗?”
刚说出这句话,我马上就发觉了说错了话,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一急,我霍然醒了。
那时天色刚发亮,园中的黄鹂正在唱歌;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怅惘。我躺在床上,回忆这个梦境,我分析每一个小节同帼音脸上的表情,一时真不知该怎么样自解。我听着房中的钟声,有一种奇怪的恐怖袭来,我不想起床,也无法再睡,一直到阳光照遭到我的房子,窗上慢慢爬上了紫荆的影子,我才茫然起床。
那天,我心神很不安,我自责的心理比空虚的心情要强,而害怕的情绪比自责的心理还要强。我起来以后,很高兴听到阿秀说学森一早已经出去了。我有点不想看见学森,我还害怕帼音来宁园,我希望他们都离开我,让我忘记他们,让我仍旧过一个人平静孤独的生活。
那一天总算平平静静过去了,学森于晚上九点钟才回来,他到我书房坐一回,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去睡了。
我开了一回收音机,入睡时大概是十一时,我在床上有看书的习惯,那天我随便拿了一本叫《山樵暇语》消遣,想可以把我的情绪散遣到另一个方向。我好像就是在一种极无凝滞的胸怀中入睡的。
而我就在这溟蒙之中,听到海水的潮声,它慢慢的退去,又慢慢涌上来。我发现我正府卧在海滩中看《山樵暇语》,好像就看到其中印证王荆公诗句“繁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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