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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肉腥虽然教她皱眉,究竟是美妙的憧憬,充满了希望。眼前的肉腥,却是刽子手
刀上的气味。——这刽子手是谁?黄金。——黄金的情欲。为了黄金,她在焦灼期待,“啃
不到”黄金的边的时代,嫉妒妯娌,跟兄嫂闹架。为了黄金,她只能“低声”对小叔嚷着:
“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为了黄金,她十年后甘心把最后一个满足爱
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地吹破了。当季泽站在她面前,小声叫道:“二嫂!七巧”接着诉
说了(终于!)隐藏十年的爱以后:
年了,她跟他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
“沐浴在光辉里”,一生仅仅这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宠。好似项勃朗笔下的肖像,
整个人地都沉没在阴暗里,只有脸上极小的一角沾着些光亮。即是这些少的光亮直透入我们
的内心。
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
—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念便使她暴怒起来了
这一转念赛如一个闷雷,一片浓重的乌云,立刻掩盖了一刹那的光辉;“细细的音乐,
细细的喜悦”,被爆风雨无情地扫荡了。雷雨过后,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已晚了。“一滴
,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完了,永久的完了。剩下的只有无穷的
悔恨。“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
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留恋的对象消灭了,只有留恋往日的痛苦。就在一
个出身低微的轻狂女子身上,爱情也不会减少圣洁。
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
没脑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她的痛苦到了顶头,(作品的美也到了顶),可是没完。只换了方向,从心头沉到心底
,越来越无名。忿懑变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地只想发泄,不择对象。她眯缝着眼望着儿
子,“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
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多怆痛的呼声!“现在
,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于是儿子的幸福,媳妇的幸福,在她眼里全
变作恶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面前的红旗。歇斯底里变得比疯狂还可怕,因为“她还有一个疯
子的审慎与机智”。凭了这,她把他们一起断送了。这也不足为奇。炼狱的一端紧接着地狱
,殉体者不肯忘记把最亲近的人带进去的。
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爱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战败了,
她是弱者。但因为是弱者,她就没有被同情的资格了么?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虏,代情欲做了
刽子手,我们便有理由恨她么!作者不这么想。在上面所引的几段里,显然有作者深切的怜
悯,唤引着读者的怜悯。还有“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
酸楚了。”“十八九岁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
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洋枕,凑上脸去
揉擦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也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这些
淡淡的朴素的句子,也许为粗忽的读者不曾注意的,有如一阵温暖的微风,抚弄着七巧墓上
的野草。
和主角的悲剧相比之下,几个配角的显然缓和多了。长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幸福
的得失,对他们远没有对他们的母亲那么重要。长白尽往陷坑里沉,早已失去了知觉,也许
从来就不曾有过知觉。长安有过两次快乐的日子,但都用“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自愿舍
弃了。便是这个手势使她的命运虽不像七巧的那样阴森可怕,影响深远,却令人觉得另一股
惆怅与凄凉的滋味。Long,longago的曲调所引起的无名的悲哀,将永远留在读
者心坎。
结构,节奏,色彩,在这件作品里不用说有了最幸运的成就。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下
列几点:
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
、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
七巧,季泽,长安,童世舫,芝寿,都没有专写他们内心的篇幅;但他们每一个举动,
每一缕思维,每一段对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两次叔嫂调情的场面,不光是那种造型美
显得动人,却还综合着含蓄、细腻、朴素、强烈、抑止、大胆,这许多似乎相反的优点。每
句说话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即使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
减弱分毫。例如童世舫与长安订婚以后:
着一点对方的衣裙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
,便是他们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大众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
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
缺陷。
还有什么描写,能表达这一对不调和的男女的调和呢?能写出这种微妙的心理呢?和七
巧的爱情比照起来,这是平淡多了,恬静多了,正如散文,牧歌之于戏剧。两代的爱,两种
的情调。相同的是温暖。
至于七巧磨折长安的几幕,以及最后在童世舫前诽谤女儿来离间他们的一段,对病态心
理的刻画,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文章。
第二是作者的节略法(racconrci)的运用:
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和一幅金绿山水
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已经褪色
了,金绿山水换了一张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也老了十年。
这是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巧妙的转调
技术!
第三是作者的风格。这原是首先引起读者注意和赞美的部分。外表的美永远比内在的美
容易发见。何况是那么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新旧文字的糅和,新旧意境的交
错,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老早摆在那里,预
备来叙述这幕悲剧的。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画,固是作者风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个作品
上,从没像在这篇里那样的尽其效用。例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青
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迷惘。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
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些凄凉。”这一段引子,不但月的描写是那
么新颖,不但心理的观察那么深入,而且轻描淡写地呵成了一片苍凉的气氛,从开场起就罩
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假如风格没有这综合的效果,也就失掉它的价值了。
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
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没有《金锁记》,本文作者决不在下
文把《连环套》批评得那么严厉,而且根本也不会写这篇文字。
二 倾城之恋
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潮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
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淖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
到一个平凡的归宿。——整篇故事可以用这一两行包括。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
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
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
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
,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
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
,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
,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
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帐;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
。这样的一幕喜剧,骨子里的贫血,充满了死气,当然不能有好结果。疲乏,厚倦,苟且,
浑身小智小慧的人,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
麻痹的神经偶尔抖动一下,居然探头瞥见了一角未来的历史。
病态的人有他特别敏锐的感觉:
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块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柳原看着她道: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
,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
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在这中篇里,无异平凡的田野中忽然现出一片无垠的
流沙。但也像流沙一样,不过动荡着显现了一刹那。等到预感的毁灭真正临到了,完成了,
柳原的神经却只在麻痹之上多加了一些疲倦。从前一刹那的觉醒早已忘记了。他从没再加思
索。连终于实现了的“一点真心”也不见得如何可靠。只有流苏,劫后舒了一口气,淡淡地
浮起一些感想:
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
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
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
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
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两人的心理变化,就只这一些。方舟上的一对可怜虫,只有“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
了”这样淡漠的惆怅。倾城大祸(给予他们的痛苦实在太少,作者不曾尽量利用对比),不
过替他们收拾了残局;共患难的果实,“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仅仅是“活个十年
八年”的念头。笼统的感慨,不彻底的反省。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的轻佻,残酷的毁灭使他
们感到虚无,幻灭。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
而且范柳原真是一个这么枯涸的(Fade)人么?关于他,作者为何从头至尾只写侧
面?在小说中他不是应该和流苏占着同等地位,是第二主题么?他上英国的用意,始终暧昧
不明;流苏隔被扑抱他的时候,当他说“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的
时候,他竟没进一步吐露真正切实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写式地轻轻
带过了。可是这里正该是强有力的转折点,应该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对付的啊!错过了这最后
一个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柳原宣布登报结婚的消息,使流苏快活得
一忽儿哭一忽儿笑,柳原还有那种Cynical的闲适去“羞她的脸”;到上海以后,“
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由此看来,他只是一个暂时收了心的唐·裘安,
或是伊林华斯勋爵一流的人物。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但他们连自私也没有迹象可寻。“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
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世界上有的是平凡,我不抱怨作者多写了一对平凡的
人。
但战争使范柳原恢复一些人性,使把婚姻当职业看的流苏有一些转变(光是觉得靠得住
的只有腔子里和身边的这个人,是不够说明她的转变的),也不能算是怎样的不平凡。平凡
并非没有深度的意思。并且人物的平凡,只应该使作品不平凡。显然,作者把她的人物过于
匆促地送走了。
勾勒的不够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生活得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过
于偏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么,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
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未免是个大漏洞。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使她离家以前
和以后的思想引动显得不可解。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
总之,《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三 短篇和长篇
恋爱与婚姻,是作者至此为止的中心题材;长长短短六七件作品,只是variati
onsuponatheme。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全都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恶梦
中老是霪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的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
烦恼,焦急,挣扎,全无结果,恶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难,
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青春,热情,幻想,希望,都没有存身的地方。川嫦的卧房,姚先生
的家,封锁期的电车车厢,扩大起来便是整个社会。一切之上,还有一只瞧不及的巨手张开
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这样一幅图画印在劣质的报纸上,线条
和黑白的对照迷糊一些,就该和张女士的短篇气息差不多。
为什么要用这个譬喻?因为她阴沉的篇幅里,时时渗入轻松的笔调,俏皮的口吻,好比
一些闪烁的磷火,教人分不清这微光是黄昏还是曙色。有时幽默的分量过了份,悲喜剧变成
了趣剧。趣剧不打紧,但若沾上了轻薄味(如《琉璃瓦》),艺术给摧残了。
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
这是道地的东方精神。明哲与解脱;可同时是卑怯,懦弱,懒惰,虚无。反映到艺术品
上,便是没有波澜的寂寂的死气,不一定有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来点缀。川嫦没有和病魔奋斗
,没有丝毫意志的努力。除了向世界遗憾地投射一眼之外,她连抓住世界的念头都没有。不
经战斗的投降。自己的父母与爱人对她没有深切的留恋。读者更容易忘记她。而她还是许多
短篇中①刻画得最深的人物!
微妙尴尬的局面,始终是作者最擅长的一手。时代,阶级,教育,利害观念完全不同的
人相处在一块时所有暧昧含糊的情景,没有人比她传达得更真切。各种心理互相摸索,摩擦
,进攻,闪避,显得那么自然而风趣,好似古典舞中一边摆着架式(Figure)一边交
换舞伴那样轻盈,潇洒,熨帖。这种境界稍有过火或稍有不及,《封锁》与《年青的时候》
中细腻娇嫩的气息就会给破坏,从而带走了作品全部的魅力,然而这巧妙的技术,本身不过
是一种迷人的奢侈;倘使不把它当作完成主题的手段(如《金锁记》中这些技术的作用),
那么,充其量也只能制造一些小骨董。
在作者第一个长篇只发表了一部分的时候来批评,当然是不免唐突的。但其中暴露的缺
陷的严重,使我不能保持谨慈的缄默。
《连环套》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已经刊布了四期,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霓喜和
两个丈夫的历史,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没有心理的进展,
因此也看不见潜在的逻辑,一切穿插都失掉了意义。雅赫雅是印度人,霓喜是广东养女,就
这两点似乎应该是第一环的主题所在。半世纪前印度商人对中国女子的看法,即使逃不出玩
物二字,难道没有旁的特殊心理?他是殖民地种族,但在香港和中国人的地位不同,再加上
是大绸缎铺子的主人。可①《心经》一篇只读到上半篇,九月期万象遍觅不得,故本文特置
不论。好在这儿不是写的评传,挂漏也不妨。
是《连环套》中并无这二三个因素错杂的作用。养女(而且是广东的养女)该有养女的
心理,对她一生都有影响。一朝移植之后,势必有一个演化蜕变的过程;决不会像作者所写
的,她一进绸缎店,仿佛从小就在绸缎店里长大的样子。我们既不觉得雅赫雅买的是一个广
东养女,也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