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怖,好象它们是等级符号,是刀枪不入的标志。俏姑娘雷麦黛丝没告诉任何人,有个工人利用混乱伸手抓住她的肚子,犹如鹰爪抓住悬崖的边沿。瞬息间,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使她两眼发花,她朝这人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绝望的目光,这目光刺进她的心房,在那里点燃了怜悯的炭火。傍晚,在土耳其人街上,这个工人吹嘘自己的勇敢和运气,可是几分钟之后。马蹄就踩烂了他的胸膛;一群围观的外国人看见他在马路中间垂死挣扎,躺在自己吐出的一摊血里。
俏姑娘雷麦黛丝拥有置人死地的能力,这种猜测现在已由四个不可辩驳的事例证实了。虽然有些喜欢吹牛的人说,跟这样迷人的娘儿们睡上一夜,不要命也是值得的,但是谁也没有这么干。其实,要博得她的欢心,又不会受到她的致命伤害,只要有一种原始的、朴素的感情——爱情就够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乌苏娜不再关心自己的曾孙女儿了。以前,她还想挽救这个姑娘的时候,曾让她对一些简单的家务发生兴趣。“男人需要的比你所想的多,”她神秘地说。“除了你所想的,还需要你没完没了地做饭啦,打扫啦,为鸡毛蒜皮的事伤脑筋啦。”乌苏娜心里明白,她竭力教导这个姑娘如何获得家庭幸福,是她在欺骗自己,因为她相信:世上没有那么一个男人,满足自己的情欲之后,还能忍受俏姑娘雷麦黛丝叫人无法理解的疏懒。最后一个霍。阿卡蒂奥刚刚出世,乌苏娜就拼命想使他成为一个教皇,也就不再关心曾孙女儿了。她让姑娘听天由命,相信无奇不有的世界总会出现奇迹,迟早能够找到一个很有耐性的男人来承受这个负担,在很长的时期里,阿玛兰塔已经放弃了使悄姑娘雷麦黛丝适应家务的一切打算。在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在阿玛兰塔的房间里,她养育的姑娘勉强同意转动缝纫机把手的饲·候,她就终于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是一个笨蛋。“我们得用抽彩的办法把你卖出去,”她担心姑娘对男人主个无动于衷,就向她说。后来,俏姑娘雷麦黛丝去教堂时,乌苏娜嘱咐她蒙上面纱,阿玛兰塔以为这种神秘办法倒是很诱人的,也许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十分好奇的男人,耐心地在她心中寻找薄弱的地方。但是,在这姑娘轻率地拒绝一个在各方面都比任何王子都迷人的追求者之后,阿玛兰塔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而菲兰达呢,她根本不想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她在血腥的狂欢节瞧见这个穿着女王衣服的姑娘时,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非凡的人物。可是,当她发现雷麦黛丝用手吃饭,而且只能回答一两句蠢话时,她就慨叹布恩蒂亚家的白痴存在太久啦。尽管奥雷连诺上校仍然相信,并且说了又说,俏姑娘雷麦黛丝实际上是他见过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人,她经常用她挖苫别人的惊人本领证明了这一点,但家里的人还是让她走自己的路。于是,俏姑娘雷麦黛丝开始在孤独的沙漠里徘徊,但没感到任何痛苦,并且在没有梦魇的酣睡中,在没完没了的休浴中,在不按时的膳食中,在长久的沉恩中,逐渐成长起来。直到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菲兰达打算取下花园中绳子上的床单,想把它们折起来,呼唤家中的女人来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塔发现俏姑娘雷麦黛丝突然变得异常紧张和苍白。
“你觉得不好吗?”她问。
悄姑娘雷麦黛丝双手抓住床单的另一头,惨然地微笑了一下。
“完全相反,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好。”
俏姑娘雷麦黛丝话刚落音,菲兰达突然发现一道闪光,她手里的床单被一阵轻风卷走,在空中全幅展开。悄姑娘雷麦黛丝抓住床单的一头,开始凌空升起的时候,阿玛兰塔感到裙子的花边神秘地拂动。乌苏娜几乎已经失明,只有她一个人十分镇定,能够识别风的性质——她让床单在闪光中随风而去,瞧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向她挥手告别;姑娘周围是跟她一起升空的、白得耀眼的、招展的床单,床单跟她一起离开了甲虫飞红、天竺牡丹盛开的环境,下午四点钟就跟她飞过空中,永远消失在上层空间,甚至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迫不上她了。
外国人当然认为雷麦黛丝终于屈从了蜂王难免的命运,而她家里的人却想用升天的神话挽回她的面子。菲兰达满怀嫉妒,最终承认了这个奇迹,很长时间都在恳求上帝送回她的床单。马孔多的大多数土著居民也相信这个奇迹,甚至点起蜡烛举行安魂祈祷。大概,如果不是所有的奥雷连诺惨遭野蛮屠杀的恐怖事件代替了大家的惊讶,大家长久都不会去谈其他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奥雷连诺上校预感到了儿子们的悲惨结局,虽然没有明确这种感觉就是预兆。跟成群的外国人一起来到马孔多的,还有奥雷连诺。塞拉多和奥雷连诺·阿卡亚,他俩希望留在马孔多的时候,父亲却想劝阻他们。现在,天一黑走路就很危险,他不明白这两个儿子将在镇上干些什么。可是,奥雷连诺·森腾诺和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奥雷连诺第二的支持下,却让两个兄弟在自己的工厂里干活。奥雷连诺上校是有理由反对这种决定的,虽说他的理由还很不清楚。布劳恩先生是坐着第一辆小汽车来到马孔多的——这是一辆桔黄色的小汽车,装有可以折起的顶篷,嘟嘟的喇叭声吓得镇上的狗狺狺直叫;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个外国佬的时候,就对镇上的人在这个外国佬面前的卑躬样儿感到愤怒,知道他们自从扔下妻子儿女、扛起武器走向战争以来,精神面貌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尼兰德停战协定以后,掌管马孔多的是一个失去了独立性的镇民,是从爱好和平的、困倦的保守党人中间选出的一些无权的法官。“这是残废管理处,”奥雷连诺上校看见手持木棒的赤足警察,就说。“我们打了那么多的仗,都是为了不把自己的房子刷成蓝色嘛。”然而,香蕉公司出现以后,专横傲慢的外国人代替了地方官吏,布劳恩先生让他们住在“电气化养鸡场”里,享受高等人士的特权,不会象镇上其他的人那样苦于酷热和蚊子,也不会象别人那样感到许多不便和困难。手执大砍刀的雇佣刽子手取代了以前的警察。奥雷连诺上校关在自己的作坊里思考这些变化,在长年的孤独中第一次痛切地坚信,没把战争进行到底是他的错误。正巧有一天,大家早已忘却的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的弟弟,带着一个七岁的孙子到广场上一个小摊跟前去喝柠檬水。小孩儿偶然把饮料洒到旁边一个警士班长的制服上,这个野蛮人就用锋利的大砍刀把小孩儿剁成了碎块,并且一下子砍掉了试图搭救孙子的祖父的脑袋。当几个男人把老头儿的尸体搬走的时候,全镇的人都看见了无头的尸体,看见了一个妇人手里拎着的脑袋,看见了一个装着孩子骸骨的、血淋淋的袋子。
这个景象结束了奥雷连诺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轻时,看见一个疯狗咬伤的妇人被枪托打死,他曾恼怒已极;现在他也象那时一样,望着街上一群麇集的观众,就用往常那种雷鸣般的声音(因他无比地憎恨自己,他的声音又洪亮了),向他们发泄再也不能遏制的满腔怒火。
“等着吧,”他大声叫嚷。“最近几天我就把武器发给我的一群孩子,让他们除掉这些坏透了的外国佬。”
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在海边不同的地方,奥雷连诺的十七个儿子都象兔子一样遭到隐蔽的歹徒袭击,歹徒专门瞄准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从白己的母亲家里出来,黑暗中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穿了他的脑门。奥雷连诺。森腾诺是在工厂里他经常睡觉的吊床上被发现的,他的双眉之间插着一根碎冰锥,只有把手露在外面。奥雷连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着灯火辉煌的上耳其人街回来的时候,藏在人群中的一个凶手用手枪向前看他射击,使得他直接倒在一口滚沸的油锅里。五分钟之后,有人敲了敲奥雷连诺。阿卡亚和他妻子的房门,呼叫了一声:“快,他们正在屠杀你的兄弟们啦,”后来这个女人说,奥雷连诺·阿卡亚跳下床,开了门,门外的一支毛瑟枪击碎了他的脑壳。在这死亡之夜里,家中的人准备为四个死者祈祷的时候,菲兰达象疯子似的奔过市镇去寻找自己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为黑名单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奥雷连诺第二藏在衣橱里,直到第四天,从沿海各地拍来的电报知道,暗敌袭击的只是画了灰十字的弟兄。阿玛兰塔找出一个记录了侄儿们情况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电报之后,她就划掉一个个名字,最后只剩了最大的一个奥雷连比的名字。家里的人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的黑皮肤和绿眼睛是对照鲜明的,他叫奥需连诺·阿马多,是个木匠,住在山麓的一个村子里,奥雷连诺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两个星期,就派了一个人去警告奥雷连诺。阿马多,以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这个人回来报告说,奥雷连诺。阿马多安全无恙。在大屠杀的夜晚,有两个人到他那儿去,用手枪向他射击,可是未能击中灰十字。奥雷连诺。阿马多跳过院墙,就在山里消失了;由于跟出售木柴给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来,他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小烃,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国总统用电报向他表示慰问,答应进行彻底调查,并且赞扬死者。根据总统的指示,镇长带者四个花圈参加丧礼,想把它们放在棺材上,上校却把它们摆在街上。安葬之后,他拟了一份措词尖锐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亲自送到邮电局,可是电报员拒绝拍发。于是,奥宙连诺上校用极不友好的问句充实了电文。放在信封里邮寄,就象妻子死后那样,也象战争中他的好友们死亡时多次经历过的那样,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愤怒和软弱无能,他甚至指责安东尼奥。伊萨贝尔是同谋犯,故意在他的儿子们脸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敌人能够认出他们。老朽的神父已经有点儿头脑昏馈,在讲坛上布道时竟胡乱解释《圣经》,吓唬教区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着一个通常在大斋第一天用来盛圣灰的大碗,来到布恩蒂亚家里,想给全家的人抹上圣灰,表明圣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霉,甚至菲兰达也不让他在她身上试验;以后,在大斋的第一天,再也没有一个布恩蒂亚家里的人跪在圣坛栏杆跟前了。
在很长时间里,奥雷连诺上校未能恢复失去的平静。他怀着满腔的怒火不再制作全鱼,勉强进点饮食,在地上拖着斗篷,象梦游人一样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到了第三个月末尾,他的头发完全白了,从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两边,可是两只眼睛再一次成了两块燃烧的炭火;在他出生时,这两只眼睛曾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而且两眼一扫就能让椅子移动。奥雷迁诺上校满怀愤怒,妄图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预感,那种预感曾使他年轻时沿着危险的小道走向光荣的荒漠。他迷失在这座陌生的房子里,这里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点儿感情。有一次他走进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打算找出战前的遗迹,但他只看见垃圾、秽物和各种破烂,这些都是荒芜多年之后堆积起来的。那些早已无人阅读的书,封面和羊皮纸已被潮气毁坏,布满了绿霉,而房子里往日最明净的空气,也充溢着难以忍受的腐烂气味。另一天早晨,他发现乌苏娜在栗树底下——她正把头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个世纪的狂风暴雨中弄弯了腰的这个老头儿,奥雷连诺是个家长久没有看见过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亲问安吧,”乌苏娜说。他在栗树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见,即使这块主地也没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说什么呀!”奥雷连诺上校问道。
“他很难过,”乌苏娜回答。“他以为你该死啦。”
“告诉他吧,”上校笑着说。“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亡父的预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后剩下的一点儿傲气,可是他把这种刹那间的傲气错误地当成了突然进发的力量。他向母亲追问,在圣约瑟夫石膏像里发现的金币究竟藏在哪儿。“这你永远不会知道,”由于过去的痛苦教训,她坚定地说。“有朝一日财主来了,他才能把它挖出来,谁也无法理解,一个经常无私的人,为什么突然贪婪地渴望钱财,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数钱,而是一大笔财产——只要提起这笔财产的数量,甚至奥雷连诺第二也惊得发呆。过去的党内同僚,奥雷连访问他们要钱,他们都避免跟他相见。下面这句话正是他这时说的:“现在,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之间的区别是:自由党人举行早祷,保守党人举行晚祷。”然而,他那么坚持不懈地努力,那么苦苦地恳求,那么不顾自尊心,四处奔走,每处都得到一点儿帮助,在八个月中弄到的饯就超过了乌苏娜所藏的数目。随后,他去患病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帮助他重新发动全面战争。
有一段时间,格林列尔多上校虽然瘫倒在摇椅里,却真是唯一能够拉动起义操纵杆的人。在尼兰德停故协定之后,当奥雷连诺上校躲在小金鱼中间的时候,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终没有背弃他的起义军官保持着联系。他跟他们又经历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就是经常丢脸、祈求、申请,就是没完没了的回答:“明天来吧”,“已经快啦”,“我们正公认真研究你的问题”;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是反对“敬启者”的,反对“你的忠实仆人”的,他们一直答应发给老兵终身养老金,可是始终不给。前一场血腥的二十年战争给予老兵的损害,都比不上这一场永远拖延的毁灭性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本人逃脱过三次谋杀,五次负伤未死,在无数次战斗中安然无损,由丁忍受不了无穷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终的失败——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摇椅里,望着地板上透进的阳光,思念着阿玛兰塔。他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战友们,只有一次在报上看见一张照片,几个老兵站在一个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旁边,无耻地仰着面孔;总统拿自己的像章赠给他们,让他们戴在翻领上面,并且归还他们一面沾满尘土和鲜血的旗帜,让他们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体面的老兵,仍在社会慈善团体的照顾下等待养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饿得要死,另一些人继续在恼怒中过着晚年生活,并且在光荣的粪堆里慢慢地腐烂。因此,奥雷连诺上校前来找他,主张誓死点燃无情的战火,推翻外国侵略者支持的腐败透顶的可耻的政府时,格林列尔多简直无法压抑自己怜悯的感情。
“唉,奥雷连诺,”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第13章
在最后几年的混乱中,乌苏娜还来不及抽出足够的空闲时间来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奥,使他能够当上一个教皇,而送他去神学院的时间就已到了,所以不得不慌仓仓地准备。霍·阿卡蒂奥的妹妹梅梅是由严峻的菲兰达和沮丧的阿玛兰塔共同照顾的,几乎同时达到了可以进入修道院学校的年龄;她们想在那儿把她培养成为一个出色的钢琴手。乌苏娜疑虑重重地觉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养成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够有效的,但她并不归咎于自己的老迈,也不怪遮住视线的一片云曦,——透过这片云曦,她只能吃力地辨别周围各种东西的轮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还不确切了解的某种现象,她只模糊地觉得那种现象就是世态的恶化。“现在的年月跟从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现实,抱怨地说。从前,她想,孩子长得挺慢嘛。只消回忆一下就够了:在她的大儿子霍·阿卡蒂奥跟吉卜赛人逃走之前,过了乡长的时间啊,而在他全身画得象一条蛇,说着星相家怪里怪气的话,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玛兰塔和阿卡蒂奥忘掉印第安语、学会西班牙语之前,家中什么事没有发生呀!再想想吧,可怜的霍·阿·布恩蒂亚在菜树下面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家里的人为他哀悼了多久,然后奄奄一总的奥雷连诺上校才给抬回家来,当时他还不满五十岁,并且经历了那么长久的战争和那么多的苦难。从前,她成天忙于自己的糖果,还能照顾子孙,凭他们的眼白就知道该把蓖麻油滴在他们眼里。现在她完全空闲下来,从早到晚仅仅照顾霍·阿卡蒂奥一个人的时候,由于时世不佳,她几乎无法把任何一件事儿干完了。实际上,乌苏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么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总是询问外来的人,他们曾否在战争时期把圣约瑟夫的石膏像留在这儿,等雨季过了就来取走。谁也不能确凿地说,乌苏娜是什么时候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