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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用了她自己的办法,但完全是不顾后果地瞎吃。因此,他比她预料的更危险。佩特娜·柯特把两只烤火鸡拿上桌子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已经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别吃啦,”“母象”向他说。“就算不分胜负吧。”
她是真心诚意说的,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再吃一块肉了;她知道对手每吃一口都会加快他的死亡。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把她的话当成新的挑战,便噎地吃完了整只火鸡,超过了自己不可思议的容量,失去了知觉。他伏倒在一盘啃光的骨头上,象疯狗似地嘴里流出泡沫,发出临死的稀嘘声。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他觉得有人从塔顶把他摔进无底的深渊;在最后的刹那间,他明白自己这样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兰达那儿去吧,”他还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们以为,他履行了给他妻子的诺言:不让自己死在情妇床上。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着躺进棺材的漆皮鞋擦干净,已在找人给他送去,就有人来告诉她说奥雷连诺第二脱离了危险。的确,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康复了;两个星期以后,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庆祝自己的复活。他继续住在佩特娜。柯特家里,可是现在每天都去看望菲兰达,有时还留下来跟全家一块儿吃饭,仿佛命运变换了一切的位置,把他变成了情妇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菲兰达终于能够稍微喘口气了。在难以忍受的孤独的日子里,被弃的妻子唯一能够解闷的,就是午休时弹琴和阅读孩子的信。她自己每日两次给霍·阿卡蒂奥和梅梅捎去详细的信函,可是没有一行是真话。菲兰达向孩子们隐瞒了自己的不幸,隐瞒了这座房子的悲哀;这座房子,尽管长廊上的秋海棠充满了阳光,尽管下午两点钟十分闷热,尽管街头的欢乐声阵阵传来,一天一天地变得越来越象她父母阴暗的宅子了。菲兰达在三个活的幽灵和一个死人——霍·阿·布恩蒂亚的幽灵——当中孤零零地徘徊;这个死人经常呆在客厅中晦暗的角落里,紧张地注意倾听她弹琴。昔日的奥雷连诺上校只剩了一个影子。自从那一天他最后一次走出屋子,打算劝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重新发动毫无希望的战争,他就不曾离开自己的作坊,除非到栗树下去解手。除了每三个星期来一次的理发师,他不接待任何人。乌苏娜每天给他送一次饮食;她送什么,他就吃什么。他虽然象从前那样辛勤地制作金鱼,但已经不拿去卖了,因他发现人家购买金鱼,不是拿它作装饰品,而是当作历史遗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结婚以来卧室里装饰的雷麦黛丝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警觉的乌苏娜发现儿子正在干些什么,可是无法阻止他。
“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她说。
“这跟心肠没有关系,”他回答,“房间里满是虫子嘛。”
阿玛兰塔仍在缝制自己的殓衣。菲兰达无法明白,为什么阿玛兰塔不时写信给梅梅,甚至给她捎去东西,但却不愿听听霍·阿卡蒂奥的消息,菲兰达通过乌苏娜向她问到这一点的时候,阿玛兰塔就回答说:“他们都会莫名其妙死掉的。”菲兰达就把阿玛兰塔的回答当作一个谜记在心里,这个谜是她永远无法猜破的。高挑、笔挺、傲慢的阿玛兰塔,经常穿着泡沫一样雪白轻柔的裙子,尽管年岁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优越的样儿,她的额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处女的标记。她真有这样的标记,不过是在手上——在黑色绷带下面;阿玛兰塔即便夜间也不取掉这个绷带,有时亲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玛兰塔是在缝制殓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缝,晚上拆,但这不是为了摆脱孤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保持孤独。
在跟丈夫分离的日子里,菲兰达最苦恼的是:梅梅回来度假的时候,在家里看不见奥雷连诺第二。他的昏厥结束了她的这种担忧。到梅梅回来时,她的父母已达成了协议,姑娘不仅相信奥雷连诺第二仿佛仍然是个忠顺的丈夫,甚至不会发现家里的悲哀。每一年,奥雷连诺第二都要连续两月扮演一个模范丈夫,把朋友们聚集起来,拿冰淇淋和甜饼款待他们;愉快活泼的姑娘梅梅弹琴助兴。当时已经看出,她很少继承母亲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个阿玛兰塔——十二岁至十四岁时的阿玛兰塔,当时阿玛兰塔还不知道悲哀,她那轻盈的舞步曾给家中带来生气,直到她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恋情使她的心永远离开了正轨。但是,梅梅跟阿玛兰塔不同,跟布恩蒂亚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还没有表现出这家人命定的孤独感,她似乎完全满意周围的世界,即使下午两点她把自己关在客厅里坚毅地练习弹琴的时候。十分显然,她喜欢这个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轻小伙子见到她时的热烈场面,她也象父亲那样喜欢娱乐和漫无节制地接待客人。这种不幸的遗传性是在第三个暑假中初次表现出来的,当时梅梅自作主张,也没预先通知,就把四个修女和六十八个女同学带到家里,让她们在这儿玩一个星期。
“多倒霉!”菲兰达悲叹地说,“这孩子象她父亲一样冒失!”
这就不得不向邻居借用木床和吊铺,让大家分成九班轮流吃饭,规定沐浴的时间,而且借来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着蓝制服和男靴的姑娘们整天在房子里荡来荡去。应付她们实在困难:闹喳喳的一群刚刚吃完早饭又要给另一批人开午饭,然后是晚饭;整整一个星期,女学生们只到种植园去游玩过一次。黑夜来临,为了把姑娘们赶上床铺,修女们累得精疲力尽,可是不管她们怎么卖力,总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里,调门不准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们差点儿绊倒了乌苏娜,因为她总喜欢到她最能妨碍别人的地方去帮忙。另一次,由于奥雷连诺上校当着姑娘们的面在栗树下小便,修女们竟嚷叫起来。阿玛兰塔呢,差点儿引起了惊慌:她正把盐放在汤里时,一个修女走进厨房,立即问她撒到锅里的白色粉未是什么。
“砒霜。”
到达的第一夜,姑娘们累得要命,想在睡觉之前上一次厕所,——大约夜里一点,其中最后几个才轮流进去。于是菲兰达买了七十二个便盆,但这只把夜间的问题变成了早上的问题,因为姑娘们天一亮就在厕所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伍,手里都拿着便盆,等候轮到自己去洗便盆。尽管其中几个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肤被蚊子咬得起了疱,可是大多数人在困难面前表现了坚忍精神,甚至最热的时刻也在花园里蹦蹦跳跳。到客人们最终离开的时候,花丛被踩坏了,家具给毁了,墙上布满了画儿和字儿,可是菲兰达看见她们走了就高兴,原谅她们造成的损害。她把床和凳子送还了邻居,而将七十二只便盆堆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
这个锁着的房间——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现在成了闻名的“便盆间”了。照奥雷连诺上校看来,这个称呼是最合适的,尽管梅尔加德斯的卧室没有尘土,也没遭到破坏,全家的人仍然对它感到惊讶,可是上校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堆垃圾。无论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谁是对的:如果说他知道了这个房间的命运,那是因为菲兰达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妨碍他工作。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出现在家里。他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长廊尽头,钻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谈话。乌苏娜已经看不见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监工的靴子发出的啪哒声,他跟家庭、甚至跟孪生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使她感到诧异;儿童时代他曾跟孪生兄弟玩弄换装把戏,现在两人都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又高又瘦,举止傲慢,黝黑的脸庞上有一种晦暗的光彩,神态犹如萨拉秦人(注:萨拉秦人,古代阿拉伯游牧民族)那么阴郁。他更象自己的母亲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乌苏娜有时谈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虽然她也责备自己。她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回到家里,上校在作坊里干活时接见他,她就反复忆起了往事,确信霍·阿卡蒂奥第二童年时代跟孪生兄弟换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孪生兄弟应当叫做奥雷连诺。谁也不知道他的详情。有一段时间大家知道,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饲养斗鸡,有时就在她那儿睡觉,然而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在法国艺妓的卧室里度过的。他随波逐流,没有什么眷恋,也没有什么志气——仿佛是乌苏娜行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实际上,霍。阿卡蒂奥第二已经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任何一个家庭的成员,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开始的,当时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他到兵营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看看行刑,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记住处决犯悲哀的、有点儿滑稽的微笑。这不仅是他最早的回忆,也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回忆。他还记得的就是一个老头儿的形象,那老头儿穿着旧式坎肩,戴着帽檐活象乌鸦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给他讲述各种奇异的事儿。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件往事是朦胧的,在他心中没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没给他什么教益,前一件往事却不相同,实际上确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时间过得越久,那件往事离他就越近。乌苏娜打算通过霍。阿卡蒂奥第二,使奥雷连诺上校从禁锢中脱身出来。“劝他去看看电影吧,”她向霍·阿卡蒂奥第二说,“即使他不喜欢电影,哪怕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也好嘛。”但她很快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对她的恳求无动于衷,两人都有同样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过它的。尽管乌苏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俩关在作坊里长时间谈些什么,但她明白全家只有这两个人是由内在的密切关系连在一起的。
其实,霍·阿卡蒂奥第二即使愿意满足乌苏娜的要求,也是办不到的。姑娘们的侵犯已使上校忍无可忍,虽然雷麦黛丝诱人的玩偶已经烧毁了,可他借口卧室里虫子太多,就在作坊内挂起了吊床,现在只是为了到院子里去解手才走出房子。乌苏娜甚至无法跟他随便聊聊。她到儿子那里去时已经预先知道:他连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头去,继续做他的金鱼,汤上起了一层膜,肉变冷了,他根本就不理会。在他已到老年的时候,自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拒绝帮助他重新发动战争,他就越来越冷酷了。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家里的人终于认为他似乎已经死了。谁也没有看到他表现人类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号那天他到门外去观看从旁经过的杂技团的时候。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一天象他最后几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样。早晨五点,癞蛤蟆和蟋蟀在院子里掀起的闹声就把他惊醒了。星期六开始的霏霏细雨仍在下个不停,即使上校没有听见花园中树叶之间籁籁的雨声,他骨头发冷也感觉得到正在下雨,奥雷连诺上校象平常那样披着毛料斗篷,穿着粗布长衬裤,这种长衬裤是他为了舒适才穿上的,由于式样太旧,他管它叫“哥特式衬裤”。他穿的裤于是紧绷绷的,没有扣上钮扣,衬衣领子也不象平常那样扣上金色扣子,因为他准备洗澡。然后,他把斗篷象风帽似的遮在头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胡子,就到院子里去小便。离太阳出来还早,霍。阿。布恩蒂亚还在棕榈棚下面睡觉,棕榈叶已给雨水淋得腐烂了。上校象往常一样没有看见父亲,一股热屎淋在幽灵的鞋子上,幽灵惊醒过来,向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也没有听见,他决定稍迟一些再洗澡——不是由于寒冷和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间沉闷的迷雾。他回到作坊的时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他闻到烟气,就在厨房里等候咖啡壶煮开,以便取走一杯无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样,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问他今天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星期二,十月十一号。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面孔平静,给炉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着她的面孔,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战争激烈的时候,也是十月十一号,有一次醒来,竟下意识地认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确已经死了,而且他还记得日期,因为那个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时也问过他当天是星期几。然而,即使记得这件事情,奥雷连诺上校毕竟不知道他的预感已经不灵了;接着,咖啡正要煮开的时候,他仍在继续想着那个女人,但是纯粹出于好奇,而没有任何怀旧的感情;他始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后他才看见她的面孔,因为她是在一团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来的。这样跟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记不起来,正是这个女人在第一次发在的拥抱中,几乎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而且在死前一小时还发誓说她至死都爱他。回到作坊之后,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女人和其他的女人,点上了灯,打算数一数铁罐子里保存的金鱼。金鱼一共十六条。自从他决定不再去卖金鱼,他每天都做两条,达到二十五条时,他又拿它们在坩埚里熔化,重新开始。他整个早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什么也没去想,而且没有发觉,十点钟雨大了,有个人从作坊旁边跑过,叫嚷关上房门,免得雨水灌进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乌苏娜拿着午饭进来,灭了灯。
“多大的雨呀!”乌苏娜说。
“十月嘛,”他说。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从这一矢做的第一条金鱼上扬起视线,因他正在给它安装红宝石眼睛。刚刚做完这条金鱼,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鱼一起放在罐子里,开始喝汤。然后,他慢慢地吃了一块洋葱嫩肉、白米饭和几片炸香蕉,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盘子里的。无论在最好的或者最坏的情况下,他的胃口总是相同的。午饭以后,他想休息一会儿。由于某种具有科学根据的迷信,用于消化的两个小时还没过去,他就决不工作、看书、沐浴或者谈爱。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为了不让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几次延迟开始军事行动。他躺在吊床上,用铅笔刀从耳朵里挖出耳垢,几分钟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仿佛走进一座白色墙壁的空房子,由于他是走进这座房子的第一个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梦中记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几年,他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来,一切就会忘记,因为他那周期性的梦境有一个特点:只能在梦中想起做过的梦。过了片刻,理发师敲作坊的门时,奥雷连诺上校睁开眼来,觉得自己只打了几秒钟的瞌睡,还来不及梦见什么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发师说。“咱们星期五再见吧。”
他的胡须已有三天没刮了,跟白头发连接了起来。可他认为不必刮脸,星期五反正要剪发,可以同时刮脸和剪发。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后,他浑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疮疤也在发痛。雨停了,可是太阳仍然没有露脸。奥雷连诺上校打了个响嗝,嘴里感到了汤的酸味,这也好象是他的机体发出的命令,要他披上斗篷走进厕所。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比需要的时间长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里发出强烈的发酵气味,然后习惯告诉他应该开始工作了。他在厕所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奥第二不来作坊,因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发薪日。就象最近几年经常忆起往事一样,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战争。他记得,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应给他弄一匹额上有颗白星的骏马,但是这个朋友再也不提这件事了。然后,他开始反复思量战争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忆过去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欢乐和悲哀,因为他无法避免去想战争他就学会了平静地想它,不动感情。返回作坊的时候,他发现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就决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玛兰塔占据。于是,他着手做这一天的第二条金鱼。他已给金鱼装上了尾巴,这时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强烈的阳光仿佛照得周围的一切象旧渔船那样轧轧发响。三天的雨水冲洗过的空气中满是飞蚁。这时上校觉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迟到金鱼做完。下午四点十分,他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铜管乐器声、大鼓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从青年时代以来第一次自觉地掉进了怀旧的罗网,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赛人呆在一起的那个奇妙的下午;那时,他父亲是带他去参观冰块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放下厨房里的活儿,跑到门外。
“是杂技团!”她喊了一声。
奥雷连诺上校没去栗树那儿,也走到门外,同一群爱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正在观望街上行进的队伍。他看见大象背上一个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见一只悒郁的单峰骆驼;看见一只装扮成荷兰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