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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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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
旅馆里的学生,都上N 市去行乐去。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西
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来了。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
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
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
上。他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想到经过
她面前时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 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
传了几声煞煞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
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
手幽脚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
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璃窗看去,浴
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
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
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
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
那赤裸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
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便
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
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
耳朵明明告诉他说:“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
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
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咳嗽
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
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
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的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
一罩,咬紧了牙齿说:“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
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
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
便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
他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你早啊!”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


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里想:“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太阳
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
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
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
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
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
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
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
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
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
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
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
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这大约
就是A 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
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
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
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
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老苍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
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
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
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
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
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
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
成了一个花圈,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地正要
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
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
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洁的日轮,
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
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里
去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来叉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
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间房
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
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
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的说:“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问园主人去借
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
的时候,却好遇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
就问他说:“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


“这园是我经营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的。”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通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


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又问

说:“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

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岂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罢。”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Hypochondria 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

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
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
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
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
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
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
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
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
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啊
吓,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
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
你的身体。”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
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
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
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
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
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和好起来;所
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


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
已将凋落起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炊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
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
丁家包办,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
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
昨天下了一夜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
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
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
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
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
未收割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
那风景正同看密来Millt 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像已经变了几千年
前的原始基督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
来。

“赦饶了!赦饶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赦饶了你们罢,来,
你们来。都来同我讲和罢!”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
正对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
边,有两人在那里低声的说:“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这分明是男子的
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好像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
自家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那里,他立
在苇草的右面,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
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说:“你心真好,请你今晚上来罢,我
们到如今还没有在被窝里××。”“。。”

他忽然听见两人的嘴唇,咂咂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样子。他正同偷了食
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

“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他心里虽然如
此的在那里痛骂自己,然而他那一双尖着的耳朵,却一言半语也不愿意遗漏,
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

地上的落叶索息索息的响了一下。

解衣带的声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的说:。。你!。。

“你!。。你快。。快××罢。
别。。别。。别被人。。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就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
的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的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
的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
的猎狗一样,回到楼上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
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那里。
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那平原,无头
无绪的尽是向南走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A 神宫前的电车停留处了。
那时候却好从南面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乘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
竟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运车的叫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了
二三十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下来。他的面前就是
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
一发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心里
去。堤外有一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轻轻
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荡。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红红的
浮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话,也不知
道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罄的声来。
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从对
岸过来了。跟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门
开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去。
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声叫他说:“请进来呀!”他不
觉惊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这大约就是卖酒食的人家,但
是我听见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在那里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好像是一桶冷水浇上身来的样子。
他的面色立时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要想出来又不得出来;可怜他那
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意把他陷到一个大大的难境里去了。

“进来吓!请进来吓!”

里面又娇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声。

“可恶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这样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脚
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像是对了那几个
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但是他那青一阵红一阵的面色,和他的面上,微微
儿在那里震动的筋肉,他总隐藏不过。他走到那几个侍女的面前的时候,几
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来了。

“请上来!”

“请上来!”

他硬了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那时候他的精神已经
有些镇静下来了。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一阵恼人的粉花
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处,
哼的扑上他的鼻孔里来。他立刻觉得头晕起来,眼睛里看见了几颗火星,向
后边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前面黑闇闇的中间,有一
长圆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了微笑,在那里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去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女人口里吐出来的气息,也热和和的哼上他的面来。他不知不觉


把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识,感觉到他这行为的时候,他的面色又

立刻红了起来。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她说:

“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那侍女便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说:

“随便拿几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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