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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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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

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的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

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的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

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

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
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
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的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
可是她的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狠的
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
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
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
世的新生命,用他的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
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
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
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
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的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的前一晚,她拣了房子的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
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的头贴在他的头发上。她的思想
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那里。终于是慢慢地跑回来,跑
到眼前,跑到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向她的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的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

爸爸的话好了。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的左手抚摸着孩子的右额,在这上,有

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
痕。
她似还想要对孩子说话,她的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

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要等你到了后十天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又离开了她,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子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的几件

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
都拿出来,移交给他的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
他的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音,声音在他的耳外,
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又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亲,
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
“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
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

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

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识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

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的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的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

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定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的力量。“说实
在话,春宝的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于是
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

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的,也雇着长工养
着牛。大娘的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


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
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
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的:
“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到她的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


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的肚子争气

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的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

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的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

天的细雨,从轿子的布篷里漂进,吹湿了她的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
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
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地将她牵上沿阶,一个长
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
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的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的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他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的心老是挂念着她的旧的家,掉不下


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
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
人,讲话是那么的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的
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的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
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
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了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
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再养过第二个。在
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
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
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时苦,一时甜上
心头,一时又盐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的希望也向她说出来
了。她的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

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的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


罢了。她坐在一口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

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到橱子的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到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旁边,带
笑地问她:

“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声
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的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的孩子的,是
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哈地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的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
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像在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的怨恨,仿佛又是为她
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
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
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的哭声有时竟在她的耳朵边响,梦
中,她也几次的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
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
是她的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
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
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
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的老骨头是多少重!”像这样的话,
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
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应该让开一些,但这
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旁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
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
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
的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的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
接着说:

“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
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的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
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
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哪里去找呢?秀
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的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
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到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
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
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
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
来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的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你也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么?这是人生的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
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的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的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的受孕也
欢喜,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的不会还债了。有
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
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的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
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的也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说是一到秀才
的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都摆出来了;以
前在她自己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癞狗一样,肚
子里有着一肚皮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的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
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
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
十个月的孕的,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王的簿里’,
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虾蟆呢?也等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
才可在我的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
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
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
发起抖来。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的头发,狠
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
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
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的皮肤上过,所以今
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的那端,她的身边,向她耳语说: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
浮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次真能养出一个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
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他的大妻的喋喋的讥笑的声音,他
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的胸腔,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
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

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
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的最高
潮,屋里的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的心更是异常的紧张,他在天井上不
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得背诵那么的念去—“戊辰”,“甲
戌”,“建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的焦急的眼光向一间
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的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
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的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


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的声音是很重地在
房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
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

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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