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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单车并不是停在人行道正中央,只是超出了停车格,路上往来的行人也不至于完全无法通过。
然而河崎却接二连三地踢倒脚踏车,“锵!”“锵!”地,脚踏车发出巨响倒了下去,相邻的脚踏车则一辆、两辆地呈骨牌效应倾倒。
“那家伙干嘛啊?”山田说:“脑袋有问题吗?想踢脚踏车症候群吗?”无聊的笑话,我只是礼貌性地笑笑。
“看样子那人相当火大吧。”佐藤接口说。
“我们那边就没有这种人。”山田连这种事都要拿来跟故乡比。
我脑子一片茫然,完全无法开口。光看着眼前的情景都很勉强了,我不敢承认山田说的“这种人”是自己认识的人。
又传来脚踏车倒下的声音。
或许河崎这个人有突发性胡来的毛病。我不禁怀疑了起来。好比抢书店偷《广辞苑》;好比一辆一辆踢倒停在路边的脚踏车。或许他有一种病,驱使他老是做出违反常识的事。
忽地,我的眼角瞄到一名男子。
男子拄着拐杖,走过停在原地的我们身旁。
拐杖是白色的,接着我看到男子脸上戴着墨镜,我想,这个人或许眼睛是看不见的。
男子身形削瘦,拐杖有节奏地左右摆动,一边敲击地面一边前进。我看得战战兢兢,但他的动作很熟练。
男子笔直前进。
我望向拐杖男子的脚边,心里不禁“啊!”了一声。
拐杖男子走在人行道边边,因为只有那一带的地面有颜色,上头有凹凸,那叫做导盲砖,是用来引导视觉障碍者的砖块,而撑拐杖的男子正探寻着导盲砖,在上头行走。
我浑身上下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爽快感,仿佛发现了谜题解法般的痛快。
河崎踹开的每一辆脚踏车,原本都停放在导盲砖上。
搞不好,他是发现路上有盲人撑着拐杖行走,才把挡路的脚踏车给踢开。我在内心拍膝大叫:“河崎是在给撑拐杖的男子开路啊!”但同时也心想:“这也太胡来了。”
脚踏车挡了路的话,用不着粗鲁地踢开,把车子抬起来移开就行了。再不然直接出声叫住白色拐杖的男子,为他引路也行,根本没必要像是踢开女友仇人似地踹倒脚踏车呀。
我的视线回到河崎身上。他仍继续踢倒前方的其他脚踏车,“锵!”的声音响起,他的身影逐渐远去。
“那人到底在干嘛啊?”佐藤低声嘟囔。
至于我,依然处在一种揉合爽快与讶异的不可思议心情当中,同时心想,这下子得重新考虑今后该如何与这位邻居相处了。
然而,我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因为那天晚上,河崎跑来我房间找我。
他站在打开的房门前,说了声:“嗨。”露齿微笑。房间门前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看起来也像是他背负着另一边夜晚的黑暗。
“等等,我现在正在慎重地思考该如何与你相处下去啊。”——不能拿这种理由把他赶回去。
看到眼前快活地向我打招呼的河崎,我也没办法说出:“今天我看到你在踹脚踏车耶。”
河崎毫不理会手足无措的我,开口说:“喏,走吧。”
“若走八?”
“去书店。去抢书店。”河崎面露微笑,从黑色外套内侧取出模型枪挥了挥,“车停在外面了。出发吧。”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惊讶不已,“可是,抢书店不是明天吗?”今天不是只要确认我参不参加而已吗?
“要活得快乐只有两个诀窍。”河崎轻快地说:“一是不要按喇叭,二是不要计较小事。”
“乱七八糟。”
“这世上本来就是乱七八糟。”河崎的表情也像是打从心底悲叹,“不是吗?”
【二年前 4】
翌日我前往宠物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把车票夹的事放心上了。就像早已不迷了的摇滚乐团新发售的专辑一样,完全无所谓。
“这个,可爱。”多吉透过玻璃望着笼子里的小博美狗说:“很可爱,呢。”
他大学那边似乎因为教授有事而停课,多吉闲得发慌;他一闲得发慌,就一定会去电影院,然后回程的时候绕过来我打工的地方。在不丹,狗和猫似乎都正大光明地放养在外头,过着绝对称不上干净的生活,所以多吉看到像这样陈列在清洁环境中的动物,似乎感到很稀奇。
我工作的宠物店位在拱顶商店街的某条小巷子里,是一个铺满红砖、别致风雅的场所。店铺占地不广,却充满清洁感;外墙与招牌是美丽的白色,那一定是为了配合丽子姐外表的白。
“想要的话可以卖你。”丽子姐一边检查怀里柴犬的牙龈,一边对多吉说道。语调一如往常,没有抑扬顿挫,“琴美是店员,我可以算你员工价。”
“有员工价吗?”我从没听过这回事,不禁提高了声调。
丽子姐面无表情地回答:“现在有了。”
我不明白有几分是玩笑,“可是我们住的公寓不能养宠物呢。”
我和多吉并肩站着,望进笼子里,里面的幼犬正拼命地啃着滚动的小球。
“狗真的很可爱。”丽子姐用一种发表数学公式般的武断口吻说。这句话她一天要说上十次,我觉得她的言外之意是:“只有我明白这件事。”不过从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我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人虐待这样可爱的狗。”丽子姐接着说。我吃了一惊,直起身子转向丽子姐。我知道自己的血压正急遽下降。
“虐待……你是说杀害宠物的事件吗?”光是说出口都令我全身战栗。
就算自以为已经遗忘了,痛苦与恐怖的记忆似乎怎么也不会消失。在儿童公园杉树林里喧嚣的男女身影瞬间浮现脑海,记忆中的那座公园比实际上还要黑暗。我注意到时,自己正紧咬着牙。
我的视线移向角落的笼子,那是原本放黑柴的地方,现在依然空空如也。我和丽子姐都尽量不去看那里,但不管怎样都还是会在意。黑柴平安无事吗?它和宠物杀害事件无关吧?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我们两人都没提起黑柴的事。
“昨天好像又发生了。”丽子姐的口吻完全不带感情。把人形容为人偶或许是种老掉牙的比喻,但丽子姐看起来就是个人偶;没有性感或肉感魅力,有的只是宛如观赏品的美;她的白皙给人强烈的印象,年龄应该已经三十五岁上下,皮肤却没有一丝皱纹;她是白色的陶器,唯恐一敲就破碎,纤细的体格更让人直接与人偶做联想;从七分袖的春季毛衣露出来的手腕,细瘦得仿佛连我都可以一把折断,但她却以这样的身躯,成天与活泼的黄金猎犬及英国古代牧羊犬格斗,只能说太令人惊奇了。
就连和她一起工作了两年的我,若是她没开口说:“真开心。”也无法分辨她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还是疲倦地、或是高兴地帮狗梳理毛。
“昨天又发生了吗?在哪里?”
丽子姐稍微顿了一下,或许她是在烦恼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开口了:“在距离市区一公里远的河岸,发现四肢被切断的猫。”
我倒抽一口气,就这么忘了呼出来。“好残忍。”
“是很残忍。”丽子姐用一种丝毫不觉得残忍的声音说:“而且四肢有可能是活生生被切断的。”
“骗、骗人的吧?”
我不认为丽子姐会说那种谎,但我实在不愿相信。
“是野猫吗?”
“不是。”丽子姐摇头,“是店里的猫。”
“店?宠物店的?”我急忙扫视店里,察看有没有锁坏掉的笼子或是玻璃破掉的门窗,一边检视有没有动物受伤。
“不是我们店,是和久井小姐那里。”丽子姐说。和久井小姐是一家叫做“奥黛丽”的宠物店的女老板,她的店位于大马路旁。
我曾听说她是某大楼房东的独生女。她把位于商店街中心一栋高窄建筑物的一楼到五楼全部拿来开宠物店,那儿应该是全县最有名、规模最大、恐怕也是最赚钱的一家宠物店。然而相较于它豪华的外观和大手笔的宣传活动,却感觉不到她对动物的爱情,我不大喜欢那儿。顺带一提,以“和久井小姐”开头的流言多不胜数:和久井小姐踹了野狗、和久井小姐把猫扔进河里、和久井小姐被长得像柴犬的男人给甩了、和久井小姐看上去那副模样,从前可是个田径选手,百米纪录十二秒多……
和久井小姐的店只会进一大堆流行的犬种,对于卖剩的动物则露骨地刻薄对待。根据传闻——也就是不可靠的情报,她是基于“想要拥有一家时髦的店”这种现实而非文学性的动机才开店的,听说其实不管是咖啡厅还是精品店都好,她只是偶然看到出现在电视上的狗很可爱,便选择开宠物店。这件事益发令我感到不愉快。
“猫是从她的店偷走的?”
“她刚刚来我们店里是这么说的。”
“和久井小姐来过?她来丽子姐这里做什么?”
“天知道。”丽子姐淡淡地说:“可能是想抱怨吧,她看起来又不伤心。”
“猫,被杀吗?”多吉回头纳闷地问。虽然只是片片断断地,但他也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
我和多吉四目相接,他的脑中应该也浮现和我脑中相同的场景。夜里遇到的那些年轻人的身影、声音,还有兴奋的气息。
“欸,你之前说过不丹有鸟葬对吧?”我想起来了,“(干脆把那些罪不可赦的宠物杀手抓去鸟葬好了。你不想吗?把凶手剥光绑到树上,让鸟跟野兽吃掉好了。)”
“(我前天也说过了呀,鸟葬是丧礼仪式的一种,不是杀人的方法。)”多吉露出很头痛的表情。
“(让他们活生生地被鸟啄死好了。)”我说道,一边伸出两根手指,“(尤其是眼睛。)”
丽子姐因为不擅长英语,并没加入我们的对话,但也不见她面露不悦,或许她把我们的对话声当成跟猫叫或狗叫一样吧。
店门打开了。丽子姐以一点都不像从事服务业的冰冷声音说:“欢迎光临。”我只好带着两人份的心意再次出声招呼。
一看到进门的客人,我“呿”了一声。
“真巧啊。”踏入店里的客人虽一脸讶异,仍对我露出微笑。
身穿紧身牛仔裤、披着短外套的男子,正是河崎,身旁一名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紧勾着他的手臂。女人看上去年纪比我大,但应该是二十多岁没错。
“琴美认识?”丽子姐看向我。虽然只是普通的问题,但是被面无表情地这么一问,感觉好像被审问一样。很不可思议。
“河崎先生。”多吉很高兴地扬起手。
“嗨。”河崎笑了开来。
“你来干嘛?”我将气愤的情绪注入话语里。
“呃,这真的是碰巧。”河崎辩解似地,手在脸前挥着,“她突然说想看狗才进来这家店,我不晓得你工作的店就是这儿。”
“这女人是谁?”浓妆女露骨地显露不悦,朝我瞪来。
噢噢,好可怕。——我真想在内心举双手投降,大叫:“我是无辜的。”我跟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请不要用那么恐怖的眼神看我,真要说的话,你和我同样都算被害人协会的会员哪。
“哦,她吗?是我朋友。”河崎相当熟悉这种时候该如何处理,从容不迫地介绍我。
“以前是朋友,现在是陌生人。”我一边点着头,但浓妆女似乎不满意,仍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想要看什么样的狗呢?”丽子姐把怀里的狗放回笼子后,走了过来。
“这位是店长丽子小姐。”我介绍。
“好漂亮的人啊。”河崎总是能够很自然地说出这种话。
丽子姐神情不变,也没皱眉,但她转头望向我,似乎很讶异这个男的突然在讲什么。
“呃……”我指着河崎说明:“这位年轻人立志把全世界的女人占为己有。”要我再加上一句“他认为能够藉由不断地做爱来接近真理”也成。
“喂,你干嘛称赞别的女人?”缠住他臂膀的女人不高兴地说。
“我只是说她很漂亮而已啊。”
“真不敢相信!”女人把头撇向一边,嘟起嘴的表情看起来惺惺作态。
河崎还是老样子,对女人的情绪相当迟钝,他应该是没兴趣吧,毫不在意地走近放狗的笼子,“这好可爱唷。”他眯起眼睛说:“骑士查理王猎犬。”
“你知道得真清楚。”丽子姐说。“你是真的假的知道啊?”
“当然知道啰。”河崎认真地说,望向一旁的多吉,“这可是英国查理国王特别疼爱的犬种唷。”
“查理,吗?”多吉生涩地说。
“欸,反正你也不会买吧?快点回去吧。”我插嘴。
河崎没生气,反倒是一旁的女人动怒了。“这女人怎么搞的?有够让人火大的。这样也算店员吗?”
我一想到这个女人不久就会被河崎给抛弃,比起愤怒,更感到同情,连自己都很讶异,我竟然不觉生气。我发现自己心中仿佛镇坐着一个佛陀。
“还有,这人不是日本人吧?”女人话说得很快,手指着多吉。
“亏你看得出来呢。”河崎佩服地说。
“外表是看不出来啦,可是他说话很奇怪啊。”
听到这里,我的佛心出现了裂痕。
“他是不丹人。”河崎进一步说明。
“你,好。”多吉一边思索着说道。
女人竟然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多吉说了:“那是哪里的国家?光听就觉得很落后。”
“喂!”就连我也不禁动怒了,正盘算至少要让她吃一记冲撞,河崎却抢先了一步。
他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把勾住自己手臂的女人拉开,扯着她转朝自己,按住女人的双肩,接着间不容发地高高举起右手,一掌掴上她的脸颊。一道清脆的声响。笼子里的猫狗们仿佛配合突然响起的声音好进行调音似地,发出长长的号叫。
“你干什么啦!”
“不许侮辱我的朋友。”河崎说。
“等一下……”我想要说话,却一直插不上话。
“快滚!回去回去!”河崎扯住女人,硬是把她拖出店门。把女人赶走之后,河崎一脸爽快地回来了。
“等一下,多吉不是你朋友吧?”我总算说出口了。
“那个人,没关系,吗?”多吉困惑地望着门口。
“什么?你说谁?”河崎好像真的把那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你也快点滚出去啦。”
河崎再次把脸凑到笼子边,唤多吉来看,一边悠哉地说了起来:“这种骑士查理王猎犬啊,在宫廷备受宠爱,所以本来养狗要付税金的,只有这种狗不必支付唷。”
丽子姐让我把休息时间提前,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厅喝咖啡。丽子姐一定也很想把光看狗而不回家的河崎赶走吧。
我们来到拱顶商店街,走进大楼一楼的咖啡厅。店里只有一道小窗,还挂了窗帘,空间感觉很密闭。柜台有一名像是店长的中年女子,不过送来餐点之后,就一直埋头只顾着看文库本(注:文库是日本的一种书籍出版形式,为A6尺寸,携带方便且价格低廉。)。
可能是摆了芳香剂,人工的柑橘香味相当浓重,干扰了咖啡的味道。
“你不去追那个女的没关系吗?”我一开口便对河崎这么说。
不出所料,他充耳不闻。“可是我好高兴。”甚至回了我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高兴什么?”
“琴美竟然会邀我来咖啡厅,我还以为自己肯定被讨厌了。”
“不,你的确被讨厌了。”
“我想,和你缩话。”多吉在我旁边高兴地点头。
“我也很想和你‘说’话。”河崎像老师教导学生似地,清楚地发音。
“请你不要拐骗纯洁的不丹人好吗?”
“可是我也是纯洁的日本人啊。”河崎说道,一张脸笑开了,“对了,刚才那个丽子小姐长得好美。”那副表情就像登山家在迷雾的另一侧发现了新的山峰似的。
“拜托。丽子姐虽然美,但她不会对你有兴趣的。”
“我明白。”看他的表情是完全不明白。
“而且她比你大。”
“那没关系。”他抚摸着美丽的发丝,从容不迫地说:“她好像一尊蜡像;虽然漂亮,却像假的。”
“很帅气吧?”我兴奋地说。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面无表情、冷静沉着,就算听到人家说‘从明天开始我要一天引爆一颗核子弹,一步一步毁灭地球’,她也不动如山。”
不知道我亲切详尽的譬喻哪里好笑,我每说一句,河崎就笑一句,却又笑得令人气恼地迷人。总之他以兴奋的声音说:“不要紧的。只要和我交往,丽子小姐也会变得表情丰富的。”
“真想知道你那自信是打哪里来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自信来自于经验与实绩。”河崎说完之后,我发现他的表情变得暗浊,也像是被自己的话给刺伤。
“才不是吧。”我按捺住想拿起眼前水杯泼上去的冲动,“那是过度自信。没有不安的自信,是假的。”
“别看我这样,我啊……”
“‘对于在床上带给女人幸福,是很有自信的。’对吧?”我抢先一步说。这是他从以前就挂在嘴上的口号,或者说像是广告词一类的东西。
“你记得真清楚哪。”
“可是啊,丽子姐就算和你上床,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有自信。没有经验与实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