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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由思柳扶着登上马车,车帘落下,只听得前方马鞭一抖,车轮辘辘而行,驶向皇城宫阕。
似曾相识
广殿栋宇,极之弘规。巍峨宫阙如耸入云霄之中,碧瓦朱檐映着云霞蒸腾,煌煌不可逼视。
洛阳帝宫乃是前朝太宗所建,十年前的战火并未将它焚毁,如今这里依然是新皇的宫殿。
夜光坐在紫幔骈车中,拂手牵起一角帘幕,静静望向前方。幼年时她曾住在这里,却始终没有机会仔细看过它,逃出洛阳时也是如此匆匆,尚不及回顾一眼。
时至今日,她终于再一次回到这里,只是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姿态归来。
马车从禁宫侧面的开阳门入,层层宫门次第而开,又在身后默然掩上。
夜光从车帘缝隙处看去,触目所见皆不是十分熟悉,心中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涌出诸多感慨,反而极其平静安详。此时的心境犹如无风时的湖面,不泛起一丝涟漪,只倒映着四周飞鸟山林。
夜光倚着车壁,倦倦垂着双眼,想着自己见到槿夫人时到底该说些什么,会不会连一句“阿娘”都说不出口?她向来是那样地不喜欢自己,或者说,她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
夜光对她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只是自从见到绿樱后,那些故人往事似乎一瞬间都牵了出来,爹娘、兄长、姊姊,这些称呼是那样陌生,陌生得像是自己从来就未曾有过。
被疏离,被抛弃的滋味她早已受够!就算这一生都孑然一人,无福拥有亲缘,也没什么大不了。
曾经夜光总是这样认为。
然而当再次靠近他们时,她还是忍不住心怀怯怯地想要呼唤他们,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没有关系。
只是那个人,她大概也不希望自己出现在她面前吧?
夜光无意去破坏什么,更没有想过扰乱他们的生活,只是想静静地,借绿樱的身份一回,以一个女儿的姿态去见她一面。
或许这样以后,自己也能够彻底放下。
马车在某处宫门前停下,有几名宫人早已等在那里。思柳扶夜光下了马车,便垂手低眉退到一旁。
几名宫人向她略施了礼,接着便引着她前往槿夫人所在的洵都宫。
洵都宫之名,取自《诗经》中一句“洵美且都”。据说那位风流的哥舒帝本不通文墨,但为了讨好心爱的美人,绞尽脑汁之后才从诗经里寻出这么两个字来。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千辛万苦选出来的这一句“洵美且都”,前面恰好有一句是“有女同车,颜如蕣华”。仿佛是时时要告诉他人,他的这位美人正是从前朝后宫里抢出来的蕣华夫人,是他用十万铁骑换来的战利品之一。
以武力夺得美人归,或许是他们这些异域儿郎一生都值得夸耀的事情吧?
夜光站在洵都宫门前,举目望着眼前重重飞檐,又是一阵恍惚。
这里自己似乎曾经来过!
对了,是那个时候!年幼的自己甩开时时环绕在左右的宫人,踏出那一方长满青苔杂草的小小院落。
宫道交错纵横,她却不知该走去何处,更不知前方是什么地方。逃出那个牢笼本身便是全部的成功与喜悦,夜光根本无暇顾虑到其它。
眼下她所要做的便是在他人尚未发觉她之前,尽力将这段美好时光延长。至于前方是哪里,丝毫不重要。
她贴着宫墙一路小心翼翼,惟恐被人发觉。周围的每一声响动都让她分外惊奇,翩跹走过的美貌宫人,靴声橐橐的高大侍卫,就连墙头迎风婆娑作舞的小草都充满着蓬勃盎然的生机。
夜光背靠着墙,按着狂跳不止的心头,身体中似乎有个声音在高昂地呐喊着,要她放开所有的束缚,迎着风飞奔,最好就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天尽头。
突然间,前方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夜光忙躲入宫道拐角处,朝外偷看。那声音渐渐靠近,又忽然在原地站住。
夜光心中既害怕又好奇,正犹豫间,便看见对面墙后也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谨慎地朝这边望了一眼,一瞥望见人影,便猛地闪了回去。
惊鸿掠影般的一眼,夜光只辨出那人同样是小女孩,而相貌却看不大清,只有模模糊糊一个样子。然而就是如此朦胧的一照面,也叫人心惊称奇。
她忍不住慢慢走过去,却见对面那人也慢腾腾地迈出脚步。
小动物般的双眼,微微翘起的小嘴,果然一模一样,如与镜中人对视。
两人相互走近,几乎是同时地,各自举起一只手朝对方身上戳了戳。
咦!不是镜子!
又扬手朝对方脸上掐了一把。
啊!是活的!
这是夜光记忆中第一次与绿樱相遇。
或许她们在襁褓中时,也曾手压着手,脚压着脚,一起打着奶嗝睡觉。可惜这段或许有过的经历,发生在她们拥有记忆之前,就算真的存在,也等同于无。
那时夜光并未见过其它孩子,还天真地以为全天下的小孩都一个模样。
绿樱也只是懵懂的孩童,拉着夜光的手互相打量,又说她名叫绿樱,因为出生之时正值禁苑中御衣黄盛放。
御衣黄是樱花诸多种类中很珍稀的一种,花瓣呈淡绿色,花心略带浅黄,绽放时花朵隐于绿叶中,只余细细幽香萦绕在鼻端,极细极淡,时常被其它花香压盖过去。
绿樱问她名字是什么,夜光却答不上来。“夜光”这个名字是很久以后别人给取的,而幼时的她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绿樱没有再问下去,只说她是偷跑出来的,夜光忙说她也是。两个小孩子相视一笑,觉得彼此间又亲密了许多。
绿樱拉着她一直跑到洵都宫前,那时洵都宫还不叫洵都宫,而是一处几近废弃的冷宫。
绿樱轻叩门环,宫门细细开了一缝,露出一张饱经岁月洗刷的脸。那老宫人见来人是绿樱,便喜笑颜开启门迎她进去。然而转眼望见她身后的夜光时,却刹那间褪去血色,直直戳在原地。
冷宫中藤蔓杂生,虽有阳光照入,依然倍觉阴冷潮湿。绿樱却毫不在意,轻车熟路地拉起夜光的手进去。
格子门上的纸早已破烂不堪,冷风幽幽从四面吹入,拂动宫室中垂挂着的五色帘幕。不知是谁藏在飘拂的纱罗后面,懒懒地笑着:“绿樱,我的好姑娘,到姨母这里来。”
绿樱喜滋滋跑过去,高高举起手中的物件:“姨母,珍珠!我给你带来了!”
那人斜眼递到夜光身上,没有去接绿樱手中之物,反而错开一步径直走到夜光面前,捏着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居然是你,我还当她已经把你杀了。”
那似乎是个正值绮年玉貌的女子,只是发髻蓬乱,衣裳不齐,眉目间分明有一股阴冷之气。夜光与她相距甚近,只觉她的目光似乎比常人要涣散些。
莫非是个疯妇人?
“好可惜。”夜光不知从哪生出的感慨,学着老宫人谈起旧事时的语气轻声叹了一句。
那女子却哈哈大笑,手上的力道又添了几分,夜光吃痛,一把将她甩开,然后拉着绿樱连连退后。
她也不追过来,只是指着夜光一直笑:“你在可怜我?这世间所有的人都能可怜我,就你没有资格!……我失去的东西有够多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替我全部讨回来?”接着又说什么她的咒术没有不灵验的,随后仰天大喊着一个名字,反反复复念着,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夜光越听越是不解,身旁的绿樱早已被吓住,手上一松,那一捧璀璨明珠便滚落一地。
冷宫的大门突然被人破开,无数人接连闯进,嘈杂人声一扫此间的幽冷。
夜光尚不及反应过来,身前晃过一袭华美衣裙,几乎晃花了她双眼。两个力气极大的宫人将她和绿樱远远分开,眼前又闪过绮罗绫锦,迎面便是一掌。
夜光只觉眼前都是星光,捂着嘴从地上爬起来,舔了舔从唇边流出的东西,只觉满口都是腥味。
抬眼发觉那个疯癫的美妇人也被几个壮妇按倒在地,却还挣扎着大笑,直到嘴巴被人用泥巴填封住。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夜光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又被禁足,而那些一直照料她的宫人有段时间走路都不是很稳。
后来从宫人们语焉不详的对话中得知,冷宫中的那个女人是曾经圣宠一时的华颜夫人,蕣华夫人的亲妹妹。
当年两人一同被选入宫中,同时得到圣上的宠爱,并称“淮南双姝”。可惜好景不长,华颜夫人自小产后,脾气变得极差,不久后便发了疯。
冷宫那处宫苑原本是她当夫人时住过的地方,在她疯了以后,圣上也没有将她迁到别处,依然让她留在那里。
只是他从此再无踏入那里一步,任她的宫苑长满荒草,夫妻恩情一夜成空。
几经辗转颠沛,当年的华颜夫人已不知魂归何处,而她的姐姐蕣华夫人却依然风采依旧,一身荣宠不减当年。
璧奴迦若
待夜光将思绪从往事中抽回时,已身处洵都宫中的一处暖阁,宫人让其等候夫人传唤。
思柳被带到了别处,暖阁中除了她,便只有几名宫人在左右伺候。
室中暗香如缕,燃的不知是何处寻来的奇香。
夜光起身踱到屋中几盆牡丹前面,假装作赏花。姚黄魏紫,开得正是时候,而夜光其实无心观赏。
几扇轩窗敞着,她却倍觉闷热,连心情也变得十分烦躁。
这分明还是早春时节!
可她的心境为何如此凌乱?
仿佛团团浓雾笼罩,数步开外便是一片茫茫白色。而浓雾之后似乎掩藏着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让她不由想要退却逃开。
趋利避害本是一切生灵的天性。
但夜光一察觉到自己有逃避的想法时,却愈加烦躁恼怒。
她性子中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拧劲,只恨不得直接抽出长刀来,手起刀落将浓雾斩破。她倒要看看,这背后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
阁门霍然被拉开,将漫天斜阳暮色都迎进来,连地砖染上一层霞色,如烈焰焚烧。
一人逆着光疾步朝她跑来,夜光半眯着眼,侧首避开那道与他一齐到来的炫目光芒。等来人站定时,夜光才看清他的容貌。
那人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长袍,分明是到了加冠的年纪,却并未束冠,满头乌发随意用发带挽着。他似乎跑得很急,捂着胸前微微喘气,随后绽开一个傻乎乎的笑脸:
“妹妹!”
这便是令王岫感叹不已的前朝昌王,如今的痴儿周璧了。
虽是一母同胞,夜光却并未见过这位兄长,这其中的原由说来酸涩,不提也罢!
如今兄妹初次相逢,所处的地方却有些微妙。好在这两个人里,其中一个是傻子,而另一个还震撼于兄长的美貌中,谁也不曾察觉至此。
周璧五官柔和,分开看时并无出挑之处,一旦凑到一起,便格外的赏心悦目,皎皎容色甚至比女子更艳更丽。
倘若他的目光中再少些呆滞空濛,就算是再英挺的入鬓剑眉,恐怕也压不住他眉眼间的风流婉转。
怪不得王岫连连感慨,说他既然已是痴了,又何必有如此美色?君子怀璧已是大过,何况你这落魄失势的前朝皇子?
萧融匍匐在对面屋檐上,将暖阁中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自夜光再次偷偷潜入陈王府,便被萧融发觉,随即他也跟了过去。夜光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到他的跟踪,也不知是她太大意了,还是当萧融是隐形的。
既然如此,萧融干脆明目张胆地跟着,直至进入宫苑。宫中侍卫虽多,但都是些寻常的凡人,要避开他们的觉察,对萧融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这个怪女人突然换了身份,闯进深宫中来,到此意欲何为,萧融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周璧见‘绿樱’一直盯着他看,忸怩不安地乱扯着衣袖,又低下头打量自己周身上下,怯怯问道:“妹妹,你怎么老是看着我,我衣服没有穿反,鞋子也没有穿错,玉佩也没有丢啊!”
夜光这才收回灼灼目光,学着绿樱的神态微笑:“没有,你很好。”
周璧便挠着后脑嘻嘻笑了,又忽然哦了一声,像是猛然记起什么来,大咧咧地朝她伸出手:“妹妹,上次说要做给我的香囊呢?”
好在夜光出来时还记得绿樱说过的话,不忘从衣箱里带出几个来,此时听周璧这么一问,便全掏出来,递到他的手中。
哪想周璧早抢先一步尽数抢到自己怀里,然后一溜烟跑到角落里翻来覆去地看,还不忘发出阵阵傻笑。
几个宫人见此,纷纷以袖掩唇偷笑。
夜光近乎无语,也不好责备或是取笑他什么。
周璧生得略显单薄瘦削,单看背影依然是少年郎的模样。
小时候她就常听别人提起她的这位兄长,说他是何等的聪慧伶俐,皇帝见他生得如珠似璧,便为他取名为璧,小名璧奴。
夜光在城外的那几日,便听人说了周璧是如何变成今日的痴傻模样。
可今日见到他,情况却比她听到的还要严重许多。
……听别人说起,听别人说起!她到底错失了什么,事事都需要别人来告诉她?
夜光咬着唇移开目光,一眼瞥见暖阁外头有人朝这里走来,忙将脸上神色收拾好。
来人是个身穿宽袖长袍的年轻女子,头上高高挽着发髻,饰以满头珠翠。但她好像不怎么习惯这副装扮,行动间不时会被裙角绊住,几番差点摔倒。
她步履匆匆,面露焦色,似乎在追赶着谁,但又不敢跨出太大的步子,以免被人说有失仪态,只得加快步伐,一路迈着碎步疾行而来。
行至暖阁前,又险些被台阶绊倒,早有宫人眼明手快将她稳稳扶住。
那女子却无视宫人的搀扶,只朝四周打量一番,待看见角落里那个身影时,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匆匆上前将他从角落里拉开:“我的好人,你怎么跑角落里去了,又看蚂蚁搬家吗?”
周璧扬了扬手里的香囊,呆呆笑了:“这是妹妹送我的,你看,这是鸳鸯,这是蝴蝶……”
女子连忙抬眼,这才注意到‘绿樱’也在,顿时颊飞红霞,羞涩地低垂下头:“迦、迦若让良娣见笑了。”
此女乃是数月前哥舒帝为周璧娶的一房妻室,姓赫连,名迦若。
赫连氏本是哥舒大姓,但家族早已式微。哥舒氏南下称帝后,一路封侯拜相,封到最后,几个赫连族人也只在朝中担任着些无关紧要的小官,足见这个家族是如何没落。
据称,这赫连迦若的父亲便是陈王哥舒叶麾下的一名副将,母亲则是汉家的舞姬,在赫连家中位份低微,连带着赫连迦若这名庶出之女也不被重视。
皇帝放璧奴出宫后,曾命臣下为他寻一个妻子。但周璧身份微妙,神志又不如常人,自然没有世家大族愿意与他结亲。
赫连老爹琢磨了许久,觉得舍出一个庶出的女儿,不但能讨好哥舒叶,还能与极受宠爱的槿夫人攀上关系,怎么算都是赚,便忙不迭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赫连迦若没能继承到她那纤丽温柔的母亲的容貌,长眉深目高颧骨,再加上一头黄发,怎么看都是典型的胡人女子。
她生来清瘦,骨架又偏大,脸上虽仔细敷着层层铅粉胭脂,也能看出她原本的肤色并不够白。
那时评判美人的标准是白皙纤瘦飘逸,且有一头丰厚乌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赫连迦若都算不上美人。
像赫连迦若这样的女人,只适合背负长河落日,身下骏马四蹄如风,一骑掠过广阔绿野,如此才能彰显出她的美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叫她顶着一身珠玉绫罗,守在广厦绣阁之中。
赫连迦若见周璧的衣衫有些乱了,便欲伸出手去为小丈夫整理一下,方伸出一半时,转首偏偏迎上夜光的目光,登时又羞红了脸。
恰好有宫人来传三人过去,这才解了她的尴尬。
洵都宫的正殿朗阔纵深,夜光记忆中层叠垂挂的纱幕早已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碧色玉珠串成的珠帘,或是便是高大沉重的素面屏风,作为屏障和隔断。
这些碧色玉珠是外邦进贡之物,送来时原是数尺见方的完整玉石。中原人向来以和田白玉为贵,对这些外邦的美玉并不觉有多稀罕。
于是这块玉石只好静静躺在深宫中的某处杂房里,直到哥舒氏张牙舞爪挥着马鞭长刀闯进洛阳帝宫时,才得以重见天日。
哥舒帝见它碧绿通透,便认为是稀世奇珍,忙命人打磨成圆珠,串成珠串,送到他新纳的美人手里。
美人倒是含笑谢恩了,但转眼便命侍女将珠串拆了,制成珠帘,高悬于宫中各处。然后命人请来圣驾,对他说如此美玉只适合如此装饰。
哥舒帝这才恍然大悟,忙命人四处搜罗羊脂白玉来讨好美人。
珠帘微微晃动,玎珰作响,槿夫人半倚着软靠,怀中抱着乌毛幼猫,一人一猫都慵懒地地半眯着眼。
这日原是她的寿辰,但她的衣着妆扮却颇为素淡,浅绛色衣袍上只有衣缘处绣了祥云蝙蝠,繁复华美的步摇宝簪也一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