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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去押李文武了。这时赵刺猬又跑到村公所去找工作员老范。老范正趴在桌子前给区里写信。赵刺猬说:〃工作员,我还得向你汇报个事!〃
老范停止写信,仰着头说:〃你还要汇报什么?〃
赵刺猬说:〃我想来想去,今天光斗争李文武没有意思,咱们还得找两个陪斗的!〃
老范说:〃找谁陪斗呢?许布袋、路小秃,不是还要专门开他们的斗争会吗?〃
赵刺猬说:〃不找许布袋和路小秃,我也能找得出来。李文武有一个哥哥叫李文闹,罪恶大得很,手里有几条人命!〃
老范倒吃一惊:〃李文闹?我怎么没见过他?这么个恶霸,怎么没有挖出来呢!〃
赵刺猬说:
〃他已经死了!〃
老范泄了气:
〃已经死了,如何陪斗?〃
赵刺猬说:
〃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李清洋,一个叫李冰洋!〃
老范问:
〃他们罪恶大么?〃
赵刺猬说:
〃是地主都有罪恶,别看他们二十多岁,每个人十六就娶了老婆!从小就知道把穷人的孩子捺到地上当马骑!〃
老范问:
〃目前有什么罪恶?〃
赵刺猬说:
〃目前他们也不老实,对贫农团不服气。老地主见了贫农团的人,倒还点头哈腰的,这两个崽子,到现在还愣着眼睛。我听赖和尚说,前天夜里他和几个光棍去李清洋家听房,这小子干那事时,还跟老婆念叨等中央军回来报仇呢!干一下说一句,把他老婆弄得直叫唤!。。。。。。〃
老范摆了摆手,不让赵刺猬说下去。最后拍了一下桌子,
〃可以,可以让他们陪斗!〃
于是这天斗争会上,就多了两个陪斗的。当然主要还是斗李文武,让群众上台控诉对李文武的冤屈。赵刺猬主持大会,赖和尚带人维持四周秩序。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三个人,一人脖子上挂一块牌子,在台子上低头站着。他们身后,是几个吹鼓手。上来一个人控诉一段,赵刺猬就让吹鼓手吹打一番。弄得会场一直情绪高昂,大家像看戏一样兴奋。工作员老范没有在台子上坐,他在幕后蹲着。虽然他觉得血泪控诉与吹鼓手吹打有些不大协调,但他觉得这也算一种斗争方式,所以就没有制止。散了斗争会,老范问赵刺猬:
〃怎么说一段吹打一段,热闹个没完了?〃
赵刺猬说:
〃翻身就得有个翻身的样子!〃
老范倒〃扑哧〃笑了,不再说什么。但这次斗争会的效果,会后老范很不满意。因为斗争会结束,将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押走以后,群众并没有立即解散,还留在会场上让台上的吹鼓手继续吹打。满会场说说笑笑。似乎他们今天不是来斗争地主,而是为了看吹打。老范在东北搞过土改,根据他在东北搞土改的经验,凡是一场斗争会下来,群众都鼻涕眼泪的,围着地主仇恨得不行,甚至砖头、棒子下去,群众才算真正发动起来了。像今天这样的斗争会,又是做了一锅夹生饭。今天的夹生饭,固然跟赵刺猬弄来一班吹鼓手、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有关系,但从今天群众的控诉看,工作做得还不深入,还没有将群众心底对地主的仇恨挖出来,还停留在对地主的鸡毛蒜皮的指责上。上台来控诉的人,都是讲些细枝末节事情,没挖出大仇恨。比如,一次跟李文武或李文闹借粮食,人家不借给,家里孩子饿得嗷嗷叫;比如,一次想到李家去打长工,李家不让去,有本村人他不用,却用了一个外村的;比如,一次李文闹放马,放到他的庄稼地,吃了他家的庄稼。。。。。。等等。更深刻的仇恨没挖出来。斗争会开到中间,老范倒暗自将赵刺猬拉到身边,启发他说:
〃刺猬,你上去发个言怎么样?你不是说,李家曾逼死过你妈吗?上去揭一揭!〃
赵刺猬倒是蛮听话,立即就上台子去揭。吹鼓手奏了一段,他就开始揭,说某年某月某日,地主李文闹到他家欺负他妈,逼得他妈上了吊。这时台下一个老头子李守成(也是贫农)倒指着赵刺猬说:
〃刺猬,这事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怪不得人家李文闹,是你娘自己愿意的!〃
台上就笑。赵刺猬马上火了,指着老头说:
〃李守成,我×你妈,你妈才跟地主愿意呢!〃
接着掏出手榴弹就要炸老头,把老头吓得直往人裤裆里钻。会场马上大乱。这时老范只好出来,又鼓动吹鼓手,让他们吹打,才将会场稳定住,接着让下边的人揭。
头一次斗争会又成了夹生饭。不过工作员老范没有泄气。老范不是上次的老贾,他有丰富的斗争经验。所以他并没急躁,斗争会开过的当天晚上,他又将贫农团的骨干叫到一起,问:
〃今天斗地主过瘾不过瘾?〃
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首先说:
〃怎么不过瘾?比看戏还过瘾!过去见地主都害怕,原来地主也有熊的时候。我去抓李清洋李冰洋,你知道这俩家伙叫我什么,叫我'大爷',我用红缨枪逼住他们,一连让他们叫了十声'大爷'!〃
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说:
〃就是老头子李守成跟我们捣乱,扰乱会场。工作员咱们明天别斗地主了,斗李守成吧!〃
老范笑着摆摆手:
〃刺猬,不能转移斗争方向啊,还是得先斗地主。据我看,今天咱们这个斗争会,开得不成功,开得太平和了。一场斗争会下来,地主还是地主,这怎么成呢!刚才和尚说比看戏还过瘾,我看我们开得不如演戏。我在部队时看人家演'白毛女',人家不过演了一场戏,群众就往戏台上扔砖头,有的战士还拉枪栓要枪毙地主。我们呢?一场斗争会下来,大家一点不仇恨地主,大家还想听吹喇叭,这不行。!证明我们的工作不深入。我们贫农团的领导,还要下去发动群众,发动群众回忆。这次就不要回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了,要回忆就回忆些带劲的,有没有人命呢?有没有逼得人家破人亡的事呢?我想是有的,天下没有一个地主没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的事,就不叫地主了。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发动大家回忆。如果发动不起来回忆,打不倒地主,就是我们的事了,就不能怪人家地主了。所以,我想,今天这个斗争会咱们不算数,李文武三人不能算斗过了,还得再来一次!下一次开斗争会,就不能这么平和了,就不能叫吹鼓手了,咱们得把李文武真正打倒!〃
老范说完,这个小会就结束了。赵刺猬、赖和尚等人走出村公所,脑子里还懵懵懂懂的。他们就记住两个字:〃回忆〃。赵刺猬说:〃咱们是得'回忆'!〃
赖和尚说:〃我也感到今天的斗争会缺点什么,一场地主斗下来,还让他平平和和的。这样吧刺猬,你管发动群众'回忆',我管下次斗争会不平和。工作员说咱们太平和,我看工作员还太平和呢!想不平和还不容易?要早知道不能平和,斗争会也不用开第二次了!〃
第二天,说〃昨天斗李文武不算数,还得斗第二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群众听到后,倒没有什么,反正腊月天闲着也是闲着,斗地主听喇叭,热热闹闹中迎来过年也不错。但接着赵刺猬就挨门挨户把任务布置了下来:回忆。
消息传到老地主李文武的耳朵里,李文武当时就瘫到了地上。工作员老范觉得斗争会很不深入,李文武却觉得已经十分深入了。过去人老几辈都是当东家,站在人前看到的都是笑脸,现在却站在人前被人挂牌捺头斗了一把。背后还有几个吹鼓手吹着喇叭,玩他像玩猴一样。当天斗完回家,他就扑倒到铺上哭了。共产党真是厉害,房子地收回去也就算了,你不该这么羞辱人。现在又听到消息,斗完一把还不算,还要斗第二把。李文武当时就想拿根绳子上吊。但想想一家老小,地窖里还有个快坐月子的儿媳妇,又叹口气,打消上吊念头。他晚饭也没吃,就早早上床睡觉了。等被子捂上了头,老头又〃呜呜〃地哭了。
二
村长许布袋这两天打了三只兔子。两天能打三只兔子的原因,是因为落了一场雪。一九四九年腊月的这场雪,落得真大呀。贫农李守成的牛棚,都让压塌了。麦地里压上了一尺厚的雪,成了白茫茫一片雪野。兔子没处藏身了,迷路了,就撞到许布袋的枪口上了。许布袋把兔子挂在枪筒上,扛着往村里走,在村头碰见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赵刺猬过去怕见许布袋,现在当了贫农团团长,不怕了,他盯住许布袋枪筒上的兔子看,又看他身后落的一滴滴兔血,说:
〃老许,你好枪法!〃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打个鸡巴兔子,就算好枪法了?我好枪法那阵儿,你娘还没出嫁呢!〃
赵刺猬点着头笑:
〃那是,那是!〃
当天晚上,许布袋正在家炖兔子,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带了几个扛红缨枪的人到了。赖和尚今年二十三岁,家是雇农,赖和尚他爹是个麻子,给地主扛活,爱扎针,爱打老婆,家里的铁锅三天有两天是凉的。赖和尚从小跟他娘要饭长大。长大到二十多岁,还没娶上老婆,便成了街上的赖皮光棍。赖和尚的日常爱好,是爱到有媳妇人家的窗户下听房。一次正伏在人家窗下听房,听到趣处,另一个光棍到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他身子猛地伏到墙上,前边肿了,躺了一个月。赖和尚听房,特别爱到大户人家的窗下听,说听起来比一般人家有意思。许布袋虽然老了,也被赖和尚听过。赖和尚和另一个光棍赵刺猬是好朋友。当年他前边肿了,就是赵刺猬到集上买药给他涂抹好的。后来工作员老贾来了,赵刺猬不听房了,参加了革命。老贾走后,老范来了,要成立贫农团。赵刺猬依然很积极,就当了贫农团的团长。
接着赵刺猬就把赖和尚介绍给了老范,让他也参加革命。赵刺猬对老范说:
〃这也是个雇农,遇事有胆量,就是有一个毛病,爱听别人的房!〃
赖和尚当时就脸红了。老范笑着说:
〃都是地主给逼的,要是娶得上媳妇,大冷的天,自己睡觉,何必去听人家的房?等地主打倒了,穷人翻身了,也给你娶房媳妇,看你还听不听别人的房?〃
赖和尚觉得老范说得有道理,就跟老范闹上了革命,在赵刺猬之后,当上了贫农团副团长,组织了一帮红缨枪,负责村里的武装。做了武装工作,当了副团长,赖和尚果然变好了,不再听房了,斗争地主也很坚决。赖和尚还有一个优点,胆儿大。自从有了红缨枪,胆子更大。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脑袋砍下碗大个疤,弄球他的!〃
工作员老范对他这点很赞成,说:
〃和尚勇敢,像个闹革命的样儿!〃
赖和尚听了很高兴。今天中午,赵刺猬跑到村公所向老范汇报,说在村头碰到许布袋,打了几只兔子,雪地上滴的都是血。老范一听就火了:
〃这村情况就是复杂。地主恶霸吃包子的吃包子,打兔子的打兔子,看有多猖狂!叫和尚带几个人去,把他的猎枪给没收了!〃
赖和尚就带了几个人,拿着红缨枪,来收许布袋的猎枪。到了许布袋家,满院子兔子飘香。赖和尚几个人挑帘子进屋,许布袋、许布袋的老婆锅小巧正围炉子坐着。见几杆红缨枪进来,许布袋眼皮都没有抬,倒把锅小巧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说:
〃哟,和尚来了,快坐下尝尝兔肉,跟老许喝两盅!〃
赖和尚几个人见锅小巧让兔子,都很高兴,要围炉子坐下。但看到许布袋仍黑着脸,眼皮都不抬,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赖和尚这时就很不高兴,顿着红缨枪说:
〃老叔,对不住你,我们奉命来收你的猎枪了!〃
许布袋没有理他,自己拿双筷子,开始从锅里捞兔子,蘸着辣椒酱吃。自工作员老范进村以后,许布袋心里特别窝囊。他看不惯这一伙穷棒子的折腾劲儿。天转地转,朝代更替,这个许布袋懂。你占了天下,可以威风,但不应该是这么个张狂样子。前些时工作员老贾来,表现还不错。别看过去是个马夫,心胸倒有些大度,许布袋找他去辞村长,他倒给许布袋说好话。后来老贾走了,换了老范,许布袋又去辞村长,你猜老范怎么说?他竟说:
〃你辞什么村长?你那个村长还用辞?你的村长是谁封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是伪村长,现在一切权力归贫农团,你不是辞不辞村长的问题,是等着何时接受贫农团斗争的问题!〃
当时就把许布袋给气懵了,他没见过这么心胸狭窄的家伙。可他看着老范腰里插着瓦蓝的新匣子枪,憋得脸通红,硬是一句话没敢说。回到家躺到炕上,说了一句: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早挖个坑埋了他!〃
倒把身边的锅小巧吓了一跳。第二天,许布袋过去的村丁路蚂蚱趿拉着鞋来了,进门就说:
〃老叔,我跟你说个事!〃
许布袋问:
〃你要说什么?〃
路蚂蚱说:
〃上次老贾来,把你的地分给我了,现在老范来了,那次分的地又不算了,我来给你打个招呼,那块地就又算我还给你了!〃
许布袋又好气又好笑,说:
〃地不分给你,那地也归不了我,你应该去找贫农团,你找我干什么!〃
路蚂蚱说:
〃归你不归你,事情得说清楚,别弄得到时候你以为是我把地给你弄走的,落得我一身不是!〃
说完,撅着嘴,坐在炕前不动。
路蚂蚱走后,许布袋感到更加窝心。鸡巴一个村丁,也敢跟他说三道四了。这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为了解闷,他还照样到地里去打兔子。没想到打了几只兔子,又引来了贫农团,来收他的猎枪。这些贫农团赖和尚之类,过去都是些街头无赖,远远看见许布袋过来,就连忙躲到墙角后边,等他过去再做游戏。没想到现在也都一人一杆红缨枪威风起来,敢当面与他说话了。许布袋一边吃兔子,一边窝火,蘸辣椒酱吃了半只兔子下去,也没吃出个什么滋味。赖和尚见他只吃兔子不理人,黑着个脸,心上倒有些个害怕;又见他也没说什么,又有些胆壮,说:
〃老叔,你别光吃兔子了,先跟我们办公事吧。你先把猎枪交出来,我们回去向工作员回事,你再接着吃吧!〃
这时许布袋说话了。他把兔子扔下,拍了拍手,扭过来脸,笑了:
〃好,和尚,你也会办公事了。你叫我交猎枪,我交,只是咱爷俩得先商量一个事!〃
赖和尚一愣:
〃你要商量什么?〃
许布袋说:
〃别看我老许六十多了,你和尚才二十多岁,咱爷俩,到外边去,到雪地上去摔一跤!你赢了,就把猎枪拿走;我赢了,你们几个无赖,乘我没生气的时候,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
赖和尚又一愣,一时回不出话。赖和尚手下的几个人,倒觉得这主意好玩,笑着撺掇赖和尚:
〃好,这主意好,和尚,出去跟老许摔一跤!〃
锅小巧倒上来推了许布袋一把:
〃布袋,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紧把枪交给和尚!〃
许布袋笑着对锅小巧说:
〃我这是跟和尚闹着玩呢,我六十多,和尚才二十多,他会摔不过我?〃
赖和尚看着许布袋,心里却有些发怵。赖和尚是个面上胆大,心里窝囊的家伙。一帮光棍无赖胡闹厮玩可以,真要上阵,他有些胆怯。何况他个头较小,许布袋身材宽大。虽然他二十多岁,许布袋六十多岁,但许布袋年轻时的名声,他听说过。想到这里,他有些恼羞成怒,一甩手要往屋外走:
〃好,好,咱没本事,收不了这枪!知你老许过去厉害,咱鸡小掐不了这猴,咱去汇报工作员,让他来收这枪,让他来跟你摔跤吧!〃
其它几个伙伴见他这个样子,都跟他往外走。还是锅小巧撵他们到院子里,将许布袋的猎枪交给了他们。这时赖和尚倒不要这枪:
〃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让工作员来拿吧!〃
锅小巧又给他说了半天好话,一人给了他们一盒大炮台香烟,几个贫农团团员,才拿着许布袋的猎枪回了村公所。
锅小巧回到屋,埋怨许布袋:
〃你也是,就这人家还要开你的斗争会,你还这么乍刺,非让你吃了人家的苦头,你才知道好歹哩!〃
许布袋一巴掌打过去,将锅小巧打倒在炕跟前,接着又将一锅吃到半截的兔子,倒进了炉子。很快,炉子里飘出兔子烧焦的糊味。
锅小巧蹲在炕前哭,边哭边念叨:
〃跟了你个龟孙,受了一辈子罪。都怨我那爱财的爹,让我一辈子嫁了两个地主!〃
接着又哭死去的女儿许锅妮。
许布袋这时叹息道:
〃到底是翻身了呀!〃
三
路小秃觉得工作员老范很不够意思。上次老贾来搞土改,依靠路小秃,土改搞得很顺利,地主李家、孙家、许布袋家的地很快分了下去;现在老范又来搞土改,却将路小秃排斥在外。路小秃对他不大满意。又听说将来斗争过李文武、许布袋,贫农团还要斗争他,路小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