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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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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摸鼻子。”
    “‘白板’?”
    “摸摸脸。”
    “要、要、要是‘东风’呢?”林娃眼里也放光了。
    “看看坐在东边的那个人就行了。”
    林娃咧开嘴花了:“河娃,这法儿你是咋想出来的?”
    “天无绝人之路。”河娃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就干两黑晌儿?”
    “两晚上就够了。”
    “再不干了?”
    “再不干了。”
    河娃用舌头舔了舔胳膊上的血,血咸咸的,很腥。不过,他到底把林娃说服了。干
这事没有帮手是不行的。他狠下心往胳膊上扎一刀,就是想逼林娃跟他一块豁出去干。
林娃太抠了,他不能不这样做。他得叫他信……
    说完这一切,河娃累了。他把身子扔在床上,大脑却仍在极度兴奋之中,眼前仿佛
舞动着一张一张的十元票,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十元票……是不是太容易了哪?
    片刻,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说:“哥,头三盘,咱先不使这法儿,让他们先赢赢。
然后,他们就不怀疑了。”
    林娃咧咧嘴说:“中。”
    “也不能盘盘赢。要是盘盘都赢,也会叫人看出来。咱隔一两盘赢几盘,干得巧妙
些……”
    “中中。”
    “也别老想着这法儿。打得自然些,别紧张,一紧张也会叫人看出‘巧’来。”
    林娃咧着大嘴笑起来:“依你啦,兄弟,依你啦。”
    河娃想了想又嘱咐说:“牌打得大方些,别和人恼,人家出错一两张牌,想拿回去
就叫他拿回去。屁哩,赢他再多,他也没话说。”
    林娃点点头,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河娃……”
    “嗯。”
    “这……心太黑了吧?”
    河娃不屑地看了林娃一眼,说:“哥,你不想挣大钱娶媳妇了?”
    “……想。”
    “想,就别说这话。给鸡打水亏不亏心?不干亏心事挣不来钱……”
    林娃诺诺地说:“就这两晚上,亏心事不能多干,多干会出事的。听我的话吧,河
娃。”
    “行了,行了。”河娃不耐烦地说,“就这两晚上,本钱够了,咱就正儿八经去干
大事!”
    “去金寡妇那儿?”
    “去金寡妇那儿。”
    村里,金寡妇家是个玩赌的地方。金寡妇的男人死得早,为人不正经,跟外边的二
拐子有一手。二拐子爱赌,金寡妇这里就成了个赌场,每晚都有人来。二拐子号称“赌
王”,他们要去“赌王”那里碰碰运气了。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战斗……
    天黑的时候,两兄弟就这么去了,怀里揣了一千块血汗钱。

      三十九 月黑头天,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像一块巨大的黑磁铁,冰冷、坚硬、突兀。“磁铁”
上仿佛吸着千万条银黑色的小蛇儿,小蛇舞动游走,闪着一弯弯刺人的黑色芒儿亮。当
人稍稍离这楼房近一些的时候,便觉得有一股阴冷的风袭来,顿时也就有了百蛇缠身的
恐怖……

      四十 小独根坐在院子里垒“大高楼”呢。他腰里依旧拴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不到一百
天是不能解的。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他坐在地上,把一个个晒干了的玉米棒子码起来,很细心地先垒了“院墙”,然后
便开始垒“大高楼”了。他是照着村街对面的楼房垒的,一个个当墙用的玉米棒子都摆
得很整齐,可玉米棒子太滑,摆着摆着就坍了,于是又重新开始……
    在扁担杨村,只有独根喜欢那座楼房。这楼房在他眼里简直就像一座金色的宫殿,
太漂亮了。他几乎天天望着这楼房发呆,这楼房里边是什么样呢,一定是有很多很多的
门,门里都有什么呢?他想不明白了。于是就极想到这楼房里去看看。可娘总是不让。
娘什么都依他,可这事娘不依。他哭了,也闹了,娘就是不解绳儿。他闹得太厉害的时
候,娘就吓他,娘说这楼里有鬼。鬼要吃人的!
    每逢家里没人的时候,小独根便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偷偷地往这边瞅。只要一听见
咳嗽声,他就喊:
    “爷,爷。”
    罗锅来顺太寂寞了,一听见孩子的喊声便弓着腰走出来。这些日子他老多了,脸黄
黄的,还一个劲咳嗽。他很想让这孩子到他身边来,跟孩子说说话。可这孩子拴着呢,
又不敢让他来。只好远远地望着孩子的小脸,说:
    “独根,娘上地了?”
    “上地了。”
    “家没人了?”
    “没人了。”
    往下,罗锅来顺没话说了。他想说,孩子,你过来吧,我给你解了那绳儿,你过来
吧,可那媳妇已经死了两个孩子了,这独根是她的命。他要是解了绳儿,那媳妇会骂的。
再说,这孩子有灾,拴起来是个“破法儿”,他也不能解。只有叹口气,说:
    “快了,孩子,快到百天了……”
    “我娘也说快了。”
    “满了百天你就能过来了。”
    “爷,你等着我。”小独根说。
    “我等着你。”
    这几句话,老人和孩子一天要说好几遍,老重复说。仿佛那一点点希望、渴求、慰
藉全在这话里了。说了,心里就好受些。有时候,小独根突然会问:
    “爷,那楼里有鬼么?”
    罗锅来顺一下子就怔住了,那目光呆滞滞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神情。人家都说这
房子邪。夜里,他也常听见很奇怪的声音,有人叫他……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怕
吓着孩子。于是便说:
    “没鬼。孩子,没鬼。”
    “娘说,这房里有鬼,鬼能吃人!”小独根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罗锅来顺又没话说了。
    “爷,真没鬼么?”
    “爷老了,爷什么也看不见。”
    “娘说,鬼是看不见的。看不见怎么吃人呢?”
    罗锅来顺望着孩子那稚嫩的小脸儿说:“孩子,你怕鬼么?”
    小独根绷着脸儿说:“爷不怕,我也不怕!”
    罗锅来顺笑了。
    小独根也笑了。
    娘在家的时候,独根就一个人坐在院里垒“大高楼”。楼房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
也是金黄色的,独根也想盖一座金黄色的楼,用玉米棒子,“盖”楼。他干得非常认真,
总是弄一头汗。可是,他的楼怎么也“盖”不好,垒着垒着就“忽拉”倒了,再垒再垒
再垒……
    在小独根那幼小的心灵里只有这么一座楼。他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盖”楼,从来
也没有玩腻的时候。扁担杨村的孩子到了独根这一代才有了楼的概念。这概念也许是模
糊的,可那楼房已清晰地印在孩子的脑海里了。拴着的独根对土地、田野的印象是淡漠
的,对楼房的印象却日益加深。楼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幻想和神秘,他按自己的想象给
那楼房加了一道一道的门,永远走不完的门,每一道门里都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他
多想去看看呢!
    可是,一到夜里,睡得好好的独根又会突然坐起来,说出那句让大人们害怕的话:
    “杨万仓回来了。”

      四十一 每当那临着村街的铝合金大门开了的时候,路过的人就会看到楼下那八根水磨石廊
柱。那廊柱是乳黄色的。看上去圆润光洁,坚硬挺拔。然而,当人们再路过的时候,便
又觉得那廊柱像变了样似的,上粗下细,带弧儿的,一根根似倒立着的酒瓶……

 
    
     09     
   四十二 立冬的时候,场里着火了。这场大火断断续续地烧了好些天,把扁担杨的人心烧得
更乱了。
    这场火是在夜里烧起来的。立冬以来,天渐渐冷了,一擦黑儿人们就不出门了。这
天夜里,开初人们只看到西天里有红红的一片,坐在屋里就看到了,可谁也不知道那是
什么。当火轰轰烈烈地烧起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是麦秸垛着火了。各家人都惦挂着自
己的垛,匆忙忙担了水桶赶到场里,可那烧起来的麦秸垛已救不下了,麦秸着火是没救
的。好在这天夜里没有风,只烧了一家的垛,人们也就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了,烧着的偏偏是麦玲家的垛,麦玲子爹是披着棉袄穿裤衩子跑出来的,他一看
烧了他家的垛,别人家的都好好的,立时跳脚大骂:
    “日他妈,得罪哪小舅了?把娃儿给恁扔井里了?把恁娘日死了?!……”
    麦玲子在一旁站着,忙拉住爹不让他骂。可犟脾气的“老杠”一窜一窜地骂得声更
高了,谁也劝不住他。这时,场里站的人也都议论纷纷:是呀,好好的,麦秸垛给人点
了,八成是得罪谁了吧?
    暗夜里,村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都绿绿地发亮,仿佛各自都揣着一点不愿让人
知道的小想头,那小想头只能躲进屋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能偷偷说的……
    火渐渐地熄了……
    场里站的人也渐渐地散了。麦玲子强拉着爹往家走,可“老杠”走一路骂了一路,
恨得直跺脚……
    第二天早上,人们忽然又听见大碗婶在村街里拍着屁股高声大骂!原来,后半夜的
时候,她家的麦秸垛也被人偷偷地点着了。早上去看的时候,已成了一摊黑灰……
    往下,火越烧越大了。接连几天夜里,场里的麦秸一垛接一垛地腾上了天空!熊熊
的火光把半个天都映红了,火焰卷起来的浓烟滚滚地飘进了扁担杨,飘进了一家一家的
小院。整个扁担杨像炸了的蜂窝一样,一会儿跑出来了,一会儿又跑回去了;一会儿是
这家的麦秸垛着火了,一会儿又是那家的麦秸垛着火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叫骂
声!
    扁担杨村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都传染上了疑心病。在墙角处、背影里、门后头、床头
上,到处都在嘀嘀咕咕地猜测议论。连走路都像贼似的,轻轻来,轻轻去。你偷偷地看
看我家,我悄悄地瞅瞅你家,都仿佛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然而,谁也说不清火是怎样
烧起来的。没有被烧的人家害怕自家的麦秸垛被烧,心里惶惶不安;被人烧了麦秸垛的
人家更是恨得咬牙,旁敲侧击,逢人就骂。一个个眼都熬得红红的,那脑子不知转了多
少圈了,各自都在绞尽脑汁想自己的仇人,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谁了……
    乡公安特派员来了。县公安局的马股长也带着人来了。可整整在村里、场上查了一
天,也没查出个究竟来。不过,越查头绪越多,一下子就有了几百条线索!你说是我,
我说是他,他说是……哎呀,几百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全都翻出来了:你头年药死了我一
只鸡子;我在红薯地里扎了他的猪;他犁地时多犁了一沟儿,两家打起来了;谁跟谁又
因为谁结下仇了……连马股长也给弄糊涂了,他不晓得乡下着火竟会牵连这么多人,这
么多事。告发者竟是被告发者;被告发者又是告发者。更可怕的是几百户人家都成了怀
疑对象,却查不出火到底是谁放的……
    可是,一到夜里,不定啥时候,火又突兀地烧起来了!眼看着场里的麦秸垛越来越
少,黑色的飞灰像蝴蝶似的飘得到处都是,一垛一垛的麦秸都化成了灰烬……
    凶手到底是谁呢?
    当大火连续烧起来时,麦玲子愣住了。
    不错,第一场火是她点的。可她没想烧人家的垛,她烧的是自家的麦秸呀!她烧了
自家的一个麦秸垛,竟然引出一连串的大火,十几垛麦秸都跟着化成了灰儿,这的确是
她没想到的。
    她心烦,心烦才干出这事来的。近些天来,她一直烦得想发疯,看什么都不顺。不
知是否有人研究过年轻姑娘的心理,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睡不着觉了,总是胡想一气。
麦玲子想得很多,也很怪。她想到过死,也想过一些别的乌七八糟的事情。夜里想,白
天也想。她有时会想到变成一只小鸟飞出去,在无垠的天空中悠悠地飞,那有多痛快呀!
有时她想马上就死,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啦,啥也不想啥也不看了,像春堂子那样的,眼
一闭啥都不说了,可想是想了,念头转到死角里的时候,她也没干出什么来,最终也不
过烧了自家的麦秸垛。
    其实,那天夜里她已经躺下了。可老鼠吱吱叫着窜来窜去,墙角里的蛐蛐也长一声
短一声地焦人;床上的跳蚤更是一蹦一蹦地痒得钻心,她睡不着,就爬起来了。她爬起
来听见爹在隔壁屋里打呼噜,呼噜声很响,带着一股很浓的酒臭气,自然还夹杂着“咯
吱咯吱”的磨牙声。不知怎的,她的心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脑子里“嗡嗡”地像有一
万只蜜蜂在叫!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出了院门。当她出了门之后,她下意识地发现她手
里握着一盒火柴!
    她在场里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突然就想起了死了的亲娘。娘一辈子
连家门都没出过,人就像木头一样总给爹去压……那时她还小,但夜里的恐怖给她留下
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她一想到那些个臭烘烘的夜晚,总像看到了娘那苍白得没有一点血
色的脸。爹一喝醉就去找娘的事,娘的叫声十分的尖利!那叫声像是扎在她脑海里去
了……
    麦场里寂无人声,一个个麦秸垛儿自立着,月光像水一样凉,把那圆圆的影儿斜投
在地上,一会儿明了,一会儿又暗了。夜气寒寒的,她哆嗦了一下,火柴“啪”一下掉
在地上了,她弯腰去捡,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同时,她心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渴望,
她渴望自己干出一点什么事来。陡然一种无可名状的破坏欲攥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停不
下来了,她像猫一样地朝自家的麦秸垛走去,她在麦秸垛前站下来,“嚓”地划着了一
根火柴,一根,她只划了一根……
    事后,她有点后悔了。平静下来她就后悔了。她本想跟爹说说这事儿,让爹骂一顿
算了。家里没有喂牲口,点了麦秸垛也没啥大关系的。可她没想到爹会发那么大火,看
爹正在气头上,她也就没敢说,再后,火越烧越大了,连公安局的人都惊动了,她就更
不敢说了。
    然而,麦玲子还是不明白。这事也太蹊跷了,点了自家的麦秸垛,怎么就惹得一村
人的麦秸垛都跟着烧呢?这真是太邪了!是人干的,还是鬼干的?点一垛,点两垛,怎
么会一垛接一垛地烧起冲天大火呢?后来的火究竟是谁点的?她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
明白。一时,她很怕很怕,怕公安局的人会查到她的头上,那她是说不清楚的,她有一
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乱糟糟的,谁会信她呢。一时,她又
想立马站出来,对全村人说:火是我放的,第一场火是我放的。我点了自家的麦秸垛,
这大火是我惹起来的,让公安局的人把我抓走吧!可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敢说。
    那么,谁是凶手呢?
    麦玲子觉得自己不是凶手,她点的是自家的麦秸垛,毁坏自家的东西不能算是犯罪,
麦玲子没有犯罪。然而,失火的原因却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抛出的第一根火柴成了犯罪
的根源,正是她造成了连续不断的大火,造成了整个村子的混乱,她不想承认,可也不
得不承认。这样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就像一个扯不清理又乱的线团子,
搅得她头皮都快要炸了。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就是凶手。
    当“凶手”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加重的时候,她竟然有了一点点快乐,说不清楚
的恶的快乐。虽然她有点怕,虽然对意外结局的恐惧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但她终于干
出点事情来了。她既然能点自家的麦秸垛,就可以点别人家的。她是能干的,只要她想
干,这很容易。那么,麦玲子在一夜之间成了有罪的女人。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到一个有
罪的女人,她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跨越,她犯了罪。那种朦朦胧胧的人
生渴望在犯罪之后终于唤醒了。她有能力有勇气犯罪,就有能力有勇气干任何事情。于
是她的心灵从旧有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第一次得到了解放,走完了这一步,她就无所顾忌
了。
    当麦玲子有了罪的意识之后,一个个夜晚都变得更加无法忍受。她眼睁睁地看着自
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场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划着了一根火柴……紧接着心里就燃起了通
天大火,炽热的火焰的烧炙烤着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就是在梦中,她也
是在火焰的燃烧中度过的,从此,不管她走向何处,这场大火将永远伴随着她……
    当火烧起来的时候,瘸爷落泪了。他站在门前,望着暗夜中那烧红的西天,暗自叹
道:
    “应验了,应验了。那娃子算的卦应验了!”
    前些日子,他沐手焚香,刚刚埋下了第一道“符”,祸事就又出来了。“符”一共
三道,是他花了四十块钱从“小阴阳先生”那里买来的,他本希望这道“符”能镇住村
里的邪气,看来是镇不住了。不过,当初“小阴阳先生”倒也说了,这场灾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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