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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别的地方翻出一条腿来!
她说这都是真的,她要说半句假话,叫她的眼珠子抠出来当尿泡踩!踩烂了再吐口
唾沫,叫她下辈子当独眼驴。她还说,麦玲子这会儿要是活着,将来非给“老杠”抱回
个外孙不可……
河娃说:“大碗婶净是王八编笊篱,胡扯!”
他说根本不是这回事。那天夜里一点也不黑,大月明儿地,满天星星,啥都看得清
清亮亮的。
他说他半夜里起来尿尿,刚出来时还迷迷糊糊的,凉风一吹就醒了,夜特别静,蛐
蛐叫得很响,月光照在地上,连人影儿都映出来了。他漫无目的地四下看了看,一眼就
瞅见那楼房后面有人。
他说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两个人都在黑影儿里站着,一个高些,一个
稍低些,高的是男人,低的是女人。那女人看后背像是麦玲子。
他说麦玲子穿的根本不是花格格衫,是那种带条条的混纺衫,竖条条,看得可清了。
那男的也不是杨如意,杨如意没那人高,绝对不是杨如意,再说也没见杨如意回来。
他说他曾在场里见过那人,也是和麦玲子站在一起,只是离得远,没看清脸儿。前
一段不是有个县城里来的卖衣服的小伙么,说不定就是那个卖衣服的小伙儿。那小伙穿
得很洋气,头抿得狗舔了似的。那天他在代销点门前晃来晃去,跟麦玲子说了很长时间
的话。看着就像他。
他说麦玲子没戴表,是那个高个男人戴着块表。那男人的手一晃一晃的,他就看见
那男人戴着表。
他说他看见那男人上前拉麦玲子,麦玲子不让他拉,胳膊甩了一下。他看得清清的,
麦玲子的胳膊甩了一下,后来那男人又去拉她,麦玲子的胳膊又甩了一下,那手腕很白
的,根本没戴表。那男人不动了,两人就站着叽叽咕咕地说话,说了很长时间……
他说根本就没有看见梯子,哪会有梯子呢。月亮照着,楼上亮亮的,一扇一扇的玻
璃都看得很清楚,没有人,也没有梯子。那么高,怎么会爬上去呢?
他说,要有啥事也是那男的强逼麦玲子干的。是那男的骗了麦玲子。那男人是大高
个,要动起手来,麦玲子是斗不过那男人的。说不定是拿着刀子逼着麦玲子,麦玲子害
怕了才跟他走的……
他说麦玲子就是进了那所楼房,也不是那天晚上去的。再说好事儿占便宜事儿不能
都让杨如意那狗儿得了,他也是人,他不相信他就有那么大的本事……
林娃说:“河娃准是看错屁了!”
那天夜里他也起来尿了。河娃先起来尿,然后他又起来尿,也就是错那么一会儿工
夫,两人看的不一样。河娃一准是看错了。
他说,那天夜里大月明儿不假,满天星星不假,可……就、就、就是没有人,那楼
后面根本就没看见人。男人女人都没看见。倒、倒、倒有个梯子。梯子靠墙放着,黑梯
子,好像是铁条焊的,长长的竖在地上,就是梯子。一坎台、一坎台都看见了么。他一
点也不迷糊。
他说人没看见,影儿倒看见了,那不是楼后边,是楼南头,楼房南头有人影儿,黑
黑的人影儿,是两个人抱在一起的,他还听见他们“吧叽、吧叽”在“啃”呢。
他说那女的准是麦玲子。男的就不知道是谁了。他没看见人,他看见的是影儿,一
对人影儿,抱得很紧,比绳捆得还紧。那影儿一晃一晃的,两头并着。看动静那男的年
龄不会小了,怕也有三十七八、四十上下了。就跟他的年龄差不多。
他说前些日子还见麦玲子出来挑水,腰儿细细的,风摆柳似的一扭一扭,那水桶也
跟着一悠一悠的,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腰里紧呢?
他说那天夜里他看见的影儿不是带格格的,也不是带条条的。他见麦玲子穿过花格
格衫,也见麦玲子穿过带条条的混纺衫,不过那天晚上穿的不是这两件衣裳。她穿的是
小碎花儿蓝底的上衣,那影儿是花的,看得很清楚。
他说,后来人影儿不见了。他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一东一西地去了。往东的是
男人,脚步重些;往西的是女人,脚步轻些……
他说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可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也怪不得谁。也许是两人私奔了;
也许是两人一块自尽了;也许是两人一块进那楼房里去了。
他说他看见那梯子一直在那儿竖着,就是没见人爬上去。那梯子在那竖着,肯定是
干什么用的,兴许是有人上去了,又下来了。也难说。
他说他后来就回屋睡了,一觉睡到大天明。早上起来尿尿,却又看见楼后什么也没
有,那架梯子肯定是被人偷偷地搬走了……
独根娘说:“麦玲子不会有这些花花事儿。”
她说这闺女自小没娘,性子刚烈。做事说初一就是初一,说十五就是十五,根本没
人敢咋她。
她说这闺女肯定是进城跟她爹去拉了几趟货,看了县城里的花花绿绿,看花了眼,
看花了心。又看狗日的杨如意一个人跑出去回来就盖这么一大栋楼,也跟着起邪念了。
她说她看见这闺女前些日子老愁着脸,愁得脸都黄了,一肚子心事。她就知道没有
个好,果然就出了事了。
她说麦玲子身上戴的“洋罩”不是男人送的,是她自己在县城里拉货时偷偷买的。
她去县城里给独根拿药,刚好碰见了麦玲子,麦玲子还羞呢。
她说麦玲子是去过那楼里。那天夜里她也看见麦玲子了。不过,不是在楼后面,是
在楼前面见到的。那是个阴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麦玲子一个人在楼前面的黑影里
站着。这都是那天夜里她出来让独根尿尿时看见的。
她说她听见狗咬了两声,是那杂种狼狗咬的,接着一村的狗都咬起来了。她听见门
响了一声,往下就没有声音了,黑影儿里也没有人了,麦玲子肯定是到那楼里去了。
她说,别的也就难说了。
她说,也许这闺女跑出去给城里人当保姆去了;也许是遇上歹人,给人贩子卖到山
里去了;也许是给人害了……
麦玲子失踪的事越传越玄乎,说法儿也越来越多。自然都是与那所楼房有关的,人
们认定麦玲子是到那楼房里去了。村里已经出了两桩这样的邪事,一个死了,一个不见
了。都说这事出得太怪了。那大房子真格是邪,太压人了!
往下自然是越说越气,越说越吓人。一干人恨得眼都黑了。这当儿,大碗婶一拍屁
股说:
“男人都死绝了?!要那鸡巴干啥用的?一窝子软鳖蛋!……”
这一下子就把火点起来了。汉子们都挺了腰,咬着牙说:“奶奶,给狗日的扒了!”
大碗婶又在一旁撺掇说:“有鸡巴的就上去给我扒了!害得一村人不安生……”
汉子们也能吆喝着往前走。你撺掇我,我撺掇你,把胆子撑得大大的。走了没几步,
又有人说:“咱先礼后兵。去问问村长,要是村长不管,咱就给狗日的扒了!不管咋说,
理先搁前头。”于是,有人飞快地跑去找村长了。
等了一会也不见村长杨书印出来。回来的人传话说:“村长说了,民间的事别让他
出面,他一出面就不好说了。你们该咋办咋办……”这话留下了个活口,那意思是很清
楚的。虽然各人心里都有些怯,也不好不去了。
一时,汉子们又撑着一股血气往前涌,边走边吆喝:“给狗日的扒了!……”惹得
村里人都跑出来了,满街都是人。女人们看看那楼,心里先就怯了,忙去拉男人,又趁
人不备在孩子的屁股上捏一把,孩子一哭,就更有理由拽男人了,汉子们心里也怯,只
是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也就强拽着身子往前走。离那楼房越近,拿抓钩、铁锨的汉
子手越软,女人更是哭哭啼啼的死命去拽,生怕汉子一抓钩下去中了邪,说不定命就搭
上了……
汉子们心里怯是怯,只是喊声不弱:
“扒了!给狗日的扒了!……”
到了门前,还没动手呢,罗锅来顺弓着腰从门里走出来了。他看了看众人,叹口气
说:“扒吧,扒了好。这房子不是咱住的……”说完,“扑咚”一声,给众人跪下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怎样才好。手里的家什都张张扬扬地举着,只是没
有落下去……
这当儿,又见“老杠”红着眼忽腾腾从村东跑过来,光脊梁手里举着一把抓钩,跑
到楼前头扑咚就是一抓钩;可那抓钩抡起来只在院墙上砸出了一个白印,却抡到脚上去
了,立时便有红腾腾的血流了出来……
这房子邪呀!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张扬了。女人们纷纷上前,拉住男人死命地
往家拽。男人也终于有了下台的机会,也就骂骂咧咧地去了。
村长杨书印在自家院里站着,默默地吸着烟。等了一会儿,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也
就阴着脸回屋去了。
五十一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一间屋子是红颜色的。红得像火,像血。头顶、地下、前后
左右的墙壁,全都是漆的红颜色,人一走进来,浑身就像被火烧着了一般,立时就想发
疯!那红色越看越吓人,简直就像一座燃烧着的火海,铺天盖地地朝人压过来……
五十二 麦玲子失踪后,罗锅来顺悄没声儿地从楼屋里搬出来了。
自从住进这所楼屋,他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一个又一
个噩梦紧紧地缠着他。稍稍清醒的时候,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的腰弓得更厉害了,
整个人就像塌架了似的,苦着一张布满老皱的脸。没有人责怪他,是他自己要搬出来往
的。他觉得他的福分太浅太浅,架不住这么大的房子。这都是命哇,这楼屋自盖起后一
再出邪,他受不了了。
罗锅来顺在楼房外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小小的草棚,他把自己的被褥从楼屋里挪出
来,夜里就住在这么一个像狗窝似的草棚里。住在这草棚里他心安了,也能睡着觉了。
冬天天冷,他像虾似的蜷在小草棚里,也不觉冻得慌。人老了,活一天就多一天。能安
安生生活就是福,还想什么呢?
人搬出来了,楼就空了。儿子不常回来,这空空的一座楼看上去连一点活气也没有,
阴森森的。罗锅来顺虽然不住这楼屋了,却还一天几遍去楼院里照看,料理。早上他爬
起来去楼里扫院子,扫了院子还得一天两次去喂狗……那只狼狗在院里关得久了,见人
就咬,样子很凶,他甚至怕进这楼院了。怕归怕,可还是得去。有时候,他觉得他是背
着这座楼过日子的。人搬出来了,这楼屋却依旧缠着他,他是脱不掉的。那简直不是房
子,是他的主人,他每日里得按时去侍候这“主人”,却又黑天白日里受这“主人”的
害……
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命,命是注定的。他一辈子只能住草窝,只有在草窝里才睡得
安稳些。夜里,他常听见那只狼狗的咆哮声,那狗叫起来很恶,把链子拽得“哗啦、哗
啦”响,还“咚咚”地撞门!每到这时候,罗锅来顺就又睡不着觉了。他知道是那狼狗
惹得村里的狗们又围住门了。狗们天天夜里围在门口,就等那狼狗出来呢,只要一出来,
那就是一场恶战!他不敢放狗出来,那狼狗熬急了,一出来就会发疯的。他怕咬伤了谁
家的狗,他是连人家的狗也不敢得罪的。所以,狗叫得太厉害时,他不得不爬起来去看
看,他怕那狼狗会挣断铁链子。
村人们见了罗锅来顺,也觉得他挺可怜的。房子盖得那么大那么好,却又不敢住,
到老了连个安生的窝儿都没有。想想,心里的气儿也就稍稍地顺了些。也就更认定那楼
房是压人的“邪物”了。
罗锅来顺却不觉得难受,他已经麻木了。每日里像游魂似的从草棚里走出来,慢慢
地挪进楼院,把房子打扫干净了,又慢慢地从楼院里走出来,重又到草棚里安歇。人是
很贱的,有了什么之后就丢不掉了。纵然是很沉重的东西他也背着。他觉得人就是这样
子。
每当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头来,罗锅来顺脸上便有了一点点喜色。他是
喜欢孩子的,很愿意跟孩子说说话。只要孩子能给他说上几句,他心里也就松快些了,
他问:“孩子,快满百天了吧?”
“快了。”小独根说。
“满了百天你就能出来了。”
“满了百天就能出来了。”
罗锅来顺笑笑。
小独根也笑笑。
“爷,你不住大高楼了?”小独根歪着头问。
“不住了。”罗锅来顺很安详地说。
“住草棚了?”
“住草棚了。”
“为啥呢?爷,你为啥不住呢?”小独根很惊讶地问。
“爷住不惯。”
小独根怅然地望着那高高的楼房,又看看罗锅来顺,咬着小嘴唇想了想,说:
“爷,那楼里有鬼,是么?”
“……”罗锅来顺语塞了,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孩子还小呢,还不懂事呢。他不能
胡说,胡说会吓着孩子的,他怕吓着孩子。该怎么说呢?
“真有鬼?”
“……那房子邪。”罗锅来顺迟疑了半晌才说,他觉得他没法跟孩子说明白,他说
不明白。
“娘也说那房子邪。鬼吃人么?”
“别问了,孩子。你还小呢,大了你就知道了。”
小独根昂着头说:“我不怕鬼。我进去就喊:鬼,出来!他会出来么?”
“没有鬼。孩子,没有鬼。”他真怕吓着孩子,他想给孩子说点别的什么,可一时
又想不起来。
“鬼也怕人,是么?”
“……怕。”
“爷,你能给我解开绳子么?”小独根眼巴巴地望着他说。
“等等吧,孩子,再等等。”
“等满了百天?”
“等满了百天吧。”
小独根很失望地看了罗锅来顺一眼,又痴痴地望了望对面的楼房,头又慢慢地缩回
去了。待一会儿,小独根又突然地探出头来,喊道:
“爷,你记着。”
“我记着呢。”
罗锅来顺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孩子小呢,这么小的孩子一日日拴在树上,也太可怜
了。他很想偷偷地给孩子解了绳子,让孩子到这楼院里玩一次,哪怕只玩一小会儿。神
鬼都不会害孩子的,也不该伤害孩子。可他知道那绳子是解不得的,万万解不得!村里
已出了不少事了。万一呢,万一这孩子摊上一点什么,他的罪孽就更深了。孩子的命太
金贵了,他担不起风险。人是什么东西呢?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又必须做。人是什
么东西呢?
罗锅来顺愣愣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儿子不让他种庄稼了,儿子说让他享福呢,
可他没有福,没有福享什么呢。他很惆怅,那双网了血丝的老眼里空空的,像是看见了
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冬日天短,天光很快就暗下来了,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吹得人身上发寒。罗锅来
顺又得喂狗去了。他侍候那楼院,也得侍候那只狼狗,狗又叫了。
五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二间屋子是黄颜色的。上下、前后、左右,六个面全是黄颜色
的。进了第一间屋子,再进第二间屋子,你就会在一片凝重、旋转的黄色中心跳不止,
肝胆欲裂!站久了,你会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浸泡在黄水之中,身上长满了脓疮。那脓疮
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黄水。你禁不住想呕,呕出来的也是黄黄的胆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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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狗儿杨如意又带着女人回来了。
这次他是坐小轿车回来的。一个庄稼人的娃子竟然坐上了从国外进口的“伏尔加”。
据说那车过去是县委书记才有资格坐的,一个没有什么资历、也没有什么靠山的狗儿却
堂堂正正地坐着“伏尔加”回村来了。
杨如意这次带回的女人比上次带回来的还要漂亮。瘦瘦的、高高的,腰儿细细的,
脸儿白白的,嘴上还抹了口红。其实这女子还是那个名叫惠惠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更洋
气了,叫人认不出来。杨如意是故意叫人认不出来的。他每次回来部让惠惠换一套衣服,
重新烫一次发,女人要是着意打扮了,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杨如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当那辆黑色的伏尔加“沙沙”地开进村的时候,无论在地里做活儿还是在村里走路
的人全都扭过脸儿去了。不看,眼不见心静,可是,人们还是知道杨如意带着女人回来
了,而且是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女人。于是,那些没有女人的汉子,不时地望望天儿,
便觉得这日月分外的难熬。有了女人的,突然就觉得女人太土、太脏、太丑,心里无端
地生出些恶气。这恶气没地方出,只好在心里闷着……
人们都盼着这轿车快点开过去,开过去也就罢了。可这辆轿车偏偏在村街当中停下
来了。最先走出来的是那个漂亮女人。那漂亮女人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