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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药都吃遍了,就是不见好。近些日子,他夜里总睡不好,常常做梦。那梦也是稀奇古
怪的。他老梦见村里的“公章”丢了,那圆圆的木头戳子在办公桌里锁得好好的,突然
不见了。他急坏了,赶忙组织人去找,可找来找去,哪里也找不到。他一气之下就召开
了村民大会,让民兵站岗,反反复复地讲政策,让偷了“公章”的人自动交出来,交出
来就没有什么罪了。然而,会场上的人都嘻嘻笑着,聊天儿的聊天儿,奶孩子的奶孩子,
一点也不在乎。于是他又让民兵挨个去摸男人的裤腰带,他怀疑谁把“公章”拴到自家
的裤腰带上了。村里的男人全站出来了,排着队从他跟前走过,肩头上一律搭着裤腰带,
两手提着裤子,民兵喊着“一二一……”摸了半天,只摸到了几根旱烟袋和两枚铜钱。
接着他又怀疑是女人把“公章”拴在奶子上了,就下令妇女主任去挨个摸摸女人的奶子,
看是不是藏了“公章”。那妇女主任还是个姑娘,怕羞,扭扭捏捏地不想去。这当儿民
兵队长把手高高地举起来了,他说:“我去,任务再艰巨我也能完成。”他就去了,挨
个在女人的奶子上抓一把,抓得女人叽叽哇哇乱叫!最后他又走到年轻的妇女主任跟前,
嘻嘻笑着说:“别怕,叫我摸摸,又不是黄瓜,摸摸也掉不了渣儿。”妇女主任脸都红
了,吓得直往后退。他窜上去把妇女主任的布衫掀得高高的,就势狠劲地捏了一下……
民兵队长全摸过了,又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来。他问:“都摸了?”民兵队长说:“都
摸了!”他问:“啥滋味?”民兵队长说:“光光的,软软的,有点腥。”他脸一沉说:
“日你妈,大白天调戏妇女,给我捆起来!”立时就有十几条汉子窜出来了,看民兵队
长独自一个占便宜,他们早就憋不住了。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把民兵队长按在地上,
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接下去他又派民兵挨家挨户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章”
找出来!民兵们从村东头一家一家地挨着搜,可搜到“大房子”跟前的时候,就没人敢
进了。谁也不敢走进去,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的。他去了,他拍着胸脯说:“跟我来!
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啥?!”看看还是没人敢进,他就一个人走进去了。果然,他
在“大房子”里找到了那枚“公章”……
每当他从梦中醒来,就觉得十分荒唐。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真是笑话,大笑话。
这时他就下意识地摸摸裤腰带,发现“公章”是在他的裤腰带上拴着的。那“硬家伙”
摸着热乎乎的,也不知在裤腰上拴多久了。他记得他把“公章”锁在抽屉里了,却不料
什么时候拴在腰带上了。他摇摇头说:“小家子气,太小家子气。”
这个荒唐梦每出现一次,他的偏头疼病就加重几分。醒来时他的头像劈了一样,一
半是木木地疼,一半是“嗡嗡”地响,十分难受。每到这时,他就采取以毒攻毒的法子,
喝上几口酒,喝得晕晕乎乎的,就觉得头不是那么疼了。渐渐地,他越喝越多,只有酒
才能抑制他这恼人的偏头疼病了。
为了给他治病,女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一个“偏方”,说是吃“百家蛋”能治偏
头疼病,而且必须是刚下的鲜蛋。他不信这一套。可女人却是很信的,她每天端着个笸
箩一家一家去找鲜鸡蛋。村长的女人总是有面子的,不管到谁家都有人给,就这么出去
走了两趟,村长有病的消息便传出去了。往下,自然不用找就有人送了。村人们也接二
连三地跑来探望,有钱的备些礼物,没钱的掂上一兜子鸡蛋,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每逢有人来,杨书印总是坐起来笑着说:“没有啥,没有啥。一点小病,过些天就
会好的。”
人们说:“书印哪,你可得当紧身体呀!你瘦多了。”
他挺直腰说:“瘦了么?我不瘦哇,一顿还能吃两碗饭哪!”说着,便哈哈地大笑
一阵,像年轻人似的从床上跳下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大甩着手。
可人一走,他的脸就沉下来了,眉头紧紧地蹩着,捂着头躺在床上,人就像瘫了似
的……
不久,乡、县两级有关系的干部们也都听说杨书印病了,纷纷赶来探望。杨书印一
手送出去的“人才”更不必说,也都备了厚重的礼品,匆匆赶回来看望这位“恩公”。
一时门庭若市,大车、小车、摩托车络绎不绝地开到了杨书印家门前。
这会儿,杨书印的病像是一下子全好了,虽然十分地憔悴,但脸上有了红光,印堂
很亮,说起话来谈笑风生,精神头很足。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情,却一反常态,跟这些
有权势的人物夸起杨如意来。他说他发现了一个很能干的人才,这娃子叫杨如意,是本
地最有能耐的改革家。他讲杨如意如何白手起家,一个人办起了产值百万元的涂料厂……
他说杨如意是本村土生土长的娃子,将来肯定是大有出息的。他十分恳切地让这些朋友
回去替杨如意宣传宣传,鼓吹鼓吹,能宣传多大范围就宣传多大范围。他说这娃子是扁
担杨的骄傲,最好让全省、全国都知道他……
“人才”们见身在病中的杨书印滔滔不绝地夸赞杨如意,虽然心里稍稍地有了点妒
意,但还是被“恩公”那博大的胸怀所震撼了。他们知道“恩公”爱才心切,做什么事
都是诚心诚意的,也都暗暗点头,生出了许多敬佩之意。
乡里县上那些有头脸的人物(当然包括烟站、税务所、供销社、工商局、公安
局……)听杨书印反复地夸奖一个人,虽然都知他爱才,也不免疑惑他是否收了杨如意
的礼物(那礼物一定不轻),不然,为什么老提杨如意呢?
杨书印自然不做解释。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然目的达到了,他也就不多说了。
随你们怎么想都行。送客时,他专门让在省报社当记者的杨文广再多留一会,说他还有
话要说。
当年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杨文广如今也混出人样来了。省报记者的牌子响当当的,身
为“无冕之王”,自然是吃遍天下无人敌,到哪里都是最好的招待,连各县的县长、书
记们都怯他三分。傲气么,也随着身价长出来了。他是县委专程派小轿车送回来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对“恩公”杨书印,他是不敢怠慢的,人得
讲良心呢。过去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他心里说:“广阔个屁!广阔得连裤子
都穿不上了。”要不是杨书印,他能有今天么?
虽然送客时杨文广坐着连动都没动,可当杨书印折身回屋时,他就赶忙站起来了,
走上前十分谦恭地说:“老叔,您得保重身体呀!”
杨书印坐下来,沉吟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十分为难似的。
“老叔,您有啥话说吧,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尽最大努力。”杨文广说。
杨书印一只手捂着头,叹口气,缓缓地说:“文广哇,你老叔一辈子爱才,从没失
过眼。可、可你老叔看错了一个人,看错了……”
“谁?”杨文广不服气地问。
“如意呀,如意这娃子……”
“嗨,不就是个暴发户么?!”杨文广截住话头,不以为然地说。
杨书印轻轻地拍着头说:“这娃子是个干家子,是个人才,可惜我发现得晚了。晚
了……”
杨文广不解地望着杨书印,好半天也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
杨书印十分沉重地说:“文广哇,这是私下给你说的。如意这娃子是块材料,可他
这一段不走正道,奸污妇女,行贿受贿,啥恶事都干哪……”
“老叔,你、你是想叫我在报上捅(批评)他一下?”杨文广试探着问,他心里却
有点犯难了。
“不……”杨书印摇摇头说,“这娃子不管怎么说是个人才。我失了眼,没能早些
发现他,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我不能眼看着这娃子毁,我得拉他一把。他总是扁担杨走
出去的娃子呀!”
“老叔,那你说咋办?”
杨书印说:“文广,如今你是省报的记者了,老叔也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了。你这
次回来看老叔,老叔心里很高兴。这么多年老叔没求过人,这次,老叔想求你办件
事……”
“说吧,老叔,只要我能办的。”杨文广心里一热,赶忙站起来了。
“文广,你坐你坐。”杨书印亲切地拍拍杨文广,说:“文广,老叔要你在报上多
发几篇文章,好好地宣传宣传如意。要是能在《人民日报》上也发些文章,那就更好。
多宣传宣传他吧,报纸影响大,报上一登,注意他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都看着他,这
娃子兴许还能走上正道……”
杨文广一下子怔住了,心里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多年的记者生涯,使他似乎猜出
了杨书印的心迹。报纸上每宣传一个人,都招来很多麻烦。且不说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马
上会加到这个人身上,上上下下都会来吃他捧他拉他骗他……而各种各样的反面意见也
就跟着来了,他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问题、毛病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紧接着马上
就会有人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到处告状。更可怕的是,这些专业户、个体承包户真正能
站住脚的干净的没有几个,多多少少都是有些问题的。那么,宣传来宣传去,最后不是
被吃垮就是进监狱。全省以至于全国,不知有多少赫赫有名的个体承包户被“宣传”到
牢房里去了……杨文广不敢往下想了。老叔对他的“恩德”也使他不能往别处胡想。老
叔话说得这么恳切,又是这样爱才,是决不会用这种手段坑人的。老叔在乡下住着,也
许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老叔都是善意的。老叔尽心尽力地把他拉巴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得应承下来……
杨文广想了想说:“老叔,我写。可有一条,我得实事求是地写。不然……”
杨书印点点头说:“那是,得照实写。不过,这娃子确实是个干家子,还是多鼓励
鼓励吧。多写长处,多写长处……”
杨文广说:“好,我组织几篇文章。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听说杨如意跟我们那里的
副总编关系不一般……”
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我总算对得起这娃子啦,对起他啦!”
杨文广笑着说:“等如意出了名,得让他好好请请老叔哩!”
杨书印淡淡地说:“对如意,老叔尽尽心就是了,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叫写的。用不
着多说。”
“好,我不说。”……
当天夜里,村长杨书印又带病去看望了瞎眼的四婶。他给四婶带去了两匣风干的点
心,一进屋就抓着四婶的手说:“老婶子,书印对不住你。书印没照顾好那俩侄子,书
印有罪呀!”
四婶手捧着那两匣点心,眼里只有流泪的分儿了。她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紧接着就
想下跪:“书印,书印,说啥你也得救救那俩侄子呀……”
杨书印把瞎眼的四婶搀起来,说:“老嫂子,自己村里娃子,我不会不管的。你慢
慢说,慢慢说。”
四婶就又哭起来了:“书印哪,这可叫我咋活啊?一个瞎老婆子,一点路也没有
哇……”
杨书印说:“别哭,事既然出来了,哭也没用。你听我说,你怕不怕?”
四婶用脏兮兮的衣裳擦了擦眼上的泪,说:“我一个瞎老婆子还有啥怕哩。”
杨书印轻声说:“老嫂子,你只要不怕,这事就好办了。我托人一边活动着,你进
城去找杨如意……”
“他叔,我连门都没出过呀。”
杨书印说:“我找人把你领去。别怕,一个瞎眼人谁都会可怜的。你到那儿坐门口
哭了。谁问你,你就给他说说杨如意那些恶事。把他奸污妇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
了,哭着说着,人围得越多越好……”
“这法儿中?”
“中。”
“能把恁那俩娃子救出来?”
“你去吧,不出三天,可怜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那狗儿杨如意就坐不住了,他怕
丢人,非给你说好话儿,到那时候,你就说林娃河娃的事。他是原告,原告一撤诉,事
就好办了……”
“你是说……讹他?”
“讹他。”
“他叔……”
“这就看你了,老嫂子。他不狠么?他不狠你俩娃子会抓起来么?”
四婶摸索着硬朗朗地站起来了,她说:“我去,我去,我跟他拼上这条老命!”
杨书印又叮咛说:“老嫂子,你可别叫他一哄就回来了。你得硬下一条心,别怕他
们吓你。你是瞎眼人,谁也不敢咋你。咱乡下人,为了娃子的事,也不能讲脸面了……”
四婶感激地说:“他叔,要不是你,谁还能给咱拿个主意哩。娃们要能回来,下辈
子也不能忘了你。”
这时,杨书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叹口气说:“老嫂子,这是二十块钱,你拿着
路上用。按说,咱当干部哩,不能出这种主意。可本村本姓的娃子,出了事我也不能不
管哪。”
四婶眨巴眨巴瞎眼,说:“他叔,你放心,我不会胡说的。自己孩子的事儿,自己
还不清楚么……”
该做的都做了。一个靠智慧生存的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也可以说达到了人生艺术
的高峰。对此,杨书印是满意的。他不容许一个年轻的娃子把他看透,更不能容忍那娃
像宣布罪状似的把他的好好孬孬全说出来。人被看透了,也就完了。他要治治这娃子。
他是老了,但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这娃子把他攥在手心里任意摆弄!扁担杨是
他杨书印的天下……
然而,当杨书印满意地离开瞎眼四婶家时,在黑暗中(瞎眼人是不点灯的),他瞅
见瞎老婆那乱蓬蓬的头发上白光闪闪爬满了虮子,继尔他感觉到了那白光中虱子的蠕动,
闻到了酸味,臭味和泪水的气味;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叫声;看到了瞎老婆那肮脏的
满身污垢的破袄和黑得像狗爪子一样的粗筋暴凸的老手;看到了床上铺的烂席片和破烂
不堪的家什,同时也看到了瞎眼人脸上那无法表达的感激之情。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
突然亮了一下,在那极快的一瞬间,他问自己:这是干什么?这样做合适么?何苦去骗
一个瞎眼人呢?她这一辈子够凄凉了,你是村长,对这一切你该负有责任的……已经走
出屋门的杨书印突然转过身来,想说一点什么,可这一点亮光很快熄灭了。他看见那瞎
眼人倚在门口,流着泪说:“他叔,叫你操心啦。”
七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里有一面很大很怪的镜子(不知摆在哪一间屋子里)。那镜子有许
多奇妙之处。只要你一踏进楼院,那镜子隔着墙就能照出你的影子来。那“影子”不是
现在的你,是八百年前的你。它能照出你八百年前是什么东西脱生出来的……
还有人说,那镜子是盖房扎根基时从地底下扒出来的,是棺材里的东西。是一面魔
镜。那上边映出来的影子全都不是人,看看准吓你半死……
七十八 小独根拴了八十多天了。
他拴腻了,拴怕了,也拴急了。天一天一天冷了,虽然那绳子很长,他可以带着绳
子跑到屋里玩,但总是不方便的。看见别的孩子在村街里跑来跑去,他眼气极了,总是
央告娘说:
“给我解了吧,给我解了吧……”
娘也心疼他,娘想解又不敢解,怕万一有个好好歹歹,这“破法儿”就不灵了。娘
说:
“再忍忍吧,娃儿,再忍忍。”
独根又哭又闹,躺在地上不起来:“不哩,不哩。解了,解了……”
娘就哄他说:“快了,快了,明儿就解,明儿就解。”
过了今日有明日。独根一天天闹,独根娘就编着法儿哄他,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独根问:“拴拴就有福了?”
独根娘赶忙说:“拴拴就有福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独根安生些了,只是怏怏的,脸上很愁。娘怕他愁出病来,就花钱去代销点买了一
把糖,引逗着村里的娃子来跟他玩。娃儿们嘴里噙着一颗糖块,就来跟他玩了。独根很
高兴地领着他们垒”大高楼”,可垒着垒着,糖吃完了,娃儿们便说:“俺走哩。”独
根拦住不让走,赶忙朝屋里喊:“娘,拿糖。”娘笑了,娘笑独根精,小小的人儿,说
话跟大人似的。也赶忙说:“买买,再买。”话说了,人却没有站起来。过了会儿,娃
儿们又说:“俺走哩。”独根喊:“娘,买糖吧。”独很娘就买糖去了。
好歹哄着娃儿们在院里玩了一上午,往下他们就不来了,喊也不来。独根就自己在
院里跑着玩,带着一根绳子跑来跑去,跑着嘴里念着:“糖、糖、糖,有糖就玩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