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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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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
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独根那六岁的姐和五岁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儿去地里捡豆芽儿。
乡下孩子晓事早,很小就知道顾家了。地分了,没菜吃。年轻的媳妇们下地回来总要捎
上一把菜,那菜是从别人家的地里薅来的,即是自家地里有,也要从别人家地里薅,看
见了也就骂一架,练练舌头。这精明很快就传染给了孩子。于是孩子们也知道从别人家
地里薅一点什么是占便宜的事,也就跟着薅,好让娘夸夸。
    这一日,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娃子们就结伙儿去地里捡豆芽儿。那是刚点种过
的豆地,天热,没两天就出芽儿了。地么,自然认准了是别人家的。于是一个个亮着红
红的肉儿,光脚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儿。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儿,
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儿。豆地里长的芽儿,带土的,很脏。薅了,又一个个擎着
去坑塘边洗。那坑塘离场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这会儿没有。娃儿们挤挤
搡搡地蹲在坑塘边洗豆芽儿,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认真。洗着洗着,那五岁的小哥
儿脚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脉的感应起了关键作用。一群小儿,独有那六岁的小姐姐慌忙去拉,
人小,力薄,一拉没拉住,也跟着滑下去了。小人儿在水里缓缓地下滑,渐渐还能看见
飘着的头发,小辫儿上的红绳儿,渐渐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纹儿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在六月的灿烂的阳光下,两个嫡生的小生命无声地消失了……
    小娃儿一个个都呆住了,静静地望着水里的波纹儿,停了好大一会儿,没有谁动一
动,只望着那很好看的波纹儿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圆环似的波纹儿消失。
这时候,要是赶紧呼救,不远的麦场里就有人,汉子们都在打麦呢,那么,两个小生命
也许还有救。可娃儿们愣过神儿之后,各自都慌忙去捡撒在坑塘边的豆芽儿,一根一根
地捡,脏了的又再洗洗……时光在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儿里飞快地流逝,生命顷刻间
从无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儿捡完了,洗过了,这才有娃儿想起该去叫他妈。于是又一伙
伙儿去叫他妈。他妈在地里割麦呢,路很远很远。一个个又光着小屁股,擎着那一小把
豆芽,慢慢往地里走。路上,有个娃儿的豆芽儿撒了,就又蹲下来捡,捡得很慢。这中
间,娃儿们在路上也曾碰上过拉麦车的大人,只是记着要去叫他妈,也就很认真地保持
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儿已经漂起来了……
    ……一母同胞,两个小姐弟,白胀胀地在水面上漂着,姐的小手勾着弟的小手,勾
得死死的……
    这打击太大了!扁担杨这位名叫环的年轻媳妇像疯了一样从地里跑回来,趴在坑塘
边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扁担杨历来有女人骂
街的习惯。环在哭天抢地的呼唤小儿的同时,又一遍一遍地诅咒上苍……
    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睛了么?你不晓得生儿的艰难么?你为啥要毁这一家人?
为什么?!两个娃儿,两个呀!咋偏偏摊到这一家人头上?哪怕毁一个呢,哪怕把妞领
去呢,你也不能这么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着她又咒起“计划生育小分队”来。生第二胎的时候,他们罚了她一千八百块钱,
还强行给她实行了“结扎”手术。那小哥儿是“超生儿”,没有指标,没有户口,也没
有地……
    太惨了!她那凄厉的呼号闹得人心里酸酸的。女人们都跟着掉泪了,坑塘边上一片
哭声。
    瘸爷站出来了。扁担杨村的老族长瘸爷为了这繁衍的大事,为了杨家这一门不断香
火,亲自一家一家地上门动员,恳求族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
把这门人的香火续上。
    村长杨书印也主动地去乡里、县上反映情况,动用了全部人事关系,经过三番五次
地奔波,终于追回了一千块罚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标送到了这媳妇的手里。
    灾难使人心齐。全村人化悲痛为力量,帮助这家人收麦种秋,好让这家人腾出工夫
去省城把女人扎住了的那玩意儿接上。这很花了些钱,费了些事,女人重新经历了一番
非凡的痛苦,终还是接上了。为了香火大事,这女人每晚眼含热泪让男人骑在她身上……
    于是便有了独根。
    独根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小猫一样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应,生怕再有什么
差池。可这孩子白日里好好的,却夜夜啼哭。初时跑了许多医院去看,总不见好,好在
白天如常,后来也就罢了。独根两岁多的时候,刚会呀呀学语,半夜里又会突然坐起来,
两眼直直地瞪着,咿咿呀呀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家里人心惊肉跳地抱住叫他,却不说
了。到了白日,却又是一切如常,就这么整日让人提心吊胆的。后来渐渐也听清楚一些
了,说的竟是几辈子的老话,听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独根又“腾”一下坐起来了,坐起说出一句话来,这话
更是没天没地没根没梢儿。他说:
    “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人全都愣住了,一个个头发梢儿发紧,身上不由地打寒颤……
    他又清清楚楚地说:“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杨万仓是谁。于是连夜把瘸爷请
来,问了,瘸爷竟然也是摇摇头,不知道谁是杨万仓……
    第二天,瘸爷翻出家谱来看,奇了!居然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查到了杨万仓的名
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这下子连瘸爷也坐不住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三
岁多的小儿怎么会知道呢?于是又细细地查看家谱,发现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杨万
仓的名下,还画有一个符号:◎
    这是什么呢?瘸爷看不懂,别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既然小独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讳,
也就赶忙摆上香案,多多地烧些纸钱,一家人都跪下来愿吁祈告,求远祖保佑杨家这一
支后人平安无事,香火不断。可是,到了晚上,小独根睡着睡着又忽地坐起来了,还是
那句话:
    “杨万仓回来了。”
    看小人儿白日里好好的,摸摸头又不发烧。可这么神神鬼鬼的,终让人放不下心来。
无奈,又托瘸爷去外村请“阴阳先生”来看。“阴阳先生”让独根掌起面来,细细地端
详了一阵,说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岁头上有百日之灾,怕是不会善了。这下子一家人
都慌了,忙给“阴阳先生”跪下来,千求万告,多多的封礼,也就说了“破法儿”。
“阴阳先生”让家人在独根四岁生日这一天把小儿拴在榆树上,拴一百天。百日后四更
出门,抱一红公鸡,走百步开外,千万别回头!待鸡叫后,见红日头再回来……
    于是,独根就拴在榆树上了。独根很听话,开初他不让拴,见娘哭了,也就让拴了。
也只是个“破法儿”,拴的不紧,绳儿长长的,一头系在腰里,一头绑在树上,还能在
院里玩。绳儿是解不开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说,他小。
    小独根每日里拖着一根长绳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往外看。村街对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
楼,高楼在九月的阳光下闪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环里似有人给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极
了。他很想钻到那金色的光环里去,那一定很好玩……
    可他拴着呢。

      十三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时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楼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个
个窗口却又是银灰色的。浓重的夜气一点一点地淡散了,楼房静静地伫立在暗夜之中,
像一只巨大的亮着一个个小屉的黑盒子……
    这时候,便有一只黑色的小精灵从银灰的小屉里飞出来,谁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只有一声响动,微微地响动,就化进夜空里去了……

      十四 瘸爷不出门了。
    过去,他常拄着拐杖到村街上去晒暖儿,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里,怔
怔地想着什么。瘸爷不出门的时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门,就整日在他身边卧着,眯着狗
眼也像是有了什么心事。瘸爷是扁担杨辈分最长的老人,为族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他
那条瘸腿就是为族人献出来的。现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着他。
黑子也算是扁担杨村辈分最长的狗了。扁担杨村的狗儿几乎都是它养出来的,如今也算
是狗儿狗孙的一大群了。瘸爷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着熬日头。
    世事变了,人心一下子隔得远了,连天也仿佛往南边走了,热的时间很长。村子呢,
也渐渐地有了一点什么,地也越来越少了。这些都使瘸爷心里难受。但最让他忧心的还
是小独根夜惊时喊出的那句话,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不好,很不好……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喊出“杨万仓”的名字呢?这位远祖是干什么的?
人死了怕有几百年了,怎么就回来了呢?瘸爷苦苦地想着。想一阵,便又去翻那发黄了
的家谱,一卷一卷地翻,盼着能翻出点什么。可翻着翻着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来了,抖
得很厉害。“功名卷”上没有,“人丁卷”上没有,连“墓茔卷”上也没有,只有那本
最老的“脉线卷”上有这么一个名字,名下有这么一个符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么王法?不是人一生下
来就死了,没成?要是这样,那“卷”上也要注明啊。解不透,瘸爷怎么也解不透……
    祖上的事情,瘸爷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一些。据传杨家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
边过来的,原是“一脉两支”。老祖一条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两个箩筐里坐了两个儿
子……后来就在这里落户了。其后的事,瘸爷也断断续续地听了一点,也都是说不清的
事。他记得最详细的是传说中祖上发生过的一件大事。据说那时候杨家有一支后人曾有
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书”,家里极富。后来那官人回乡省亲,念及老娘含辛
茹苦地供养他长大,死时未能厚殓,便要重选茔地,迁坟祭母。迁坟时声势大极了,前
前后后有百余人张罗。谁知,起坟时扒开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树根一圈一圈地
盘严了,灵柩抬不出来。于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时,天昏地暗,黄
尘遮天,那砍断了的桑树根竟淌出了红红的血水……起坟后没几年,杨家这一支就败了。
后来据“阴阳先生”说,桑树根盘棺叫“九龙盘”,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那必是要出
大官的!再后,坟又迁了回来,可惜“风水”已破,杨家就再也没有出过头……
    瘸爷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幼年时老辈人说过的话,回忆老辈人叙说往事的只
言片语,想寻出一点缘由来。可他脑子里始终是模模糊糊的。记不起了,怎么也记不起
了,老辈人说没说过“杨万仓”这位远祖呢?……
    瘸爷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了,剪过辫子,抓过壮丁,又经历
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见识过了,怎么就解不透呢?
    “这终不是好兆头哇!”瘸爷自言自语地说。
    老狗黑子在瘸爷身边静静地卧着,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
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块块地脱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难看。两只狗眼时常是耷拉着,
每睁一次都很费力。它年轻的时候曾是一条漂亮的母狗,常在夜里被一群公狗围着,在
野地里窜来窜去……可它现在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软地缩在地上,像条
死狗似的。然而,一听到什么动静,它的耳朵马上就会竖起来,狗眼里闪出一点火焰般
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听见瘸爷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便缓缓地睁开眼来,
看着老人的脸。立时,它看见老人眼里印着一个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脸上的老皱一条一条地抽搐着,布满
了可怕的阴云。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灵一下,眼里竟也印上了这么一个◎……
    瘸爷不再看家谱了,天天眯着眼儿打吨。眯着眯着,猛一下就睁开了,四下寻寻,
却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脑子里这扇磨怎么也转不开,转着转着就又转到绝处了。瘸爷觉
得这事儿非同小可,是关系着一族人命运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担起这副重担。可这担子
太沉重了。
    瘸爷被恐惧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惧罩住了。只有寻出缘由来才能解开心里的恐惧,
可瘸爷记不起来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哇!”瘸爷又自言自语地说。

      十五 外村人见了扁担杨的人老远就喊:“哎,你们村那楼盖的可真势海呀!”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儿杨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说:“你们村那楼是金子堆起来的么?一里外就能瞅见……”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顾说:“你们村那楼……”
    扁担杨的人掉头就走。

      十六 女人们开始骂男人了。
    在九月的绿色的阳光下,极富于创造力的扁担杨的女人们,纷纷骂起男人来。她们
一个个思路大开,才华四溢,花样翻新地把骂人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骂得最精彩的还数大碗婶,她站在院里,两手拍着屁股,一窜一窜地蹦起来,唾沫
星子溅出一丈多远,引了许多人来看。
    “你个驴养的马操的碓碓戳的,你个挨千刀挨万刀堵炮眼点天灯的货,日你千娘日
你万娘日你坟里那白鸡娃儿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连一点尿路
儿也没有。你要有一点尿路儿,俺这辈子当牛当马给你骑,下辈子还当牛当马给你骑一
日三供当神敬你!祖爷爷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说呀?!……”
    男人鳖样地蹲着,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里坐着,坐着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
女人,女人生下了没能耐的儿,女人也就没能耐了。
    为什么呢?不就打了一个碗么。仅是打了一个碗么,那深藏在内心里的又是什么
呢?……
    家家都觉得日子过得不如意了,人人心里都烧着一蓬绿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烧
火燎的难受。
    男人们活得憋屈呀!一个个溜出家门的时候,头恨不得缩到肚里去,却还是硬着腰
走路,胸脯挺挺的。咬着牙骂出一句来:“日他妈吔!”
    九月,该诅咒的九月,叫男人们怎么活呢?

      十七 阴天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楼房,四周都暗下来了,唯这楼房还亮着。那亮
光在村子上空洒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线,碎钉般的扎眼。
    这时候,黑云慢慢地移过来了,罩在了高高的楼房上,楼房似乎要被黑云裹住了,
却还是亮着。那翻滚的云团仿佛被坚硬、高大的楼房撞碎了,一丝丝一缕缕地烟散。天
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十八 儿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楼就剩下罗锅来顺一个人了。虽然住上了全村头一份的
好房子,可他心里总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儿。
    罗锅来顺一生都没过过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
才娶上媳妇,女人还是改嫁过来的,过来没几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窝一样的草
屋里。女人临死时反复嘱托他,要他把孩子养大,他答应女人了。这孩子不是他的,可
他答应女人了。以后的年月里,他为女人撇下的“带肚儿”吃尽了苦头。他的人生的路
是磕头磕出来的。“带肚儿”受了欺负他去给人磕头;“带肚儿”偷了红薯他也去给人
磕头;就连儿子上学的学费也是他在学校里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罗锅来顺在给人下跪的日子里一天天熬着,终于熬出了这么一个有本事挣大钱的儿。
儿子邪呢,儿子从小眼里就藏着一种仇恨,这仇恨渐渐地化成了一种力量,儿子成了,
儿子终于在外边混出名堂来了。儿子给他盖了这么一栋楼,儿子说要他享享福。他老了,
也该享享福了。可他脸上却依旧苦苦地愁着,仿佛总想给人下跪却找不到跪的地方。一
个常受人糟践的人,这会儿没人糟践了,没人糟践也很难受。一个庄里住着,谁也不睬
你,那是什么滋味呢!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里也很空。仿佛有什么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里就那么巴
巴地在门口坐着,总希望有人来,却没有人来,偶尔看见有人路过,他便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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