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去查找了。老子化胡本是世俗谬说,后来被道士们利用,更觉得没有意思了,
不宿桑下或者出于同样的传说亦未可知,不过他的意思颇好,也很有浮屠气,
所以我想这多少有点影踪,未必全是随便说的话,我的书名的出典便在这里。
浮屠不欲久住致生爱恋,固然有他的道理,但是从别一方面说来,住也
是颇有意味的事。据焦氏《笔乘》说:
右军帖云,寒食近,得且住为佳耳。辛幼安《玉胡蝶》词,试听呵,寒食近也,且
住为佳。又《霜天晓角》,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凡两用之,当是绝爱其语。
大抵释氏积极精进,能为大愿而舍弃诸多爱乐,儒家入道者则应运顺化,却
反多流连景光之情耳。又据《觚賸续编》讲诗词的脱换法的一则中云:
乐行不如苦住,富客不如贫主,本佛经语,而高季迪《悲歌》则曰贫少不如富老,
美游不如恶归。
对于脱换法我别无多少兴趣,这里引用钮君的话就只为了那两句佛经,因为
我还没有找到他的直接出处。同是说住而这里云苦住,显示出佛教的色彩,
盖寒食前的住虽亦萧寂而实际还有浓艳味在内,此则是老僧行径,不必做自
己吊打苦行,也总如陶公似的有瓶无储粟之概吧。这苦住的意思我很喜欢,
曾经想借作庵名,虽然这与苦茶同是一庵,而且本来实在也并没有这么一个
庵。不过这些都无关系,我觉得苦住这句话总是很好的。所谓苦者不一定要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那么样,就只如平常说的辛苦那种程度的意义,似乎
也可以了。不佞乃是少信者,既无耶和华的天国,也没有阿弥陀佛的净土,
签发到手的乃是这部南瞻部洲的摩诃至那一块地方,那么只好住了下来,别
无乐行的大志愿,反正在中国旅行也是很辛苦的,何必更多去寻苦吃呢。诗
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盖亦不得已,诗人岂真有此奇嗜哉。三年前戏作
打油诗有云:“且到寒斋吃苦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批评家哄哄的嚷了
大半年,大家承认我是饮茶户,而苦茶是闲适的代表饮料。这其实也有我的
错误,词意未免晦涩,有人说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而不作此等攻
击文字,此外亦无可言云云,鄙人不但活该,亦正是受宠若惊也。现在找着
了苦住,掉换一个字,虽缺少婉曲之致,却可以表明意思了吧。
前见《困学纪闻》引杜牧之句云“忍过事堪喜”,曾经写过一篇小文有
云:
“我不是尊奉他作格言,我是赏识他的境界。这有如吃苦茶。苦茶并不
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
大人的可怜处。”苦住的意思也就不过如此。我既采取佛经的这个说法,那
么对于浮屠的不三宿桑下我应该不再赞成了吧。这却也不尽然。浮屠应当那
样做,我们凡人是不可能亦并无须,但他们怕久生恩爱,这里边很有人情,
凡不是修道的人当从反面应用,即宿于桑下便宜有爱恋是也。本来所谓恩爱
并不一定要是怎么急迫的关系,实在也还是一点情分罢了。住世多苦辛,熟
习了亦不无可留连处,水与石可,桑与梓亦可,即鸟兽亦可也,或薄今人则
古人之言与行亦复可凭吊,此未必是怀旧,盖正是常情耳。语云:一树之阴
亦是缘分。若三宿而起,掉头径去,此不但为俗语所讥,即在浮屠亦复不情,
他们不欲生情以损道心,正因不能乃尔薄情也。不佞生于会稽,其后寄居杭
州南京北平各地,皆我的桑下也,虽宿有久暂,各有所怀恋,平日稍有谈说,
聊以寄意。今所集者为关于越中的一部分,故题此名,并略释如上。故乡犹
故国然,爱而莫能助,责望之意转为咏叹,则等于诔词矣,此意甚可哀也。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三日著者记于北平知堂。
□1937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药堂语录序
以前我曾想要将随笔小文编成一卷《药堂文录》,终未动手,现在却写
语录,这正合着一句古话,叫做落后的进前,进前的落后了。本来照儒释两
家的老规矩,语录是门人弟子所记师父日常的言行,扬子云王仲淹自己著书,
便很为后人所非薄,我们何必再来学步呢。这所谓语录实在只是一个名字相
同而已,内容并无什么近似处,这是该得说明一下的。
我不懂玄学,对于佛法与道学都不想容喙,语还只是平常说话,虽然上
下四旁的乱谈,却没有一个宗派,假如必须分类,那也只好归到杂家里去吧。
我最初颇想题作常谈,因为这说话如或有百一可取,那就为得其中的一点常
识,只可惜刘青园已有《常谈》四卷,李登斋有《常谈丛录》九卷,延荔浦
又有诗话曰《老生常谈》。已经有三缺一,便也不好意思再去凑数。这回固
然还是雷同,但名同而实异,无甚妨碍。
至于药草堂名本无甚意义,不过要说有也可以说得,盖此处不用别的名
称总有些缘故,即此说是意义亦可耳。数年前作《药草堂记》,曾说明未敢
妄拟神农,其意亦只是摊数种草药于案上,如草头郎中之所为,可是摆列点
药就是了,针砭却是不来的,这也值得说明。我于本草颇有兴趣,所以知道
些药料,把他们煎成一碗黑而苦的汤水时当然不愿领教,若是一样样的看来,
差不多是些植物标本,不但如此,还有些有味的东西,做在糖里的肉桂薄荷
不必说了,小时候还买生药来嚼了便吃,顶平常的是玉竹与甘草,这类味道
至今尚未忘却。吾语岂能有此等药味,但得平淡过去,不求为良药,故无须
苦口,吾乡人家夏日常用金银花夏枯草二味煎汤代茶,云可清暑,此正是常
谈的本色,其或庶几近之,亦是本怀也。
中华民国廿九年六月五日。
□1941 年5 月刊“庸报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语录》
药堂语录后记
近数年来多读旧书,取其较易得,价亦较西书为稍廉耳,至其用处则不
甚庄严,大抵只以代博弈,或当作纸烟,聊以遣时日而已。余不能吸纸烟,
十几岁时曾买刀牌孔雀品海诸烟,努力学吸,历久终未学会,以至于今,殆
为天分所限耶。常见人家耽吸,若甚有滋味,心甚羡之而无可如何,则姑以
闲书代之,无可看时亦往往无聊赖,有似失瘾,故买书之费竟不能省,而其
费实或超过烟价,有时将与雪茄相比矣。
读一部书了,偶有一部分可喜,便已满足,有时觉得无味,亦不甚嫌憎,
对于古人何必苛求,但取其供我一时披读耳,古人云只图遮眼,我的意思亦
止如此。读过之后或有感想,常取片纸记其大概,久之积一二百则,有友人
办日报者索取补白,随时摘抄寄与,二三年来原稿垂尽矣。《庸报》社索去
者有四五十则,日前来信云拟搜集为一册,亦便答应。此种文字新陈两非,
不入时眼,印成书本亦少有人读,恐终辜负报社的好意。但是有一件事,可
以代作广告者,不佞虽未受五戒,生平不打诳语,称之曰语录,自信可无惭
愧者也。
中华民国三十年三月二十四日,知堂题记。
□1941 年5 月刊“庸报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语录》
药味集序
鄙人学写为文章,四十馀年于兹矣。所写的文字,有应试之作,可不具
论,有论文批评,有随笔,皆是写意之作,有部分的可取,近来觉得较有兴
味者,乃是近于前人所作的笔记而已。其内容则种种不同,没有一定的界限。
孔子曰,吾少也贱,多能鄙事。鄙人岂敢高攀古人,不过少也贱则相同,
因之未能求得一家之学,多务杂览,遂成为学艺界中打杂的人,亦不得已也。
若言思想,确信是儒家的正宗。昔孔子诲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鄙人向来服膺此训,以是于汉以后最佩服疾虚妄之王充,其次则明
李贽,清俞正燮,于二千年中得三人焉。
疾虚妄的对面是爱真实,鄙人窃愿致力于此,凡有所记述,必须为自己
所深知确信者,才敢着笔,此立言诚慎的态度,自信亦为儒家所必有者也。
因此如说此文章思想皆是国粹,或云现代化的中国固有精神,殆无不可。我
很怕说话有点近于夸大,便不足取,但是这里实在是很谦虚的说的,只因不
愿虚伪的谦逊,故或不免过于率直耳。
自丁丑至庚辰此四年中,陆续写有六十馀篇,兹因书局之需,择取其三
分之一,得二十一篇,公之于世,题名曰《药味集》。拙文貌似闲适,往往
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废名昔日文中曾约略说及,近见日本友人议论
拙文,谓有时读之颇感苦闷,鄙人甚感其言。今以药味为题,不自讳言其苦,
若云有利于病,盖未必然,此处所选,亦本是以近于闲适之文为多也。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二十四日,作者自序于知堂。
□1942 年7 月刊《古今》5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味集》
一蒉轩笔记序
一蒉轩者,书斋名,小时候常闻先君说及,盖是曾祖八山公所居,与兰
花间相对。吾家老屋在会稽东陶坊,地名东昌坊口,张宗子《快园道古》中
记东昌坊贫子薛五官事,毛西河文集中叙与罗萝村揖别东昌坊,可知在明季
已如此称,近来乃闻为妄人改号鲁镇,今亦不知其如何究竟矣。先君去世已
四十八年,与老屋别亦二十五年矣。一蒉轩虽改筑后亦阴湿多蚊,不能久坐,
未曾读书其中。今并屋亦不存,而记念仍在,甚爱此名,乃沿用之,其实轩
固未有,只刻有石章曰“一蒉轩”而已。轩名出于《论语》,案《子罕九》
中一章云: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蒉,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蒉,进,吾往也。
今本蒉字从竹,何氏《集解》:包曰,土笼也,朱氏《集注》同。黄式三《论
语后案》乃云:
《说文》,蒉,草器,而无从竹之篑字。《汉书》何武诸传赞,以一蒉障江河,注
蒉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包注蒉训土笼,即是蒉字。又《礼乐志》引《论语》,未成一
蒉。《王莽传》,纲纪咸张,成不一匮。颜氏两注俱云,匮者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蒉
又通作匮。匮假借字,篑讹字。
今从其说,用从草之蒉字,《说文》段氏注引《孟子》曰,不知足而为屦,
吾知其不为蒉也。由此可以推知蒉之形状,大略盖如簸箕畚斗耳。朱氏《集
注》又云:
《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蒉。夫子之言盖出于此。
案此二语见于《旅獒》,乃是伪书。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卷四上注其出
处云:
譬如为山,未成一蒉,《论语》文也。掘井九仞,《孟子》文也。但七尺日仞,周
尺当今六寸,九仞不及四丈,何足为山。且孔子譬语,今用之竟去譬字。
据此可知一蒉之语其出处即在《论语》,别无更古的根据,至其教训则如《集
注》所说,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
皆在我而不在人也。鄙人今无此轩而用轩名,理由亦甚简单,其一以此名为
先人所有,得以承袭,其二则意含警策,起人惧思,而草鞋似的土笼,形甚
质朴谦退,用却实在,此物此志亦殊可爱重耳。
以上是说一蒉轩的名字。但是,《一蒉轩笔记》与别的名称的笔记有什
么异同可说么?这未必然。自然的文章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一面也诚如世俗
所说,有时难免会觉得好,在别人不觉到的地方,但其实缺点也顶明白,所
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我所写的随笔多少年来总是那一套,有些时候偶
然检点,常想到看官们的不满意,没有一点新花头、只是单调,焉得不令人
厌倦。但是思想转变不是容易事,又听说宣传的效力发生在反复重叠上,因
此又觉得那一套也未始不是办法,虽然本没有怎么要想宣传,虽然所说的多
含有道德的意义。我在《雨天的书》自序里承认自己是道德家,虽反对人家
跟班传话似的载道,自己却仍是随时随地的传道,因为所传是出于私见的道
理,故一时亦曾以为即是言志。写自序时是民国乙丑,于今已是十八年了,
结果还是别无进步,也少改变,诚恐于单调之外加上顽固,《一蒉轩笔记》
写得较晚,则其特色或者亦只在此,即其色调或更较浓厚而已。
我写文章大概总是眼高手低的一路,因此自己觉得满意的几乎没有一
篇。并不是什么谦虚客气,实在只是平常标准定的稍高,而自己短长也知道
的稍清楚,结果便自如此。至于对人大抵也是一样。丁丑秋冬间翻阅古人笔
记消遣,一总看了清代的六十二部,共六百六十二卷,坐旁置一簿子,记录
看过中意的篇名,计六百五十八则,分配起来一卷不及一条,有好些书其实
是全部不中选的。比较选得多的为刘献廷《广阳杂记》五卷,俞正燮《癸巳
存稿》十五卷,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六卷,王侃《衡言》《放言》《江州
笔谈》共八卷,李元复《常谈丛录》九卷,玉书《常谈》四卷,马时芳《朴
丽子》正续四卷,其次则顾炎武《日知录》,尤侗《艮斋杂说》,梁清远《雕
丘杂录》,如屈大均、李斗以记事物多所采取,则又别一例也。
文章的标准本来也颇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
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
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比常识似稍适切亦未可知。风趣今且不谈,对于常识
的要求是这两点:其一,道德上是人道,或为人的思想。其二,知识上是唯
理的思想。我相信中国道德政治上有两样思想,甲是为人民,孟子所谓民为
贵的思想;乙是为君主,韩公所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是也。乙虽后起,但因
帝制关系,几千年来深入士大夫的心里,急切不易除去。甲虽一时被压倒,
但根本极久远,是中国人的固有思想,少数有识之士随时提倡,有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之概。到了现在,民国早已成立,在中国最适合,最旧也最
新的,无疑地是这民为贵,人为第一的仁的思想。无论思想应得如何的自由,
在民国的道德与政治思想上总不能再容颂扬专制的分子,凡有志述作者对于
此点当别无异见。
其次中国文章中向来神异的成分太多,讲报应如逆妇变猪、雷击字纸衬
鞋底,谈变化如腐草化为萤、雀入大水为蛤,说教训如枭食母、羔羊跪乳。
这些关于自然物的传讹,当然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但是有见识的人也未
必信。汉的王充便已不信雷公,晋的陶弘景说桑虫不能化果赢,直至近代还
是相信这些奇迹的读书人在我看来不能不算是低能了。怪事异物说了非不好
玩,但这须得如东坡姑妄言之的态度,也自有一种风趣,是佳妙的轻文艺,
只可惜极少见,至少在清朝一朝里,可以说比有常识的还要少。做文章并不
一定要破迷信,但自己总不可以迷信,譬如在学堂听得点生理知识的人,原
不必带在口边随处卖弄,不过他知道无论怎样的炼,总之无路通过横隔膜,
再从颅骨钻孔出去,以这态度去谈炼气,怎么样说都好,我相信那就得了,
如文章写得通达,即可算是及格,我愿把他记入那簿子里去。
这些条件仔细想来并不怎么苛,只是这样的人不很多,则是如孟子所说,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自己写文章当然不敢不勉,因为条件中消极的意味相
当的强,所以还比较好办,不像对于人家的未免多有不客气的挑剔,这大抵
也就止是谨耳。对于世俗通行以至尊信的事理不敢轻易随从,在自己实在是
谨慎,但在世俗看来未必不就是放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老百姓所谓没有
法子是也。有些平易讲理的文章,往往不讨好,便是这个缘故,虽然也会得
少数识者之理解,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个人既是这样的意见,能力也有所限,
自然难有新的成就。这里借机会略为说明对于文章的要求,若是自己的文章
原来还是旧的那一路,这未见得悉与要求相合,唯消极方面总时时警戒,希
望不触犯也。一蒉轩是新的名字,理应解释一番,笔记则并非新的文章,本
无再加说明之必要,现在只是顺便说及,而乃占了三分之二的字数,已是太
多,不可不赶紧结束矣。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五日记。
〔附记〕去年夏天松枝君游历至绍兴,访东昌坊口则已无有,盖
改名鲁镇云。咸亨酒店本在东昌坊口,小说中不欲直言,故用代名,
今反改地名从之,可谓妄矣。在南京闻浙东行政长官沈君言,绍兴
现今各乡有徐锡麟镇蔡元培镇等名称,则其荒诞又更加一等,似亦
为别处所未有也。
(六月十日又记)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