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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平常的题目,似乎很随便的谈几句,所说的话也大抵浅近平易,可是
又新鲜真实,因为这是他自己所感到想到的,在这里便有一种价值。有些兴
会上的话自然也不可太认真,如关于元宵批评得很对,不过要移到月底去却
是行不通的事,盖元宵实在只是新年的一个掉尾,假如民间不能将新年的庆
贺延长到整整一月,到得月末再来重起炉灶弄元宵,不特事实上有困难,恐
怕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也。
《徐谈》中还有几条小文,大都是流连光景的,却也值得一读,抄录于
后:
桃花以种村落篱墙畦圃处为多,探之者必策蹇郊行始得其趣,笠翁
之论妙矣,余无以易之而意与之别。彼之所重在真,吾之所重在远,梅
红柳绿,正妙在远望处入画也。
春夏楼居,不惟免剥啄之烦,云霞宛宿檐端,竹巅木抄,晨昏与时
鸟共语,亦自极仙人之乐也。
扫室焚香,读书之乐。吾谓室可勤扫,香可不焚。盖芸檀之属,气
味原自重浊,何况加之以烟。茶药味美,用以相代,庶于亲贤远佞之意
有合乎。
余性爱山,而所居无山,以云■代之。每当夕阳雨后,信步原野,
游目横空,会心独得,兴致淋漓,不减陶靖节篱下悠然时也。
这是全书的末一节,我读了很喜欢也很感动,他真是率真的将真心给人家看,
我们读笔记多少册不容易遇见一则,即此可见其难得可贵矣。(廿六年三月
十三日,在北平记)
〔附记〕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十有一则云:
古今纪载理之所无者,莫如王质烂柯一事。夫神仙之道欲其长生,
正以日月悠长为可乐耳,乃一局棋便是人间数百年,数局棋便是人间数
千年矣,由此言之,数万年不抵人间一两月,日月如是之速,神仙亦有
何佳处耶。以此为寓言则可,以为实有此事,吾甚为神仙苦其短促也。
与上文学仙一节意相同,文亦有致。梁君亦是真定人,与天慵生是同乡,仿
佛觉得滹南遗老的流泽尚不甚远也。
(廿六年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 年3 月21 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老学庵笔记
吾乡陆放翁近来似乎很交时运,大有追赠国防诗人头衔的光荣。这件事
且莫谈,因为我不懂诗,虽然我也是推尊放翁的,其原因却别有所在。其一
因为放翁是我的小同乡。他晚年住在鲁墟,就是我祖母的母家所在地,他题
《钗头凤》的沈园,离吾家不到半里路。五年前写《姑恶诗话》中曾说起过:
“清道光时周寄帆著《越中怀古百咏》,其沈园一律未联云,寺桥春水
流如故,我亦踟蹰立晚风。沈园早不知到那里去了,现在只剩了一片菜园,
禹迹寺还留下一块大匾,题曰古禹迹寺,里边只有瓦砾草莱,两株大树。但
是桥还存在,虽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圆洞石桥,大约还是旧址,题曰春波桥:
即用放翁诗句的典故,民间通称罗汉桥,是时常上下的船步,船头脑汤小毛
氏即住在桥侧北岸,正与废园隔河相对。越城东南一隅原也不少古迹,怪山,
唐将军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桥,但最令人惆怅者莫过于沈园遗
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唯独这种啼笑不敢之
情(如毛子晋题跋所说),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
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
为之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
没有那样的切贴了。”放翁三十二岁时在沈园见其故妻,至七十五岁又有《题
沈园》二绝句,其二云: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种情况是很可悲的。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绝笔也本写得好,却不能胜于此二
首,虽然比起岳鹏举的《满江红》来自然已经好多了。
再说第二个原因是我爱读他的游记随笔,即《老学庵笔记》与《入蜀记》。
据《四库书目提要》云笔记十卷,续二卷,《书目答问》亦如是说,注云《津
逮》本、《学津》本。但是我不幸一直没有能够见到续笔记,查毛子晋所刻
的无论是《放翁全集》本或《津逮秘书》本的笔记,都只有十卷,民间八年
上海活字本据穴砚斋钞宋本亦无续笔,大约这只在《四库》里才有,而《答
问》所注乃不可靠也。《复堂日记补编》光绪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条云:
“阅《老学庵笔记》十卷,放翁文士多琐语,不足为著述也,然吾师吴
和甫先生最嗜此书,盖才识与务观近耳。”谭复堂亦是清末之有学识者,而
此言颇偏,盖其意似与《四库提要》相近,必须“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
才是好笔记也。我的意思却正是相反,轶闻旧典未尝不可以记,不过那应该
是别一类,为野史的枝流,若好的随笔乃是文章,多琐语多独自的意见正是
他的好处,我读《老学庵笔记》如有所不满足,那就是这些分子之还太少一
点耳。
笔记中有最有意义也最为人所知的一则,即关于李和儿的炒栗子的事。
文在卷二,云:
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
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
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
赵云松著《陔馀丛考》卷三十二“京师炒栗”一则云:“今京师炒栗最
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
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粟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
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
耶。”所云宋人小说当然即是放翁笔记,唯误十裹为十枚,未免少得可笑也。
郝兰皋著《晒书堂笔录》卷四中亦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
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
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俗
名糖稀),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
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长柄铁勺,频搅之
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
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钉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
云云。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郝君所说更有风致,
叙述炒栗子处极细腻可喜,盖由于对名物自有兴味,非他人所可及,唯与放
翁原来的感情却不相接触,无异于赵云松也。《放翁题跋》卷三有《跋吕侍
讲〈岁时杂记〉》云: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
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阀。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
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
未易得,抚卷累欷。庆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泽陆游书。读此可知在炒栗中自
有故宫禾黍之思,后之读者安于北朝与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觉得了。
但是这种文字终不能很多,多的大都是琐语,我也以为很有意思。卷三有一
则云:
今人谓贱丈夫日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长侍迁
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承
平日有宗室名宗汉,自恶人犯其名,谓汉子曰兵士,举官皆然。其妻供
罗汉,其子授《汉书》,宫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罗兵士,
大保请官教点兵士书。都下哄然传以为笑。
又卷五有类似的一则云: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答,于是举州皆谓灯
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
火三日。
这两则在正统派看去当然是萧鹧巴曾鹑脯之流,即使不算清谈误国,也总是
逃避现实了吧。但是仔细想来,这是如此的么?汉子的语源便直戳了老受异
族欺侮的国民的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谚岂不是至今还
是存在,而且还活着么?这种看法容易走入牛角湾的魔道里去,不过当作指
点老实人出迷津的方便如有用处,那么似乎也不妨一试的吧。又卷一有一则
云:
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
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处
欠。又问欠何字,曰,当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遂增“藏于家”三
字,实用希真意也。
卷七有谈诗的一则云: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
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
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泅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
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
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曾有一
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
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
放翁的意见固佳,其文字亦冷隽可喜,未数语尤妙:“不妨其为恶诗”,大
有刀笔徐风,令人想起后来的章实斋,上节记“不行于世”虽非放翁自己的
话,也有同样的趣味。卷八又有云:
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
归邺,赴一烟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支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资政
吃荔支,请众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
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支。魏公为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又卷二云:
钱王名其居日握髮殿。吴音握恶相乱,钱塘人遂谓其处日,此钱大
王恶发殿也。
连类抄录,亦颇有致。笔记中又有些文字,亦是琐语而中含至理,可以满正
宗读者之意,如卷一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
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瞆,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
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
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
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瞆矣。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说治国卫生的道理寥寥几句话,
却最高妙也最切实。我想这或者可以说是黄老之精髓吧,一方面亦未尝不合
于儒家的道理,盖由于中国人元是黄帝子孙而孔子也尝问礼于老聃乎。所可
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没有人想做过,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
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是件奇事。中国的思想大都可以分为道与儒与法,
而实际上的政教却往往是非道亦非儒亦非法,总之是非黄老,而于中国最有
益的办法恐怕正是黄老,如上官道人所说是也。读《老学庵笔记》而得救国
之道,似乎滑稽之甚,但我这里并不是说反话。真理原是平凡的东西,日光
之下本无新事也。(廿六年三月三十日)
□1937 年5 月刊《青年界》11 卷5 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思痛记及其他
中国近世的丧乱记事我也曾搜集一点来读,可是所见很不多。如关于道
光壬寅(一八四二)“唉夷”犯江南之事,见有上海曹静山的《十三日备尝
记》,丹徒法又白的《京口偾城录》,杨羡门的《出围城记》,朱月樵的《草
间日记》等。长毛即太平天国时的记载有山阴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会
稽杨华庭的《夏虫自语》,鲁叔容的《虎口日记》,都是关于绍兴的,李小
池著《思痛记》二卷则记江宁句容金坛一带,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一亦记
江宁破城事。这里边与我最有情分的要算是《思痛记》了。这一小册书我已
买有三本,第一次是在光绪戊戌(一八九八),据日记上所记云:
“十二月十三日,阴。午,至试前看案尚未出,购《思痛记》二卷,江
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其次是在北平,今年一月二日买得,价二元四角。
复次则在上海,三月中托友人代为买来,价一元二角八分也。我看这本书前
后几四十年,大有韦编三绝之概,每看时或不看而想起时辄发生许多感慨,
因为太多而且深切了,所以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不说。这回决心想写小文绍
介,可是仍旧没法子抄录,我想这书是应该整本子的读下去的。假如有志士
仁人肯出资刊印,我想这书应该与孙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辛稼轩”的
《南渡录》,——不问所说徽钦二帝的事真伪如何,或辛君的名字确系假冒,
总之这三部书是值得合刻,给中国人读一遍的。还有一个缘故,单抄出几节
残杀的记事也不是好方法,这岂不是与节抄《金瓶梅词话》的淫事相似么?
唱经堂《杜诗解》卷四举三绝句的第一首云: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杀人更肯留妻
子。”圣叹评云:
“杀人句妙于更肯字,本是杀其人而淫其妻,却写得一似蒙其肯留,感
出意外者,非是写惨恶事犹用滑稽笔,不尔便恐粗犷不可读也。”金君故是
解人,此语说得很好,读了更令我难于选抄,其实只怕抄得不好使文章没有
气力,粗犷还是托词而已。我重复的说,这书是须得全读的,部分的选抄不
适宜也没有用。吾乡孙子久著《退宜堂诗集》卷二有“严鞠泉广文逸自贼中
赋赠”一首,并序云:
城陷,鞠泉虏系,夜将半,贼遍索赂,斫一人颅,衔刀灯下示怖众,
寻缚十四人递戮之,既十人,遽止。鞠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并得逸。
听谈已事沮交颐,生死须臾命若丝,
夜半灯光亮于雪,衔刀提出髑髅时。
还不如引这别一件事的诗聊以填空,若是原书那一定是非全读不可者也。
不过想介绍《恩痛记》而一句都不引,似乎也不相宜,所以我这里来弃
武就文,撇开太平天国的残杀淫掠而稍谈其文化政策吧。《思痛记》卷上记
咸丰庚申(一八六○)闰三月二十五日在金坛城外时事云:
李贼出坐殿中椅上,语一年约二十徐,发已如辫长,面白身矮瘦贼
曰,掌书大人,要备表文敬天父。贼随去,少顷握黄纸一通置桌上,又
一贼传人曰,俱来拜上帝。随见长发贼大小十三四人至,分两边挨次立,
李贼立正中面向外,复谓一贼曰,可令新傢伙们立廊前观听。馀众至,
则李贼首倡,众贼和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约二十馀句,唱毕,所
谓掌书大人者趋至桌前北向捧黄纸,不知喃喃作何语,读罢就火焚之。
闻七日一礼拜,届期必若是,是即贼剿袭西洋天主教以惑众也。
悔翁《乙丙日记》卷一,记咸丰癸丑(一八五三)二月中事有云:
十二日,邻人刘宅有贼于其家打馆夕食,闻诵经声毕则齐声呼杀妖
而罢。初闻惊恐,谓其有邪术也。先是传言贼能放青烟以迷人,相去甚
远可以忽至人前,有青烟酸入人鼻不可耐云云,其言出于藩署幕友,谓
为信然,既闻此益坚信不疑。十二日,见娄宅壁上粘赞美云云,不知何
为。既至城外,贼持一单令人人诵读,不熟者将挞之。其词云:
赞美上帝,惟天圣父。赞美耶稣,救世真主。
赞美圣神,夙为神灵。赞美三位,合一真神。
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
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省悟,天堂路通。
天父宏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
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云云,即娄宅壁上所粘,又即刘宅贼匪所诵也。时城外谭宅厅事为
道州贼,后为歙人,道州贼日食必率其徒诵此,又教敏人率吾辈诵之,
乃知其空言恐吓,实无邪术也。
悔翁自己曾经诵过赞美,其后妻亦因诵读不熟将被挞,二女愿代,七月中记
云:
“十六日,女婆来打,二女代其母受扑五十。”至九月初十日,二女终
以不食死,悔翁记之云:
“此后日子难过,后母气难受,日甚一日也。”悔翁一节日记及文集中
“次女哀辞”均极酸楚,其所记关于女人生活的偏激之论盖亦从此出也。胡
光国著《愚园诗话》卷一载周葆濂所作《哀江南》曲,有一节云:
可记得,逢七日,奏章烧。
甚赞美,与天条,下凡天父遗新诏。
一桩桩胡闹,都是这小儿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