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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是个仙境(4)
躲避女性身体的态度,不仅仅针对于女伴,还包括我自己的身体。
发育期用尺寸极不相适的胸罩束缚自己,我认为穿上紧身毛衣显现的起伏岂止不雅,那是羞耻。每次要花费长时间才能艰难地系上那几粒半透明的小塑料扣,我冻得嘴唇冰凉,当终于成功,纯棉胸罩马上如坚固的铁丝紧勒肋骨。连睡觉都不松开扣子,我以为长此以往,就会拥有男孩子般的平伏胸膛。乳房下面贯彻到后背的那道暗紫伤痕,数年不愈,因为有时会勒出血,洗澡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冲沸而下的水流里偷着流泪。
要参加区里的排球比赛,学校为保证主力队员上场给我们服用避孕药,这样可以错过经期。我体质敏感,吃了以后有恶心反应。。。。。。就像魔鬼出现,搅乱了月夜下的潮汐。但心里是喜悦的,药物帮助我省却麻烦,我觉得自己利落、矫健、身轻如燕。如若没有副作用,我真想靠着药片,摆脱肉红色胶皮和叠厚了的卫生纸的纠缠――自然界里,没见过卫生纸那么不清不楚的粉色,弄上血迹,污浊不堪。
说到底,我不喜欢自己的女性角色,觉得上帝让我做女孩是种处罚。尽管为我热衷的文学作品里充满对少女和母亲的咏唱,依然不能有所安慰。女性因为孕育受到赞颂,她们身怀人类的未来――但我也知道这是对子宫和阴道的美化。神圣的诞生之地,让我联想到已获得的科普知识,我难以在其间维持平衡。我知道,某些鱼类、鸟类、两栖类和爬行类等动物,它们的肠道、输尿管和生殖腺的开口都在一个空腔里,这个空腔叫做泄殖腔。我嫌脏。
成熟各有标志,但对许多孩子来说,了解生殖秘密都是一个重要裂变,它撕开洞见黑暗的口子。我从乖巧变得叛逆,有时挑衅地跟母亲顶嘴。她曾经是我以为世上最完美的母亲,但她,竟然暗中辜负我。。。。。。我不能解释我的委屈和敌意。明白了途经阴道的出生,我心理不适,对母亲和自己都怀有轻视。
我没有努力矫正自己病态的洁癖,并未意识,我要的纯洁,本身含有非人元素。我致力于把自己塑造得不存杂质,好像那样,就能赎回我的不洁往事。我读书,甚至强迫自己阅读兴趣不大的哲学著作:因为那个抽象世界里没有肉体,涉及肉体也经过科学改良,如同医学的穴位挂图早与欲望无关。越不受欲望拖累的人就越高尚,越有教养――我的教育和自我教育,逐渐精简为清除自己肉体的过程。
我的脑袋越撑越满,身子越来越萎缩,像个蝌蚪。我继续努力,尽量缩小下半截所占有的肉体比例--完全剪除最好,只有头脑,没有身体。回想起来这很滑稽,我的自我形象设计,仿佛就是从一个精子向一枚卵子的努力。一个自我圆满的卵子。不被侵犯,不会演变。在对纯洁的坚守中,完成一生的谢幕。
十三岁的我,半带叹息半带炫耀,对我的密友宣布:我这辈子,决不结婚。
问题是,对小说里描述的动人爱情我是向往的。怎么才能爱一个人而绕行肉体,我有柏拉图。我的初恋时间漫长――由于长期缺乏进展而造成的拖延。和他数年不说话,我猜一旦开口就有危险,沉默保障着肉体之间迢远相隔。我的 “爱”是名词性质的,静止,稳定,不动声色;作为动词的“爱”,我力争淘汰。
所以,当某一天他的举止破坏了缄口不语的和谐关系――那被我视作完美的和谐关系――我被伤害了。只要不能妥善处理“肉体”这个障碍,我就无从学会面对爱情最重要的态度:无所畏惧。我踮起脚,贼似的溜走。我当时想,我会用一生来纪念这场尚未发育就结束的羞怯爱情。。。。。。一生啊,我用那么大的一座坟去埋婴儿的骨灰。
男女相互找寻另一半的历程多么消耗体能和智慧,据说,这样人类就没有余力和神作对。上帝既然万能而仁爱,为什么不让人雌雄同体,像一朵花那样,从容优雅,自己的雄蕊围绕着自己的雌蕊。。。。。。但它们抚触自己岂不接近手淫?我奇怪手淫受到极端攻击,一个不与他体碰触的自足行为何以远离贞洁?不侵犯他人财产的情况下爱抚自身却不道德,好像它是吸毒既损伤自己又埋伏着危及他人的隐患。。。。。。我们对自己究竟有无所有权和使用权,有无权力娱乐并享用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否必须放弃自己制造欢乐的能力,当肉体有所需求,只能求助异性才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甚至必须是法律允诺的异性对象。或者,这是限制人类自私的办法,除非与人分享,否则你无权独吞肉体快感。
尽管判断上存疑,但从青春到成年,我的身体始终处于荒凉的纯洁之中,既无男友又无手淫的打扰。说白了,还是不喜欢肉体得到享受,我厌恶它。我不喜欢附属于它的皱纹、疤痕、赘肉、斑点、茧子。我不喜欢它的气味。我不喜欢它对欲望的向往。我不喜欢它快乐,不愿它获取满足。在这种持续的反感情绪下,我很少观察自己,洗澡都潦草,总是趁浴室里还雾气蒸腾就穿戴齐整。有一次,我放掉浴缸的水,看到水流涡漩中有朵下陷的玫瑰,也看到其中夹裹着几根自己掉落的长发。突然想到,一天天老去,我从来不曾完整地了解自己,比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背部曲线什么样儿。犹豫了一下,我搬来里屋的梳妆镜,背对浴室敞阔的那面镜子。。。。。。镜子繁殖着我的背影,我发现,我竟然对自己这个与生俱来、相伴而行的裸体分外陌生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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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是个仙境(5)
那个炎夏,我的另外一个女友带着男朋友来找我玩儿。她的男朋友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十多里地,她就坐在摇摇晃晃的后车架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男朋友的血脖子――衬衫领根本遮不住那些印子,好像被什么动物抓过一样。我知道那是女人的指甲。女友后来承认了自己的作为,她脸红了,没有详说缘由。他们在外人面前也难以克制柔情蜜意,来往着小动作,交流燎烈的眼神。。。。。。让人猜测不出,那些新鲜抓痕,是暴发争执还是性欲巅狂残留的记号。
两件同样的道具:自行车和血迹,让我想起故交。交往数载,我们的友谊水净沙明――那是一种分外美好的情谊:相互欣赏,彼此又无企图,性别提示似乎不存在了,我们把对方改造成了中性。重复着的美好也会让人疲惫吧,结局逃不出花败春逝。。。。。。我的朋友突发奇想,力图改良友谊的土壤。天资聪颖的他骄傲、固执,承受失败的能力稍弱,所以当他的情爱建议遭到否决,少年的坏脾气被激发起来。而我也坚持:男女之间一旦与性牵扯,友谊就会迅速腐烂。我们之间,爆发了秘而不宣的暗战。心理对峙终于落实为行动,我的朋友试图以强力征服,这使我落入窘境。当发现语言和行动上的抵抗即将失效,突如其来的仇恨席卷了我。指甲深陷进他的后背,我能感到他的皮肤像木匠手底的刨花一样慢慢卷进自己的指甲里。我不是一个暴力倾向显著的人,但犁出的血道确实部分缓解了我的焦虑,以至我连续地、专心专意地、狠狠地抓破他。渐渐,我的指尖被浸得潮湿。这种转移自己的惊惶、恐惧和愤怒的方式震撼了我的朋友,在危险的最后瞬间,他恢复理性,停止了侵犯。抽完一支烟镇定情绪,然后他送我回家。我坐在朋友的自行车后面,难过地看着他的后背。。。。。。伤口正从白色T恤里面洇出一道又一道长长的血迹。我对他怀有兄弟般至深而不言的信赖。这场保卫战,捍卫了肉体完整――这平日为我厌弃的肉体,牺牲掉我亲爱的朋友。回想被我斩草除根的初恋,情节出入只是表面现象,原型被隐蔽着,是同一个。我们一路无话,天上乌云涌动。。。。。。像个病重者被搬移。
从此以后,我们对彼此的肉体抱有难以诠释的敬意,或言敌意也好―-保持了对彼此肉体的忽视,才使友谊重回正轨。
。。。。。。在我的个人经历中,这是为数不多的我施加于男性身上的报复。更多情境,我更多自伤。
曾听过两个电梯女工聊天。其中一女工与男老乡有矛盾,两人多次恶语相向,几乎诉诸拳脚。她现在向同伴抱怨道:“他老骂脏话,我除了骂他妈和他老婆还能怎么办?他妈的,骂男的的脏话都没有!”即使是侮辱,即使是最小规模的两性战争,女人往往也从伤害同类入手。
闪回两个电影画面。一是大岛渚导演的《青春残酷物语》,女孩在流产的手术床上,与她有同样经历的姐姐说:“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想用这种方式来反抗这个世界。”另一部是纪录片,镜头对准22岁的亚裔女子Annabel,她以石破天惊之举创造世界纪录:连续10小时与521个男人做爱。尝试走一条与众不同的新女性道路,备受争议的Annabel说:〃性爱是值得生死相许的。〃
弗朗西斯·维庸的诗句这样写道:“噢,女性的躯体,如此柔软,娴雅,珍奇,那些邪恶也在等着你吗?是的,要不你就能活着进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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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不满,当我们反抗,当我们自由得无所畏惧。。。。。。可资利用的表达工具,惟有自己的身体。
她处于麻醉的昏迷状态中,口鼻罩着氧气面罩,呼吸机帮助她的心脏跳动。通过腹腔镜的监视仪,医生烧灼血管,以避免过多失血――她的腹腔里充满了血流、肉烧焦后产生的烟和脂油。医生一点点地烧灼,然后,一点点地剪断与子宫相连的组织。掉落的子宫,要通过阴道,拽出体外。宫颈一平方厘米左右的面积上,数把止血钳夹牢并且垂坠下来。外科医师的面孔凑紧在她的阴道口,相互协助,力欲取出它。死了的子宫还在流血。
终于,癌变的子宫被握在主刀医师的手里。他用手术刀娴熟地剪开病态增厚的子宫壁。。。。。。他把它剪成几块。我站在他身旁,我看到这个女人的父母和情人也不曾了解的部位。子宫,接受过对于女人来说,世上最最珍贵的东西:情人的爱和孩子的依恋。女人如同一棵历尽艰辛的树,她培育体内的这只梨子。。。。。。惟一的果实。可它烂在她的肚子里,并且,要她的命。
我之所以费尽周折地找关系进入妇科手术现场,因为受到她丈夫之托――名义上参观,实则有点监督的性质。她的丈夫是个小伙子,比她小十几岁。我们已经习惯老男少女的组合,相反的角色置换多少让人有点儿不放心,尤其猜测到他们之间的性。要知道,她已进入老女人之列,如何能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律,降低对年轻女子的兴趣?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过男人可以如此看待一个女人的老年。在手术室外面的长廊,她丈夫含着失控的眼泪,对我说:她真美,她的阴部像一朵花。
从欢闹的人群里退出来,我给我爱的人打电话。焰火在高空不断绽放。手机里有些噪音,正好用于掩饰我声音里的颤抖。焰火像硕大而艳异的伞,撑开,又缓慢收拢。。。。。。我和他在电话里分享,那种绽放的欣快感。他说,你来吧。
你的身体是个仙境(6)
他的吻,让我像被唱针轻轻触及。。。。。。身体在歌唱里。繁花绽放,他来的时候,盛大无比的春天就降临。
什么人对性只存稀薄的幻想和依赖?神、太监和孩子。很多年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三者之间奔波往返,我分泌着一个怪物孤独的汗液。是的,我协调不了两者关系,无论怎样完善灵魂,我还是不能把肉体当作盛纳的花瓶。某种偏执的自虐指引我,把肉体视为垃圾桶,我绝望地,不断嗅到自己败坏的味道。
这时,窗外很大的雪下起来。我记得童年的礼物:一摇晃,玻璃花球里面就开始下雪――那是我的节日。多美的大雪天,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摇晃,上帝为我施放了一场洁白的爱情礼花。我就在礼花的中心,被抬升到天堂的高度,我愿我有一双白痴般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他怀抱里有大动物特有的温存和温暖。是否,他是微服到我命里的神,是解咒者,将施予我难以想像的恩泽?
我爱的,这即将为你享用的乐园,我已用数十年的苦难建设。它是我点滴储存的赃款,是否,它开始偿还。。。。。。给我非法的利息和欢愉。
注:标题取自第45届格来美最佳男歌手约翰·梅尔的同名歌曲《Your body is a wonderland》。
幼儿园 1
受慢性中耳炎的影响,我十七岁得了体位性美尼尔氏综合症,好在是偶尔发病。躺在床上,透过蚊帐看天花板;蚊帐里面,落着一只蚊子。我对它奈何不得。因为只要稍微转动方向,哪怕只是偏一下头,就天旋地转,身体飘浮起来,跟着旋转;或者,感觉从高处掉下去,恶心,想吐。周围的事物仿佛盛在水中,被晃动,放在北窗下的桌子似乎瞬间就飞出南窗。
前两年又受了折磨,我梗着头颈,躺了三天,心里灰颓。忽然,从身体感受上,我复习到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后来想明白了,这种旋转,这种下滑,两侧物体的这种一闪而过,有若童年热衷的游戏:转椅、滑梯和秋千。区别在于,欢乐彻底演变为痛苦。一生情状有多少在幼年被预示、被警告?我那时进行的,也许,正是身体的适应性练习。
荡秋千,越来越高,越危险越喜悦。作为一个骑在钟摆上的孩子,呼啸的岁月在我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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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 2
葡萄架下,一片片黑迹。蚂蚁有的已经阵亡,蜷缩着,像五号字体的逗号。大部分还在继续较量。
小小的铠甲武士,相互箝牢,企图致对方于死地。我不能从外貌上区分两方:精巧的触须和腿,占到身体一半的硕大脑壳,卵形腹部,细得夸张、几近束断的腰──蚂蚁长得全一样,它们凭什么记清庞大的家族成员并指认混同于中的敌人?靠气味吗?我从两边的蚂蚁队伍里各捏出几只,仔细地闻,辨别。
蚁群糜集,两侧各延伸出一条细线,后方仍在增援。同族之间碰碰触角,似乎传递着牺牲的决心,然后它们勇往直前,越过密密麻麻的已经死去的兄弟。
我把糖吐到地上,含化一半的牛轧糖落有几个不整齐的牙印儿,软软的,泡在亮晶晶的唾液里。甜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吸引蚂蚁,除了三两只被糖块粘住的,正费力地试图挣脱。我为自己的礼物没有受到重视而气恼,带着报复心理,拨弄起刚刚逃离困境的那只。它在尘土、唾液和手指的压力下翻滚。没过一会儿,它死了。我黏着的脏手指上沾着卑微的尸体。
上一次,也是半块牛轧糖,让我抓到很多俘虏。蚂蚁簇拥着掉入我布好的陷阱。我合上火柴盒的盖子,把它放到耳边。
火柴盒薄,我听到众多不安的黑的碎的小脚在移动。它们慌张,找不到光和出口。声音极轻,极轻,我看不到它们。像亡灵。
为什么孩子都对观看蚂蚁抱有兴趣。它们把一只肥胖的虫子拖到洞口,如同脚夫搬运着一具棺材。虫子还在扭动,身体的前半部被蚁群覆盖,只露出后半截令人不快的鬼样的浅绿色和蛆般的螺纹。相对蚂蚁来说,肉虫体积庞大,但这个巨人的威胁形同虚设,它笨拙的自卫方式根本无法抵御遍布全身、同时进行的咬噬。它会被肢解得最碎。
蚂蚁得胜回巢,效忠肥胖的蚁后……没有发现,运回的猎物,长相酷似它们敬爱的女王。
或许,它们乐于享受这种相似。
卑贱,数量众多,终日忙碌。在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那里,蚂蚁,和软表、面包、拐杖、抽屉一样,成为重要的个人绘画符号。它暗示着人类潜意识中的恐惧、脆弱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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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利在自传中回忆童年一只受伤的蝙蝠:“我大声跟这只我开始宠爱的蝙蝠说话。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它毛茸茸的头顶。”但是第二天早晨,等待他的是一幅可怕的场景。蝙蝠遭到疯狂蚂蚁的进攻,它“嘶哑地喘息着,嘴张得老大,露出小老太婆的牙齿。”被怜惜的感情支配着,达利匆忙拾起它,打算吻它疼痛的头,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用牙死命地咬了它一口,我觉得它断成了两截。”
蚂蚁忙着加固蚁巢,以防雨水渗漏。砂粒发白,把穴口堆得像座微型火山。
中班的小案兴致勃勃地劳动着。他掘开蚁洞,泥土溅起,弄脏了他的脸和昨天磕破的还上着红药水的膝盖。错综复杂的庞大的地下工事,暴露在他的玩具铁铲下。还有白花花的卵粒。小案耐心地翻捡蚁卵,说回家用水冲冲,喂给他们家的鱼吃。他的指甲里塞着泥垢,几粒芝麻大的卵。
一个孩子,轻易可以杀死无数。我就曾把滚烫的开水浇注到蚂蚁堆里,蚁尸顺着小便一样的水流漂浮。
凹透镜下,出现一个耀眼的光斑。我调整角度,让它追上一只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