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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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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道:“当然可以,竹珈今天就和娘一起睡。娘给你讲故事。” 
  “好啊,好啊。”竹珈笑了,他笑起来更是酷似乃父。我看竹珈天真地冲我发笑,完了还不忘对着奶娘阿松甜甜地笑,好像为自己的“得逞”而高兴。 
  夜晚,琼林玉殿,熏笼紫烟。竹珈依偎着我睡着了,小手还抓着我的丝衣,好像怕我走开似的。我回想起白日群臣的形态,叹了口气。 
  人,每迈出一步,都应该要仔细考虑。因为,后退真的很难。王览当年,就在同一张床上对我说过,世界上最没有退路的,就是我,神慧。 
  改革兴起,天下人皆为之震动,有人欢喜有人忧。各种上书如雪片般飞来,我来不及看,只好堆积于御书房,由亲信宦官杨卫辰和中书侍郎们阅读并摘录大概。大将军宋舟,亲自前往各地巡视军队,代表我对军官们训话赏赐。光这一项,就花去了我的内库七十万两白银。 
  紧跟着元宵节,宫廷也不再悬挂万灯,以示节俭。那天晚上,我和鉴容会同刑部尚书蒋源,下令军队捕杀了十二名贪污证据确凿的地方官,抄没他们的家私,用于朝廷赈灾。而他们的家眷,我则下令免予流放,由皇室赡养。此外,革职三十一人,查办二十九人。 
  此举虽然大快民心,但却使豪族颇为骚动。我随之召集一些大族的宗长加以温言宽慰,但对一些怨言重的京官,则采取了“架空”的做法。所谓的架空,就是加赏于此人,提高他的官阶,与此同时,又将他调到远离中央的偏远地区,使他不再触及权力中枢。 
  而华鉴容则整顿吏治,奖励农桑,兴修水利,统化军队,忙得不可开交。同时,他还以私财在首都开设了许多“宣德堂”,收留流离失所的孤寡儿童。为了帮助他,我写信给为王览守陵的王榕,劝他放弃居于墓下的理想,为国家做些实务。初春,王榕出任了京兆尹。一批青年军官也很快崭露头角,宋舟的两个孙子,宋鹏升为卫军将军,宋彦升为东宫左卫率。宋舟上书坚决推辞,我没有准。 
  春季的一天,我突然来到了王家。王览家族,世代居于乌衣巷,家族人口众多。到如今,人口上百,童仆上千。五个宅门连起,成为建康城最大的士族园林。 
  远远望去,白衣老者头戴斗笠,安闲地持着鱼竿,似乎在钓着一池碧水。我默默地站在王琪的后面,很久也不前进。他的耐心和每个王家人一样持久,我最近采取的强硬手段,他的反应,只是称病在家,再无一句多言。 
  “阿父,你好悠闲。”我在他耳侧说道。 
  “陛下。”王琪毫不吃惊,温雅行礼。 
  我笑道:“阿父继续垂钓好了。在这样的喧哗京都,阿父你能够找到这么个消遣,朕真的很羡慕。” 
  王琪微笑,稳稳地又拿起钓竿。我坐在他的身侧,道:“阿父,虽然这样很有些雅趣,但终究还是慢了些。也许你这样坐一天,也不会有鱼上钩。” 
  王琪双目低垂:“陛下,凡事都讲个火候,臣年老,所以只能做这件事。养病重在散心,这么等下去,未必可以钓到鱼,但骑马围猎,终究是年青人的爱好。” 
  我不再说话。他叹着气道:“阿览,他也喜欢钓鱼。只可惜……”他两腮抽动,似乎说不下去。 
  我心里也有些难受,道:“览虽不在,但太子终究是王家血脉。阿父,你就真的放着侄孙不管?” 
  王琪手中的钓竿纹丝不动,过了很久,慢慢道:“陛下,其他的臣也就不多说了。比如钓鱼,绝对是一人一竿,没有二人同竿的道理。官员任用,生杀大权,抑或军队的统帅,陛下握于自己手,无人敢有怨言。太尉公却为异姓,与太子无直接血缘。陛下在,可能无事,若陛下万一不在,他——难道不会是另一个司马懿?” 
  我心潮澎湃,愣了愣,岔开了话题:“阿父,如今王家还有谁无爵?” 
  王琪答道:“还有七个孩子。” 
  我笑着说:“年过十五的,都授予员外郎的官职吧。王家人口太多,览在世时,也并未多加恩泽。京城西南的八百亩皇家良田,也赐予王家吧。” 
  他的手一动,一抬鱼竿,赫然一条鲤鱼在鱼钩上挣扎。 
  我抿嘴一笑:“阿父,这鱼不大,也不小了。” 
  第二日华鉴容来到东宫。到了春天,宫里按例换上了碧绿色的窗纱,云母石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景色。要不是竹珈兴冲冲地跑进来,我还真没有留心那柳丝如剪花如染的美丽。淡金色的晚照中,明黄衣服的小竹珈手持着一朵娇艳的牡丹。 
  “慢着,慢着。”华鉴容飞速地起身蹲下,一张手臂,小家伙正好倒在他怀里。 
  我不禁一笑:“你怎知他要摔着?” 
  华鉴容含笑不答,搂着竹珈。竹珈对他点头,示意华鉴容抱他。华鉴容果然把他抱起来,竹珈用一只手指着另一只手里的花朵说:“牡丹,给娘。” 
  华鉴容温柔地笑:“好美。” 
  竹珈嗅一嗅花,小鼻子一皱,几乎要打个喷嚏。然后,笑嘻嘻地在鉴容怀里手舞足蹈,把手臂指向我,问:“娘和牡丹谁好看?” 
  华鉴容这才看着我,我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竹珈顺势扑到我肩头,把那朵鲜花插到我的发鬓,说:“还是我娘好看。” 
  我捏了一下他粉嘟嘟的腮帮:“小家伙就是嘴巴甜。”一边不好意思地瞥了华鉴容一眼。华鉴容晶莹的黑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 
  竹珈看着我们,忽然冒出一句:“少傅对娘看什么呢?” 
  华鉴容的脸突然涨红了,偏着头,讪讪地道:“太子不懂的。” 
  竹珈掩着嘴,凑近华鉴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华鉴容的脸就更红了。我问:“竹珈,你背着娘说什么?” 
  竹珈只是笑,攀着华鉴容的衣领子,手胖乎乎的,带着一个个小涡涡。过了一会儿,他顽皮地说:“少傅比花花还漂亮。” 
  直到阿松她们把竹珈抱走了,我们两个大人还在不好意思。我假意咳嗽,道:“这孩子就是亲近你。” 
  “是。”华鉴容眉头一拧,又道:“我这些日子常想,太子如此聪明,虚龄已经满四岁——应该开始读书了。” 
  我点头附和:“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他这么玩也不是办法。只是最近革新的事情一堆,我也不想叫你操心。” 
  华鉴容叹道:“反正是操心,多一份心思,少一份心思,没有区别。” 
  “王琪如今回到尚书省了。”我不露痕迹地说。 
  华鉴容苦笑:“陛下许给王家的也不少。” 
  我闭上眼,怎么也不能把鉴容和那位奸雄司马懿联想到一块儿。我问:“是你下令把都城的恶霸们一起斩首,陈尸于西市的?” 
  华鉴容点头称是。 
  我又说:“里面有个人,是荆州刺史李赞的妻弟?” 
  华鉴容道:“既然要明法纪,这些裙带关系的也不好放过。” 
  我温言道:“但李家是大族,李赞对我还是很忠心的。前些天他给我上表说要引咎辞职,我没有答应,反而增加了他一倍的俸禄。昨天,他再次上表,推辞这个恩德。我就命令,再加一倍俸禄。我告诉他好好守着荆州,如若推三阻四,我就一倍倍加下去。” 
  华鉴容思索着,笑了:“你做得对。我来唱白脸,陛下还是红脸。反正我也没有子弟,孑然一身,行事没有顾虑。” 
  我听他说得坦荡,心里一动。华鉴容望着落日的余晖,道:“倒是太子的学业不好耽误。我前天夜里睡不着,草拟了一个启蒙计划,明天和太师商议了,就交给你看。” 
  “好。可太师如今见了你大约不会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太师对我们无愧于师德,我们也不该心存芥蒂。是吗?”华鉴容道。 
  “嗯。” 
  我们正说话,陆凯急急进来禀报:“陛下,外头传进来,何太师忽然痰迷,已经快不行了。” 
  我和华鉴容相对失色,华鉴容一撩袍子,快步走出去。我忙吩咐:“朕亲自去看看。”一路上,我和华鉴容虽然同乘一车,却都各怀心事,没有说话。 
  到了太师家,一大家子人都跪着哽咽,蒋源也满面泪痕地跪在一个角落。太师回光返照,见了我们,道:“陛下和太尉公在就好,家里人……都出去。” 
  我抓着老师的手,老师勉强笑道:“陛下,臣就在等着您呢。臣知道,陛下一定会来。” 
  我说不出话来。华鉴容哽咽说道:“太师,陛下在,您有什么要求,说吧。” 
  太师慈祥地笑了笑,对他说道:“古稀老翁,有何所求?” 
  太师转过头吃力地对我说道:“陛下……如今既然决心了,就进行吧。臣……不能帮助陛下了。只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君主行事,需刚柔相济……” 
  何规用另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拍了拍华鉴容,烛火在屋里跳动着,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叹息:“陛下……不要让这孩子……站到悬崖……” 
  “我明白,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哭了。想到老先生给我讲解五经,教我写字,那时候我是多么天真。可一转眼,先生的生命也是落花残梦。我们都是先生的学生,先生喜欢我,也心疼着鉴容。 
  何规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合起眼睛,一直到停止呼吸,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第六章 夤夜月色(1)   
  五月五日端午节,朝廷休假。我早早用了膳; 便让周远薰陪着我到了竹珈那里。远薰快十八岁了,却还带着少年的腼腆。 
  阿松她们在伺候竹珈吃早饭。宫室里面悬挂着菖蒲,大把的兰草置于回廊木板上。我笑着问宫女们:“你们是不是打算结花球?” 
  齐洁回答:“陛下,我们下里巴人,也就今天可以轻松一回,东宫做的花球出了名的雅致。今年元宵,我们都不得观灯,春天又为太师服丧。现下到了五月五,都想松口气啦。” 
  周远薰只是笑,齐洁问他:“周郎,你是不是也会啊?” 
  周远薰老实地点点头,灵巧的手指拿过一些萱草,指尖穿绕,就成一簇。再抽了一根丝带,结成一个星状的网。齐洁等接过去,啧啧赞叹道:“看看,周郎真是心灵手巧。要是也在我们这堆女人里面,我们可怎么有脸混下去?” 
  我忍住笑,拉着周远薰躲到了围屏后,道:“不要理她们。” 
  周远薰自在地微笑,唇色如水:“没事,她们一直说我像女孩子家。” 
  我不以为然:“怎么会?你不像。我一直羡慕技艺超群的人,你弹起琵琶,跳起舞来,绝对是有天赋的。” 
  周远薰的目光闪动:“那也只是在宫廷里有用。” 
  “不会。”我摇着头,随口道,“有这样的才艺,就该有信心。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了平民,比如我吧,还靠你养活呢。” 
  我们走到窗口,我轻快地笑道:“多日没有轻松了。看了菖蒲,就想到君子。” 
  远薰似乎没有听见。我以为他又在自寻烦恼,亲切地说道:“远薰,君子不论出身贵贱。你和静之,难道要比华太尉、蒋尚书差?我忙于革新,这几个月你觉得无聊了吗?” 
  周远薰偏过头柔和地说:“没有,宋彦守卫东宫时,曾教我骑马,赵先生也教给我些古代曲谱。对了,陛下,赵先生一早好像要出门呢。” 
  我一听来了兴趣:“他是不是要去夫子庙看热闹?” 
  周远薰道:“不知道。赵先生……很神秘。”回头看见竹珈已经洗漱干净,半个脸面掩在屏风后面,叫着:“娘,我和周郎一起玩儿,可以吗?” 
  我对远薰点头示意。竹珈便拉着他的手,乐颠颠地同去玩耍。我告诉齐洁:“我要换装,请赵先生来。” 
  蓝天开阔,晓风清新。 
  赵静之很快到来,一身青布衣,风度翩翩。 
  看到我也换了一身白衣,打扮成个出游少年的模样,他哑然失笑:“陛下,不会吧?难不成你知道我的去处,要我随驾微服私访?” 
  我打开扇子道:“心里难受。如果你知道民间的好去处,就带我去走走。我错过了一个春天,得抓住夏天的头儿,才可以更好地理政。” 
  赵静之摸摸鼻子:“好吧,不过陛下言重了。如果不去,就会理政不佳,呵呵,岂非我这北蛮的错?” 
  我们到了建康的街面上,赵静之才道:“其实,今天各地考生在夫子庙一带聚集,赋诗品茶,预备六月的选举考试。我是受了湖南会馆的邀请。” 
  我好奇道:“你怎么单选湖南人的地盘?” 
  赵静之转了转眼珠,道:“自古湖南多才子。山清水秀,养出一方人。我在南朝终日胡混,也该见识见识边境及京兆以外的风物。” 
  夫子庙处于文德、武定两桥中间。临水秦淮,风吹柳花。端午节,路上游人摩肩接踵。绿草葱倩,与静之的青衫相映成趣,更衬出他的娴雅。我不禁叹道:“静之,你这样的人,不必限于经纶事务,也算是上天待你不薄。” 
  赵静之也不回答,望着天际,渐渐又露出了醉人的笑涡,答非所问:“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政治——我只觉得假。杀伐夺取,到了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我道:“哎,如我辈,真是身不由己。” 
  他似乎要安慰我,面带微笑指着商贩们对我说道:“所以,就偷得半日闲半日吧。”一路看去,有个农妇叫卖香囊,上头绣的老虎可爱极了,虽然不是宫里的金丝银线,可一见就叫人欢喜。 
  我对静之说:“我想给我儿买一个。” 
  静之打趣我:“又没有带钱?” 
  我得意地取出一个荷包,说:“猜错了,这回我带了。” 
  静之接过去一看,笑得合不拢嘴:“我说你真是的。居然带印着‘万岁通天’字样的紫金锭,你是不是想把那个大姐吓昏过去?” 
  我用扇子敲敲前额,这才想起来,好像真是皇帝御库才有的。静之却不再笑我,掏出铜钱来给我买了两个,温和地看着我道:“你不知道民间规矩,凡事都是摸索。我有时想,为什么我这么一个穷人,会碰上你这么个天下最富的借债人?” 
  我白他一眼:“钱财,身外之物。有的人总是记挂着这些,小气。” 
  静之听了就乐,梨涡浮现在丰沛神俊的脸上,棕黑色的眼睛也更加柔和。 
  我们一进湖南会馆,就有带着湘州口音的胖子招呼:“赵先生,你来迟了。这位是?” 
  赵静之说:“他姓余,我的朋友。”余御同音,我笑了笑。 
  那个胖子十分热情:“原来是余公子,久仰久仰。少年英俊,气度不凡啊。来的都是客,请进来坐。” 
  我跟静之上了楼,问他:“他不认得我,怎么说久仰久仰?” 
  静之一笑:“这世俗的人,都是这口气,表示尊敬你。”他滑稽地翻了翻眼皮,“你见过不倒翁吗?我每次见到它,就想到你。” 
  我不解:“为什么?” 
  静之答道:“因为你对市井之事,是个‘不停问’。” 
  入座以后,一干青年正在讨论湘州革新的事情,我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听着。 
  一位瘦长青年道:“今年新湘州刺史倒是客气,不但没有收湘西灾区的税,还雇用民夫修建了浏阳的水坝。” 
  另一位八字眉的青年笑道:“刺史是新官上任,过了几年,大多数革新的办法还不是作废?” 
  瘦长青年反驳道:“如果没有革新,你我这些庶族地主能够来到建康会试?” 
  八字眉的人喝了口茶,摇头晃脑地说道:“只是考试,也没说任用。当今太尉大人就是皇族子弟,你难道想爬到太尉公和圣上的亲戚头上去?” 
  一位清秀少年问那个瘦长青年:“欧阳兄,你那天到太尉大人府上投书,到底怎么样?” 
  欧阳姓氏的人叹道:“太尉大人日理万机,入宫议事去了。可这太尉的门子倒是比县太爷的看门人还客气,收了我代各位兄台拟定的条陈。只是过了半月,也并无消息。” 
  众人皆是叹息。我瞥了一眼静之,他听得不算专注,还不时往嘴里丢花生米。我虽女扮男装,却不方便开口。因为假扮男人,还敢说话,不露馅的,只在故事中才有。 
  大家说了一会儿,便也和着远处的音乐,开始吟咏诗歌助兴。那个姓欧阳的年轻人高亢有力地吟道:“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静之以指头打着节拍。正在此时,楼梯上响起了咯咯的木屐声。看见几十个人走了上来。为首的黑衣青年,风姿秀逸,俊美绝伦。有人立刻下拜:“太尉大人!” 
  静之淡淡地笑着对我说:“这么巧?” 
  华鉴容摆手微笑:“各位不必拘礼。我对于谈议的事情,兴致也不浅。”说罢,他靠在一张椅子上,和蔼可亲地问道,“谁是欧阳昌图?” 
  欧阳昌图要下拜。华鉴容示意左右阻挡:“不用了。我脱了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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