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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贾珍来了,和他笑道:“你还不快出去呢,一会子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看见贾政引着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
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刚至园门,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旁边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瞧外面,再进去。”贾珍命人将门关上。
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筩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道。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 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迭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情,故此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也知此意。 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听见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众人听了,赞道:“是极!妙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熳,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
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须寻思,因叫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回道:“老爷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宝玉道:“用“泻玉”二字,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一望,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也俗。”又一个道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众客道:“议论的是,也无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说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等说出议论来,方许你做。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没有?”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筩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许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
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好。”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何字样好呢?” 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
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贾政听了道:“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的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新绿涨添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曲折,
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可以进去的。”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茞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17714;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么藿纳姜汇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样的──见于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莲──见于《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山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众人云:“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作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客道:““蕉鹤”二字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