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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迭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纔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纔出来忙了,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
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也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纔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纔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
谁知宝钗恰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说道:“我纔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顽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纔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像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么大热的天,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罢。”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跑什么?”袭人笑道:“你可说么?”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纔说了会子闲话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在线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纔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凈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袭人道:“那里哄的过他?他纔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纔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这里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纔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旁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纔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两件妆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作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妆裹,岂不忌讳?因这么着,我纔现叫裁缝赶着做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儿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纔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将金钏儿的母亲叫来拿了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缘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支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
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的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
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弒父弒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