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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出 海面-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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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时一样,处境、情绪都没什么变化。除了两周办几次舞会,他还兼做那些乌七八糟的空头生意。只是录像机变成微电脑,“傻瓜”相机变成自动按摩靠垫。他还是那么固执地要发笔横财。他跟我说:“我们种种不顺和苦恼归根结蒂一个穷字。为挖这个穷根,我什么都不吝,就是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我。
   “我自知不敌。”
    来找石岜的朋友很多,在“吉利”进进出出终日不断人。虽然他们互相请客时出手大方,喝了酒也会亲热得推心置腹,眼泪汪汪。但一谈到生意钱财就会立刻变得冷若冰霜,锱铢必较,有时还会吵得面红耳赤,破口大骂,每当石岜被人家“瘸子”“拐子”骂了一通后,蹒跚地走到我桌旁坐下,一言不发时,我就为他深深地难过。
    我们演出,我都给他送票,他几乎都去看,坐在第一排。我一出台就能看到他,目不转睛,正襟危坐。《布莱伏》我的位置在前台,我几乎是在咫尺地俯视他,在他面前扭来扭去,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顾忌地互相凝视。《贡卡》舞最后要请一些观众同舞,我就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你为什么总不笑?别人都笑。”他老这样说我。
   “你也不笑。”我说。
    下次,我一出台他就微笑,我也笑,可很快,我们又不笑了,面孔呆板地互相凝视。
   《贡卡》舞时我下台走到他面前,竟不知说什么好。
   “演出完你回团吗?”他问。
   “回。”
   “我想在后台门口等你。”
   “不,你别等。”我快步返回台上。后面的舞我只跳没看他。
    散场后,我第一个洗完澡出来,在后台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出来上了车喊我,才上车回团。
    第二天他没来。排练老师在条幕边骂我:“怎么啦?像袋土豆。”
   “地板太滑。”我说,“站不稳。”
    下台后,我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把舞鞋浇湿。回到化妆室踩了踩松香,坐在镜前重新化妆。把眼圈旁洇了的油彩揩去,重搽。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坐在“吉利”满屋酗酒喧嚣的青年男女中问他。
   “我妈妈临死前嘱咐我,”他嘻嘻哈哈地说,“不到四十不许纳妾。”
   “你发烧了?满脸通红。”
   “昨天夜里蹬了被子,有点着凉。”我坐起来倚着。
   “快躺下。”石岜按住我,“我坐会儿就走。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今天你没去找我。”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头晕就没打。”
   “试表了吗?”
   “早上试了。”
   “药吃了吗?”
   “嗯。”
   “发烧就别去天津演出了,请个假。”
   “没事,吃了药烧就会退的,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我翻身向里,闭上眼睛。
   “怎么了你,干吗哭?”
   “你帮不上忙。”我一下哭出声,“想家了!”

    “有句话想跟你说。”石岜在北京说。
    “有什么话回去说不行吗?再过一个星期我就从天津回去了。”
    “不行,就得现在说……”石岜的声音忽然微弱了,话筒里一片杂音。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了,“去年秋天我做了一件蠢事,现在我非常非常后悔。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你说话呀!说话呀……”
    嘈切的杂音淹没了他的喊叫。

    我从床上轻轻爬起来,穿衣服,蹑手蹑脚地开门去洗漱间。我梳洗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镜子里的人变得十分漂亮。我小心翼翼地拧开楼门的锁,走进院子里,翻过铁栅栏大门,来到空荡荡的街上。
    晨曦已经出现在天际,路灯还未熄灭,偶尔,一辆早班车载着打瞌睡的售票员和乘客驶过。我在马路上匆匆走着,不时跑上两步。拐过一个街口,火车站庞大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候车室内灯光刺眼,一片寂静,成百上千的旅客无声无息、横七竖八地在地下椅上熟睡。我买了张站台票,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或仰或侧、姿态不一、表情安详的人们,急煎煎地冲进站台。一列北上的特别快车拉着笛正要起动。我跳上最近的一节车厢,列车员见我拿的是站台票,往下赶我。“我认罚。”我冲她喊,生气地甩开她的手,走进车厢。列车呼啸着,一路不停地驶向北京。
    北京的天已经亮了,下着倾盆大雨。我跑进雨里,身上立刻湿透了,我披散着头发在雨中的街上飞跑,溅起一路水花。   “过来避避雨,姑娘。”街旁屋檐下
    一个老太太冲我招手。我笑着摇着头跑远。看到“吉利”了,透过白茫茫的雨雾,我看到前面街旁刚开门的“吉利”餐厅,白底红字的招牌,店堂里飘出的蒸汽。跑进店里,我已经精疲力尽,光喘气说不出话,滴嗒下来的水很快在脚下形成个小水洼。“晶晶——你发什么疯!”
    他诧异地瞪着眼,从桌旁站起向我走来。
   “我想,想叫你,”我疲惫地靠着店门,大口喘着气笑着说:“惊喜一下——就跑来了。”
    石岜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一动不动,接着泪水涌进他的眼眶,他笑了。
   “把你衣服都弄湿了。”我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骨节被他勒得咔咔响。
    那些天哟,我们真快活,深深沉溺在幸福中。我演出,他就坐在台下一场接一场地看,往返于京津道上,只为看我一个人。我不演出,我们就整日在初夏阳光灿烂的海河边,长安街上达闲逛。我挽着他,他搂着我的肩膀,开心地放声大笑,招摇过市。我说过,我们是相当般配、引人注目的一对,像电影里的情侣。甚至他那条跛腿在我们并肩而行时也成了一种独特的风采。
    回到北京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履行了婚姻登记手续。我们都通过了婚前检查,没有遗传病、传染病和其他不能结婚的疾病。我们的后代将是聪明、强壮的。当婚姻登记处的女职员问我:“于晶,你是自愿和石岜结婚吗?”我毫不害臊地大声说:“是!”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石岜也兴奋地红了脸。我却希望女职员再问问我,我会一迭声地回答:“是!是!是自愿的!”我们没买什么东西,因为是夏天,连新被褥也没做。我在团里散了点糖,和石岜的朋友们在“吉利”喝了个天昏地暗,欢闹了一通,然后,回到他现在住的小屋,整夜相亲相爱。我的婚假只有三天,不能回家。爸爸妈妈来了信。虽然他们对我的结婚感到突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祝我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我给他们打了个很长的长途电话,石岜也跟他们说了话。妈妈在电话里哭了,我也哭了,答应她,有空就回去看她。
    我跟石岜说:“将来你要离婚也要等我爸爸妈妈死后。”他说:“离婚?你要再提离婚我就弄死你。”十分凶恶。
   “你干吗不早点娶我呢?”晚上我总说他,“耽误了多少好时光。”
   “我总是这样,乱丢一气,然后,拼命往回找。”
   “可是,有的东西找不回来。”
   “什么?”
   “水。”
    有时半夜,他把我推醒,问我:“你做什么梦?这么拼命哭。”
   “什么也没做。”我不想告诉他。
   “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吗?”
    我说我总梦见被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黑物吞噬。我紧紧搂住他:“我害怕。”
   “怕我?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我使劲摇头,“我满足。”
   “我也满足。”他说。
   “你骗人!我感觉得到,你就是躺在我身边,也像是一只饥饿的狮子,目光灼灼,低低咆哮。”
    他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脸一字一板地说:“你瞒不了我。”
   “他妈的!”石岜把被子掀到地上,狂怒地喊,“怎么结了婚还这样!”

    团里由几个著名歌星组成的小队向我们舞队要几个人给她们伴舞,名单里有我。老师找我谈话,问我想不想去。歌星队的演出收入十倍于我们歌舞大队,我无法抵御那种诱惑,尽管知道别的演员都说不去,我还是说去。老师当场就急了,说:“你的事业都不要了?就为多挣几个钱!我没想到你这孩子是这样,大学毕业去给人家伴舞。你这么年轻,搞了这么多年舞蹈,就为这个——钱?”
   “是的。”我难过地说,“就为这个。我需要钱。”
   “你真叫我们老师寒心。本来我们还说你不错,以后考虑给你多安排些节目。而你,自甘堕落。我决不答应让你去当什么伴舞。”
    我低着头,只是对好心的老师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天,我们正在一个公园的音乐堂演出。我刚化好妆,有人找我。我以为是石岜,赶紧走出来,却见是小杨。
   “你怎么来了?”我又惊又喜。舞蹈学院毕业后,小杨分回云南,我们有一年没见。
   “我怎么不能来?”小杨笑着说。她黑了,瘦了,精神却很好,不像去年分回去前那么消沉。她说他们这次带了个舞剧来北京调演,文化部和民族事务委员会主办的。
   “当然是你的主角了。”我羡慕地说。
   “小地方的舞剧,粗糙得很。”
   “我们留在北京的同学还没一个上舞剧的,还是分回省里强。”
   “那你们当时干吗不回去,像躲瘟疫似的躲省里来要人的老师。我不也是没躲过去才回去的。”小杨问我,“你现在怎么样,挺好的?”
   “挺好。”我忙说,“这团条件不错,新盖了房子,练功房和宿舍可漂亮了。还要盖大剧院大酒店,专门接待外宾。以后我们团就是北京一个名胜了,旅游手册都要写上的,和四季青人民公社,‘全聚德’烤鸭店齐名。”
   “你和石岜怎么样了?上封信你说你们又和好了。”
   “我们结婚了,没告诉你真抱歉。他对我特别好……我很满足。”
   “他还在捣腾买卖?他那个人挺逗。”
   “他不太干了。嗯,你知道他能写几笔,正在写小说呢。”
   “是吗?”
   “噢,他一会儿就来。我每次演出他都来,他对我特别好。”
    正说着,石岜吊儿郎当走进后台。看见小杨先愣了一下,接着便笑喊:“怎么,胡汉三又回来了。”
    小杨笑着说:“又回来了。你还是老样子。”他们俩握了握手,石岜往旁边一坐。我问他干吗去了,他说在广场上看了会儿人家放风筝。又看着小杨说:“《咪依鲁》是不是?我全知道,晚报登了,彝族舞剧,领衔主跳。”
   “你消息还怪灵通的。”
   “那是,好容易报上看见一个认识的人,还不眼睛一亮。哪天首演?”
   “过两天。到时候去看吧,别嫌丑。”
   “哪能呢,没看我就知道不错,不看看谁的大梁,嘁!”
   “你现在天天在家写小说?”
   “没有。”
   “候场啦,《满妃仪》演员候场了。”老师在后台叫人。
   “我得上台了,你陪小杨坐会儿。”我跟石岜说。
   “我能不能从后台下去看你们演出?”小杨问我。
   “哟,这儿后台管得挺严,不好下。”
   “有什么不好下的。”石岜插话,“我回回从后台下去看,从没人管,别看瘸一条腿。”
   “谁能跟你比。”我瞪石岜一眼,又对小杨说,“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咿哩哇啦那一套。”
   “看看你呀。”
   “你根本找不着我。”
    石岜看我,我白他一眼。他一笑,跟小杨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你在台上也找不着她。她们那舞是熘肉片,大小厚薄一模一样,脸上还勾了芡。不像你们《咪依鲁》,干烧鱼,你是那鱼,从头到尾都是菜,别人不过是胡萝卜、辣椒丝而已。”
   “别拿我开心了。”小杨说,笑了。
    我笑着起身对镜整整头饰,穿着高底鞋踩着碎步走了。石岜这大扯子跟小杨侃开来。
   “咱那买卖怎么着了,不开了?”
   “你还想呐,我早忘了。你说去云南也没去呀。”
    我《满妃仪》下来,看到石岜和小杨眉飞色舞谈得正热闹。便先去换了妆,笑微微地坐在一边。石岜转脸对我说:“小杨正跟我说她在云南采风的事。一个女孩,走州穿县,跋山涉水,了不起是不是?事业家呀你——小杨。”
   “我当然不能跟人家比了。我们,匠人,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怎么闻着醋味了,谁在后台吃饺子呢?”
   “我也是逼到那份儿上。”小杨说,“我还想跟晶晶换个位。光看见我在北京出这么几天风头,没瞧见我在云南憋得死人一样,这辈子能来几回北京。”
    晚上回到家,石岜又不洗脚就上床睡觉。我揪他耳朵:“去,洗脚去。”
    他假装睡着不理我。我给他打来水,狠拉一下他耳朵,甩手走开。他疼得蹿起来,揉着耳朵说:“你这不是闹着玩,故意伤害。”
   “对。”我回头说,又问他,“我晾的那杯水呢?”
   “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把脚泡在水盆里。
    我去外屋找了一圈,找着了空杯子,忍着气问他:“是不是你喝了?”
    他仍旧闭着眼边擦脚边笑着说:“不是。”
   “就是你喝的。”我一下火冒三丈,把他拽下地,刚洗干净的脚又踩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演出那么辛苦,好容易晾了杯水,你还给喝了,什么人呀。”
   “你别冲我撒气。”他笑嘻嘻地说,“我又没招你。”
   “谁冲你撒气?你说你对不对,一点不会体贴人,就会气人。”
   “我气你了?”
   “你气了,你气了,就是你气了。”
   “拉不出屎赖茅房。”
    我气哭了。
   “好好,我不对我不对。”石岜忙哄我,“别生气,我给你晾水,晾一盆。”
    那一夜,我没喝水也没理石岜,自个抱着被子哭着睡着的。我也知道,石岜有点冤枉。

    小杨她们舞剧公演后,北京大报小报都登了文章,连英文的《中国日报》也发了消息和剧照。一些中央领导同志(主要是云南籍和少数民族出身的)以及各国驻华使馆人员都看了演出。我和石岜也看了演出。石岜还买了所有刊有肉麻吹捧文章的小报给我看,跟我说,“什么狗屁文章,‘群舞整齐,表演认真……理解人物深刻,有激情……’简直不知所云,马屁全拍到马腿上去了。”
   “什么叫拍马屁,”我呵斥他,“人家演的就是好。”
    我跟他说我们结婚没请小杨,应该补请。让他和小杨联系,看哪天休息,到家里吃饭。
   “在家折腾什么,外面找家好一点的馆子不就行了。”石岜说。
   “就在家吃。”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她给我看了她的拿手戏,我也得给她看我的拿手戏。”

    小杨演出休息那天,我请了假,在家准备了一上午。石岜去接小杨,半天没回来,我等得着急,不住出门张望。石岜小杨到底回来了,一起还有一男一女。
   “遇见两个朋友,好久没见,就一起来了。”石岜说,“这是刘华玲。”
    我向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笑笑。
   “你们不是见过一次吗。”石岜说。
   “那次是她呀。”刘华玲说,“我都记不清了,还以为是另一个。”
   “石岜,”同刘华玲一起来的那个男的说,“换得勤。”
    石岜笑笑:“胡扯。”
    那男的也笑着对我说:“不得罪吧?”
   “不得罪,我知道他。”我笑着让他们进屋,“坐吧你们,抽烟。我得去厨房炒菜了。”
    石岜跟进厨房,看看我准备的菜。
   “够么?”我问他。
   “够了。”他数数酒瓶,“酒够就行。我是在路上遇见他们的,非要来看看,其实那男的我根本不认识。”
   “别解释了。”我切着菜说,“来就来呗,人多还热闹。你去陪他们先喝着酒吧。”
    石岜拎着几瓶酒出去后,小杨又进来,“要我帮忙吗?”
   “不要。”我笑着说,“你就等着吃吧。”
    小杨站在一旁看我熟练地忙活,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在学校你可光会蕃茄拌面。”
   “英雄无用武之地嘛。”我说,“我记得那会儿冬天什么吃的都没有,又嘴馋,练功回来就偷食堂的大白菜裹在衣服里拿回宿舍……”
   “放在脸盆里用加热器煮,吃得可真香。”小杨笑着接着说,“那会儿可真是穷学生。”
   “你看我胖了吗?”我问小杨。
   “你还好。”小杨打量着我。
   “我要成大胖子了,从学校毕业我长了十斤肉。”
   “你有福,我可是掉了十斤肉。”
    我和小杨一齐笑起来,“哈哈哈”,外屋传来一阵更响亮的笑声。石岜和他的两个朋友边喝酒边说着笑话,开始,还挺规矩,后来就有点闹了。大概他们觉得有些冷清,就端着酒杯挤进厨房。
   “你们干吗呐?还没炒完菜。”
   “马上就好。”我加快了动作。
   “我来给你们炒一个菜。”刘华玲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夺我的炒勺。
   “你行吗?”石岜问。
   “开玩笑,过去我家的菜都是我炒。”
    我们一起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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