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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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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才哑着喉咙说:“革命仍须流血。”

  翠仙一呆,也落下泪来。

  民国成立那年,罗四海四十五岁。

  他一直没有再回家乡。

  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因四海慷慨的馈赠,嫁妆办得不错,两个弟弟到南洋去过一趟,见识过后,乖乖回来留在家中,稍后亦结婚生子。

  “那时,乘船往返大西洋与太平洋已不是新闻,巴拿马运河已经动工,英国人正尝试用飞行机器横渡英法海峡。

  罗家已是小康之家,翠仙同丈夫说:“要回去的话,我们陪你回去。”

  四海却犹疑,“听说欧洲要开仗了。”

  “咄,这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翠仙总是不理世间大事。每当四海教训儿子:“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笑。

  罗爱华与罗爱汉两兄弟才智相当出众,时常到旧金山替父亲办货,手段精明。

  “比他们父亲聪明,但是,罗四海为人较忠厚大方”,是外人相当公正的评语。

  罗爱华找来经纪人,表示想购买西温哥华山上一块地皮,

  那经纪人只是说:“该处风水不宜华人,况且,盛传西方将罕济萧条,抓紧现款,比较实惠。”

  爱华对爱汉说:“总有一日,我要住到这里来。”

  爱汉这才领悟到;经纪是存心推搪他们。

  “白人倒底怕我们什么?”

  “义和拳、小脚、辫子、”鸦片、麻疯……还有,活畜祭祖之类的落后秘密宗教仪式。”

  “终有一日,他们会为这些着迷。”

  兄弟俩大笑起来,暂把英属产业地皮一事,搁到一边。

  这一笑,惊动了父亲,罗四海板着脸出来问:“笑什么,刻薄老伙计真的那么有趣?”

  爱华知道有人在父亲跟前告状,便据理力争:“爸,公司有公司规矩,已支了退休金给他,他嫌不足,便在你跟前噜嗦。”

  “你们小时候,还不是他帼着你们满山幸。”

  爱华笑,“爸,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给他特别待遇,别的伙计要抱怨,不能服众,以后很难办事。”

  爱汉说:“爸,日后你私人帮他,又是另外一件事。”

  四海听着,认为有理,但又觉得两个孩子冷酷无情,半晌作不了声。

  爱汉忽然加一句,“翠仙姑也说这样做正确,此刻店里好几十人,依规矩办比较好。爸,时势不一样了,现在是二十世纪,同从前老板伙计睡一个铺盖不可相提并论。

  四海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隔一会仍然说:“待人要宽厚。”

  爱华松口气,“爸真是明白人。”

  “对,你们母亲有无与你们说过--”

  两个年轻人齐齐怪叫起来:“此事万万不能听从。”

  罗四海拍桌子站起来,“胡说,回乡娶亲天经地义,我同你妈妈就是在乡间结的婚。”

  “盲婚!”

  “盲婚有什么不好,你们亲眼看到我俩相敬如宾。”

  爱华呻吟一声。

  “温埠有你意中人吗?说。”

  爱汉抢着答:“爸,我不忙结婚。”

  “你,你已经廿岁,你哥哥廿二,打算几时成家?”

  “遇到合适的女子再算。”

  “慈母多败儿!”罗四海气头上,直把责任推卸。

  “噫,教不严,父之过。”周翠仙在他们身后出现。

  四海气鼓鼓。

  “时势真不同了,前日我看到翠仙姐,真吓一跳,裙子只比膝盖长一点点,小腿光致致露在外,穿一双丝袜,据讲是最新时装,头发也剪短,倒似我小时候剪的妹妹头……她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我们也要学一学。”

  爱汉抢着说:“那是法国可可香奈儿设计的服装。”

  罗四海问:“什么?”

  “爸一向不理这些。”爱华说。

  罗四海接着手叫他们走。

  “在爸面前,我们永远只得五岁。”

  “你倒想,三岁才真。”

  翠仙轻轻对四海说:“我陪你回乡走一趟好了。”

  “孩子们也总得向祖母鞠一个躬。”

  “我同他们说过了,他们不想回去,只说中国在内战,叫我们也别去。”

  “一代不如一代。”

  “翠仙姐也这么讲。”

  四海看向窗外,是初春,一列樱花树正盛放,雪白一团团花蕾攒满树梢,囚海低下头,“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时间到何处去了?”

  翠仙叹口气,在丈夫身后坐下来。

  “王兴已病逝。”语气萧刹。

  “是,我听你说过。”

  四海指指鬓角,“你看看我白发。”

  “儿子都那么大了,怕什么。”

  “昨夜梦魂中,忽然见到王得胜朝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扶他,发觉自己的手还小,原来我只得十三岁,初到温埠,一无所有……”

  翠仙不出声。

  “转眼几十年。”四海感喟。

  翠仙轻轻说:“我们叫做好的了,只要一家在一起,天天都开心。”

  四海说:“庞大哥不晓得在哪里,难为翠仙姐仍然在等。”

  他不牵记女儿吗?倘若还在人间,应该有讯息回家。”

  四海声音降低,“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在武昌起义时牺牲,也可以在黄花岗陪伴他的同志,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会得越活越好,我们爱惜自己,又懂得钻营。”

  “你有没有见过翠仙姐哭?”

  四海吁出一口气,”没有。”

  “她真坚强。”

  谁说不是,仍然打扮得时髦漂亮,出面做生意,与爱华爱汉两兄弟不知多谈得来。

  “四海终于说,“我去订船票,我们回乡走一趟。”

  爱汉在父母催促下,还勉强愿意回乡,爱华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坦白。

  “爸,实不相瞒,我约了人。”

  “谁?”罗四海双眼睁得滚圆。

  “一个人。”

  “我也知道你不会约会一只牛。”

  “一位……小姐。”

  罗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声音还算镇静,“哪家的小姐?”通温哥华的华人他都认识。

  “她不是温埠人。”

  “啊,她住在月亮里。”

  爱华涨红了脸,“她住美国波士顿。”

  罗四海瞠目结舌,没想到儿子交际网这样宽广。

  过一会他才问:“这位小姐……家里干什么?”

  “她父亲是基督教圣公会牧师,姓刘。””

  罗四海面色稍霁,“算是正经人家。”

  爱华跟着说:“她在卫斯理女子大学修英文。”

  罗四海又提心吊胆,“呵,我们配得起人家吗?”爱华笑“爸总是谦厚,我们罗家在温埠也算有点名望。”

  这话不算过份。

  

  







纵横四海12



12

  上个月,华汉堂差人送来一方牌匾,上书博爱二字。

  何翠仙正在罗家做客,看到了,笑起来,“好好挂起它,小心,小心,这是你们爹一半身家换回来的墨宝。”两兄弟老听说老华侨顶力捐款支持革命,这番话可证实所传不讹。

  当下罗四海问:“刘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这个人?”

  “我们正打算第二次见面。”

  “唔。”四海没有反对。

  爱华放下了心。

  “有机会你也带她来见见我们。”

  呵,自由恋爱了,是有这个名堂的。

  就在这个时候,爱华见到母亲自外边返来,气鼓鼓,不开心。

  爱华是个孝顺儿子,立刻凑向前,“妈,什么事不高兴。”

  罗四海也有点纳罕,他了解妻子性格。她不是那种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这次是为什么生气?

  只听得她清了清喉咙答:“没什么。”

  爱华把脸伸过去,“妈妈,把没什么说来听听。”

  他母亲被逗笑了,“是没什么嘛。”

  爱华也知道母亲脾气,故先顾左右言他,把报纸摊开来,“妈,有一只大船,叫铁达尼号,第一次航行就沉没了。”

  “啊,行船跑马三分险。”

  “妈妈,德国人同英国人打起来了。”

  “同我们不相干。”

  “还有,俄国也闹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这沙皇是坏人吗?”

  “妈,温埠快有钢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爱华终于引得母亲开口。

  “我自教会出来,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厅,谁知站了大半个钟头,硬是无人带座,不给我俩座位,后来,还是童太太机伶,说是嫌我们是支那人,不招呼呢,只得知难而退。”

  罗四海父子听了,一声不响。

  “唉,这种时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乡。”

  爱华缓缓站起来,“妈,是哪家咖啡馆?”

  “勃拉街的爱克米咖啡馆。”

  罗四海说:“那原是白人地头,童太太怎么带你去该处。

  爱华取过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亲连忙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爱华笑笑,“访友。”

  “爱华,我不生气,下次不去那里就是了,你别多事。”

  爱华已匆匆出门。

  罗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轻,沉不住气,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论,替你出气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恼得什么似的。

  “在人家的地头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么委屈,别对孩子们说。”

  翠仙提心吊胆。

  她爱儿在天黑后才回来,笑嘻嘻,着无其事。

  她趋向前问:“怎么样?”

  爱华对母亲辩:“下个月起,妈妈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爱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罗四海扬起一角眉毛。

  “不过,届时爱克米已不叫爱克米。”

  罗四海已明白个中巧妙,摇摇头,“这孩子。”

  做母亲的犹自不解,“叫什么?”

  “下个月起,叫四海咖啡馆。”

  “呵,你把它买了下来!”

  爱华直笑,“我们的确需要一简勃拉街的铺位。”

  罗四海也笑,“太太,劳烦你,以后光喝咖啡就好,千万别去逛百货公司,或是吃大菜,我们买不了那么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问:“我们那样有钱了吗?”

  只听得儿子轻描淡写答:“那不算什么。”

  罗四海该次回乡,带着十几箱行李。

  他对妻子说:“小少离家老大回。”

  这句话对周翠仙,更加贴切。

  回到家乡,她才发觉,家乡一切不变。

  仍是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瓦斯的家乡。

  同她离开那日没有半丝不同,只是后园那株槐树粗壮了一倍。

  呵,当中那甘多年,好似没有过过周翠仙到镇上开小差偷偷溜了一转回来,她那嫂子因没人差使,就快要冷笑着出来派罪名给她了。

  但是没有。

  嫂子迎出来,恭恭敬敬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们好生挂念。”眼角还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实。

  只见周翠仙一身外国衣着,一件呢大衣上镶着貂鼠翻领,真丝袜,皮鞋,手上戴着手套,手套外戴一只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缓缓脱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宝石戒子,只有她较粗的指节出卖了她清贫的出身,但周翠仙并不意图隐满什么。

  “妹妹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

  “不用客气,我随四海住罗家。”

  留下无数礼物后,兄嫂恭敬地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内,那兄长讪讪道:“没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却忿忿说:“没想到她会走起运来,这里不过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没听到这些评语。

  第二天,他俩本来要到上海观光。

  临出门,四海却想起来说:“哎呀,我忘记约了一个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个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好。”

  翠仙立刻会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确约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头,宛如雷殛,呆住。

  哪里还有什么包家!只有颓垣败瓦,一片野草,一大群乌鸦聚集在棵秃树上,见有人来,哑哑拍翅飞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经倒塌,四海张大嘴,他手臂扶着那幢熟悉的墙,半晌作不了声。

  墙只剩一半,现在,他可以轻易绕过它,到另外一边去,可是,园内亭子已经褪色,花木早已荒芜。

  四海大叫一声,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问:“包家怎样了?”

  他弟弟吃一惊,“包家,什么包家?”

  “河西边的包家。”。

  “呵,他们,早分了家了,子孙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来,有一夜一场怪火,烧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问来作甚?”

  “有没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无人受伤,火灾后有人偷偷去把砖地板一块块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锡,足足几寸厚,原来包家最多锡器,那些人发了一注小财。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么会有今日。

  “讲起来”让我想,呵,对,包家儿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问:“他们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诧异,“你怎么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静下来,过一会儿,只搭讪讲些不相干的事:“现在上海比起外国,一点不差,也有汽车、电影、无线电,不过人实在大多,地方实在太乱……钟家你还记得吗,外国打仗,他们做了罐头运出去卖,据说鸡蛋黄销路最好……”

  兄弟闲谈了一个下午,乐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来,问四海:“朋友见着没有?”

  “没见到,”四海无限惆怅,“这辈子大抵都见不到了。”

  “你这辈子还早着呢,”翠仙说,“况且,你这样牵记他,比见到还好。”

  在四海记忆中,包翠仙永远是个小姑娘,其实算实际年龄,她比他还要大两岁。

  半晌他问妻子:“对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个极大极大的马戏班。”

  “阿,这么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乡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么多出一条缝子来。”

  翠仙低头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开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钞票全不见了。”

  四海笑,“损失可惨重?”

  “没多少钱,只是,什么时候下的手?竟茫然不觉,真是高手。”翠仙也笑。

  “放着你这种洋盘不下手,没天理。”

  夫妻俩嘻嘻哈哈,并不把这种事放心上。

  第二天,四海才起身梳洗,就有客人来探访。

  是两个年轻人,一脸笑容,西式头,中山装,一进门来便自我介绍:“我叫陈奇芳,他是罗伟真。”

  罗四海请他们坐下。

  “四海先生,你关照的事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四海马上留神。

  “遍寻不获庞英杰这个人。”年轻人摇摇头。

  四海有点失望,每当失意事来,他总是份外沉默。

  过一会他说:“也许化了名。”

  “也没有照片中那个人。”

  四海无话可说。

  过一会儿,罗伟真却笑说:“四海先生,你要寻访的另一个人,却有下落。”

  四海又喜悦起来,“他在哪里?”

  罗伟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四海说:“不要紧,你讲好了。”

  “他在上海一个小赌档里做……主持,我们同他说,罗四海正寻访他。”

  “他怎么说?”

  “他很高兴,问及四海先生近况,可是他随即扬扬手,说不必相见了,我们留下了你在外国的地址。”

  四海抬起头,“呵,劳驾你们了。”

  “哪里,四海先生是我们老朋友。”

  四海问起:“你俩跟谁办事?”

  “我们直属宋理事长。”

  “最近情况怎么样?”

  “盟会,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及共和实进会将合并,政纲包括促进政治统一,发展地方自治,实行种族同化,还有,注重民生政策,维持国际和平。”

  年轻的声音激昂起来。

  罗四海笑,“好得很呀。”

  两年年轻人也笑,再谈数句,站起来告辞。

  四海一个人坐着发呆。

  翠仙轻轻问丈夫:“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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