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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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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了。

  翠仙低下头去,忽然之间她老了,体态臃肿起来,“四海,你去了那么久。”头发已白,丝丝皱纹。

  四海吃一惊,“我去了多久?”

  到了这里,他惊醒。

  之后,四海时常做这个梦。

  使他意外的,是厨房发薪水给他,做满半个月,付他两枚铜板,辅币上刻着徽章及外国字,另一面有一个头像,形状精致可爱。

  四海问老水手:“这是多少钱?”

  “这是荷兰人的钱币,叫做基尔达,好买两套衣裳了。”

  “可是,我又不去荷兰,怎么用这钱呢?”

  “你到哪里去?到英国,可以同英国人换英镑,到金山,可以换美金。”

  “啊,万里通行。”

  “当然,有钱驶得鬼推磨。”老水手笑。

  这四海头一次有收入,不禁趾高气扬起来,一直以来,他担心吃不饱,又担心家人会担心他吃不饱,他的太手大脚在家中至为尴尬,不像小妹头,乖巧,会做家务,吃半碗饭,已可顶大半天,到了十五岁,又会嫁出去,根本不是负担。

  现在他凭自己力气赚钱,忽然之间,吐气扬眉了。

  “将来钱多了,可存到银号里去。”

  四海踌躇,“有什么好处?”

  “会得钱生钱。”

  四海笑,“我妈说,有谁说能种银子树,准是骗子。”

  “不不不,这是合规格的银号,绝不骗人,不知多少商家信任它,小兄弟,你还进不去呢。”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不知何处来的豪气,“将来——”

  刚想吹牛,有人找他,“喂!怎么躲懒躲到这里来了,找你炒杂碎呢。”

  四海连忙贴身把两枚辅币藏好。

  船驶往地球的另一边,绕过阿拉伯半岛,驶入红海,即将渡过苏伊士运河,经地中海,出直布罗陀海峡。

  呵四海哪里知道这许多地名,他还以为天地虽大,顶多只有四个,不不不,七个海洋呢。

  现在他知道船每停一处,厨房便大忙特忙,新鲜的淡水、鱼肉、蔬果,源源运上来,丰盛得令人光是看着都快活,四海挥着汗帮着扛与抬,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凝点,住了手,怔怔看着满箩菜肴。

  一只船都不愁吃,为什么罗四海一家人却吃不饱?几时他家也能像这只荷兰船那样丰足呢。

  别的水手在身后推他,“决动手,发什么呆。”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看到何翠仙。

  她进舱来,用扇子掩着鼻,忽然之间,同四海之间又恢复了一点距离。

  她与陈尔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兰落脚。”

  陈尔亨很冷淡,“随你的便。”

  “他说他愿意娶我,”

  “你已经决定了,还是来征求我意见?”

  翠仙不出声。

  她无助地转过头来:“你说呢,四海,你说呢?”

  四海毫不犹疑地答:“我怕你吃亏,届时人生地不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点,一定熬得过难关,待落地生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翠个落下泪来。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给她这样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灭的她感动得不得了。

  陈尔亨不以为然,“四海,你懂什么,这只船驶到花旗国东岸便要回航,我们去不到金山。”

  四海呆住。

  “乘马车走陆路要大半个月,所以洋人要盖铁路,有火车就快。”

  翠仙问:“车岸可有营生?”

  “有,大埠尼铁吾住着不少中国人。”

  四海叫起来,“不,我一定要到铁路站去,在那里才赚得到钱。”

  陈尔亨冷笑,“这小子财迷心窍。”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们会到达彼岸,届时,无论炒杂碎,干洗熨,还是做擦鞋童,你会赚到钱。”

  “咦你不是说要嫁人吗?”

  “陈尔亨,你为什么不去死。”

  “呵,不稀奇,英国人一把我们搜出来,三个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冲出去找老水手。

  他证实了陈尔亨所说。

  你们运气好,荷兰人为着同英国人争狮子城,闹得不愉快,不放英国兵上船搜,可是这只船到了尼铁吾就一定落客,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四海背脊如浇了冰水。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一片无际无涯的黄沙,犹如海洋一般,人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

  “只有外国才有吧。”

  “咄,中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记住了,莫叫人笑话。”

  四海唯唯诺诺。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驰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蛇、蝎子、蜥蜴,又有林林种种昆虫、有针叶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渐渐没顶,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风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见识真广。”

  “老了,荷兰人叫我告老回乡呢。”他揉揉双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还未请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个老水手。”

  他剃一个光头,头发长出来,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过已经白了,皮肤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曝晒,又黑又厚,一如鱼皮。

  “在家他们叫你什么?”

  “我已多年没回家,不知他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说,四海也不想勉强他。

  可是老水手终于回答了四海的问题:“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听,“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只船,可见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识字?”

  “爸妈教过我点。”“你妈也识字?”

  “不错的呢,时常吟唐诗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羡慕,“我要是识字,也可把历年来所见所闻记下,给人当消遣看。”

  “呵,后人一定可以自你宝贵的经验得益良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样老实的嘴巴说出来,更加可信,老水手大乐。

  半晌他问:“你的厨艺可有进展?”

  “日常工夫,颇应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人呢,逃生又还容易点。”

  四海面色郑重起来,双臂贴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么言语。

  只见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温哥华,我可替你设法,但你舅舅与姐姐二人,风险实在太大,我帮不到他们。”

  四海呆住。

  “同他俩分道扬镖,你愿意吗?”

  四海低下头。

  “依我看,四海,你帮他们,多过他们帮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简直要背着他走。”

  老水手不以为然,“他拐你出来才真。”

  “家乡已没有活路,又传要开仗。”

  “又岂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们这些人离乡别井,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么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点点头。

  船驶入地中海,天气转冷。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陈尔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这声音,似不似猪猡?”

  “我都是为救你们才叫你们害的!过桥抽板,忘恩负义!”

  翠仙浩叹,“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们吗。”

  事情几乎已经决定了,他们三人到了这个关头,非得暂时分开,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说:“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会替你找到船到温哥华,我,我跟荷兰人去打个转,捞点油水,再设法同你会合。”

  陈尔亨不住怪叫,“我怎么办,嗄,我怎么办?”

  “你那么大一个人,”翠仙冷冷说:“谁管你。”

  “叫我走陆路?红印第安人剥人头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说八道,红人的英语讲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干吗,我自会付你盘川乘车。”

  陈尔亨要听的不过是这句活。

  翠仙双目红了,紧紧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经哽咽。

  四海轻轻说:“我听老水手说,温哥华有一道铁索桥,每月一号,黄昏戌时前后,我会到那里等,直至见到你俩为止。”

  翠仙只得说,“好,一言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无妨。”

  四海也为之黯然。

  他们三人在一个黑夜落船。

  

  







纵横四海5





  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鸡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干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干干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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