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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女画像是男人平淡生活的刺激
总体而言,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与法国上流文化圈,是以裸女为情色氛围的中心,尤其侧重女人的乳房。裸女的画像,不管主角是一人还是数人、背景是绿野还是闺房,都是男人平淡生活的刺激。以提香(Tizieno Vecelli, 1490-1576)著名的《维纳斯、丘比特与风琴手》来说,画中的男演奏师就瞪视着维纳斯一丝不挂的私处,仿佛她是待售的展示品。就算作品的主题是男女两情相悦,女主角也经常赤裸着身体,而男主角则全副盛装,一只手摆在她的乳房上。换言之,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里,乳房无疑是主要的情色象征!
当时90%欧洲女人的乳房都是用来授乳,另外的10%乳房则受到百般呵护,保留来取悦伴侣。想当然耳,她们的伴侣泰半是男人,不过,每个时代都有偏爱同性恋的女人,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也不例外,她们多半躲在修道院、城堡、乡间小屋里秘密行事,以躲避邻人的窥探与教会的惩罚。一首修女写给同性伴侣的诗,让我们得窥古时欧洲的女同性恋行为,她写道:“当我回想起你的吻,想起你如何一边抚摸我的乳房,一边甜言蜜语,我就想即刻死去,因为我无法见到你,再也不能忍受你不在我的身旁。再会吧,勿忘我。”我们在其他女作家的书信里,还未见过这么赤裸、特别提及乳房的情欲书写。依照当时的法律规定,女人间的性行为是“违反自然”的罪恶;现实生活里,女人很少因同性恋行为受罚。历史学者茱迪丝,布朗(Judith Brawn)曾考据出,一名意大利同性恋修女曾因“不当行为”被宗教法庭审判定罪;不过比起成百上千的男同性恋判决案例而言,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女同性恋被判罪的很少。那幅嘉柏莉与妹妹的裸体画之所以引起骚动,是因为两名女子在浴间里裸裎相见,把原本保留给丈夫与稚儿的肉体,坦然呈现在另一名女子面前。在当时的欧洲文化里,乳房经常与婴儿并存于一个画面,也允许男人的手放在女人的乳房上,但是这幅画却让女人捏搓着女人的乳头,无论画家的原始意图如何,总是带有令人不安的颠覆意味。
16世纪艺术品里的女人乳房都惊人相似,仿佛找来一个娇小的乳房模型,然后复制使用于全法国,意大利地区则一概流行双乳分得开开的宽广胸部。除了奶妈、农妇与女巫外,只有极少数的画像女主角拥有巨大下垂的双乳,仿佛那个时期的理想完美乳房全无重量、不受地心引力影响。当时乳房形状长得像梨子、香瓜、茄子的真实女人,恐怕也和今日胖女人一样,深为苗条至上的文化所苦。
但是远离了上流社会圈,多数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还是注重乳房的实用价值,用衣服遮盖它们保暖御寒,或者回避男人贪婪与敌意的眼光。她们的乳房必须用来满足自家婴儿的口腹之欲,为了家计,也必须用来哺育别人的小孩;她们的乳房会长脓疮、肿瘤,敷上江湖郎中的膏药;如果运气不错,也会是情人的爱抚对象。
海峡两岸大不同,英国流行平胸
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与意大利,乳房之所以成为情色象征,主要还是靠国王、公爵、王子、贵族赞助的诗人、画家、雕刻家大力炒作。跨过了英吉利海峡,在伊莉莎白一世主政的英格兰(1558-1603),虽然诗人笔下仍是热烈歌颂乳房,却很少看到以裸女为题材的造形美术。海峡两岸的差异源自信仰的不同,法国与意大利地区信奉天主教,上流社会人士盛行裸裎肉体,新教徒却颇不能接受这种风潮,尤其英国清教徒正觉得伊莉莎白的父亲亨利八世的宫廷淫秽不堪,需要纠正。打从伊莉莎白一世登基第一年起,清教徒便不断要求贵族穿着朴素、性行为守贞。在伊莉莎白一世的默许支持下,温和(非激烈派)的清教徒主义取得胜利。
伊莉莎白一世是亨利八世与皇后安波琳的小孩,英格兰人原本并不欢迎公主(而非王子)继承王位,没想到她后来却成为英国史上最受爱戴的君王。伊莉莎白长着一头金红色的头发,身材又高又瘦,十足骨感。她在1558年25岁那年登基后,便决定不谁其他女人和她争奇斗艳,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男人,她是宫廷里惟一的女性象征,众多服侍她的贵妇只不过是背景缀饰,用来烘托光辉绚烂的女王。
伊莉莎白一世自小生活在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不仅母亲安波琳被父亲送上断头台,她也被囚禁了一段时间。她在波提儿身上学到宝贵教训,英国王位不应由国王、皇后与国王的情妇三人共治,事实上,任何形式的分权都不可以。英国的天空只准有一颗星星闪耀,那就是集国王、皇后、情妇于一身的伊莉莎白女王。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伊莉莎白一世塑造了雌雄同体的形象,因为过于女性化有损她的威严,过于男性化又会使她显得恐怖。伊莉莎白深得揉合男女属性的三昧,1588年英军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她在提柏里市(Tilbury)对士兵的演说便是最佳范例:“朕虽拥有女性的柔弱身躯,但也拥有君王的雄心胆识。”在女性化身躯的衬托下,伊莉莎白一世的男性力量更显得惊人,塑建了“铁娘子”形象。直到近代,我们都可以在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身上,看到这种揉合女性柔弱与男性力量的范例。
伊莉莎白一世当政期间,厚重密实的衣服隐藏了她的柔弱身躯,胸部被压成一片平坦,只露出头脸与双手,她的多数肖像都是如此打扮,目的在强调君王的威仪。只有在极少数的肖像里,伊莉莎白女王才稍微露出粉颈与上胸部,平坦的胸部使她仿若僵硬的雕像,而非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终身未婚,一生奉献给子民,她的乳房便是“处女君王”的贞洁象征。
伊莉莎白一世喜欢穿着盔甲状的衣服,这是从西班牙引进的款式:兽骨打造的僵硬马甲紧紧箍住上半身,把胸部压得密实平坦,直直束到腰部。这类马甲又叫“两片式胸衣”,正面一片,背面一片,在身体两侧绑实,可以装上拆卸式的袖子。为了端庄,也为了保暖,当时也流行在颈部套上绉褶颈纱(partlet)。
当时的英格兰,一般女性还是穿着胸前系带的紧身褡,上流女人穿的马甲则多半采用鲸骨、木头或金属撑架。那时,女孩从两岁半、三岁起就得穿上既紧又缺乏弹性的马甲,不仅将乳房压成洗衣板一般平坦,有时还会让乳头下陷、肋骨断裂,严重时还会死亡。
女体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联系
上流社会女子的乳房饱受压制,却未妨碍诗人的绮丽幻想,和乳房相关的字眼非常多,包括日常A‘语的“软物”(pap)、“奶汁软物”(milk pap)、“奶头”(teat)、“乳头”(nipple)。较委婉的字眼如“胸怀”(bosom)、“卧床”(bed),“喷泉”(fountain),“动物乳头”(dug)也用来暗指乳房,并无后来引申出的贬抑意味,亨利八世写给安波琳的书信便说,他渴望亲吻她的美丽乳头(pretty dug)。当时的英国人喜欢用花朵、水果来比喻乳头,比如“花蕊”、“草毒”、“苹果”、“小樱桃”等;又因为他们逐渐对天文学与海外探险感兴趣,也流行用天文学或地理名词如“圆球”(orb)、“球体”(globe)、“世界”(world)或“半球”(hemisphere)等来形容乳房。诗人罗吉(Thomas Lodge)的《罗莎琳》(Rosalynde, 1590)里,便有两个句子深具当时的乳房歌颂特色:“她的软物是愉悦的中心,她的乳房是天赐美形球体。”
乳房被视为是美丽物体,也是男性的欲望所在,看到它便神魂颠倒,触摸它便欲火焚身,套一句李利(John Lyly, 1554一 1606)在《反爱》(A Counterlove,1593)中的话说:“触摸她的乳房,燃起欲火。”在传统文学里,男人通常是看到女人的乳房后便激起欲念,然后想要占有。这个乳房三部曲对伊莉莎白时代的人来说,却是难题一桩,因为他们的哲学与宗教信念都强调心灵世界远高过感官享乐。
即便如此,法国与意大利的“炫描诗派”还是给了英国诗人描绘女体的灵感,英文的“炫示”(blazon)一字来自blaze,意指吹喇叭宣告周知,也和法文blason(徽章)一字相通。换言之,“炫描”本身便有大鸣大吹之意,如果裸女无法见诸绘画雕刻,就让诗人来尽情描绘好了。
男诗人列举情人肉体各部位之美,一方面宣示自己对这具女体的所有权,一方面和男读者交流,产生一种男人与男人的联系。佛洛伊德便曾说过,女人经常是三角形的顶端那一角,两个男人透过她产生联系。因此,男诗人(画家)不管是以“炫描”手法彰显(丑化)女性身体,都是藉此吸引男观众(男读者)的注意。诗人葛林(Robert Greene, 1558-1592)的《梅娜凤》(Menaphon, 1589)是个极佳范例,使用了触觉、味觉、视觉三种感官比喻来形容乳房:
她的头发有如羊毛,
嘴唇恰似滴露玫瑰,
乳房就像春日苹果,
浑圆似东方珍珠,
柔软如海岸羽绒。
斯宾赛(Edmund Spenser,1552-1599)喜欢用花朵形容女体,使得他的《十四行诗之六四》仿若缤纷的英国花园:
她的嘴唇香似紫罗兰;
红润的双颊有如玫瑰;
可爱双眸似初绽石竹;
美好胸部像草莓花床;
颈项似笔直的耧斗菜;
乳房是未落叶的百合;
乳头似茉莉花苞初放。
有时,斯宾赛也会从花园走进厨房,以蔬果形容女体,他在《婚礼之歌》( Epithalamion)中将新娘形容成一道道美食,乳房尤其可口:
她的双颊似阳光催熟的红润苹果;
她的嘴唇像邀请男人吞嚼的樱桃;
她的乳房似一碗尚未凝结的奶油;
乳头则像百合绽放。
莎士比亚也是“炫描派”的大师,喜欢以诙谐的语气细描女体,在《十四行诗之一三○》中,他以“明贬暗褒”的手法赞美情人:
我情妇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
珊瑚比她的嘴唇还要红得多;
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无光;
……
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
胜过任何名过其实的美女。
莎士比亚时代的新柏拉图主义强调女人要德貌兼备,美德之一包括拒绝满足男人的欲望,尽管她的眼睛、嘴唇、酥胸激起了男人的欲望,她的角色却是带领男人穿越色相,认识她的灵魂之美。
再也没有任何人比席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1554-1586)更挣扎于肉体欲念与基督徒美德间,他在著名的《亚士托非与史蒂拉(Astrophl and Stella)中对艳光四射的史蒂拉说:“……虽然你的美貌带领我领略爱,欲念却依然呐喊着:给我一点食物!“根据当时的习俗,女人的美丽应当引起男人纯洁的仰慕,不幸却经常败给男人澎湃的欲念。《亚士托菲与史蒂拉》充分反映了诗人的内在,情色女体所勾起的矛盾,惟有神圣婚姻才能解决!
女性的乳房是男性欲望之所在
女体带来的视觉刺激不仅有害男人的心灵,也可能危及女人,让她蒙受失贞甚至死亡的风险。文学评论家薇克丝(Nancy Vickers)曾以伊莉莎白时期的文学作品为样本,分析男人从窥见女体到强暴的过程,她以莎士比亚的《鲁克丽丝受辱记》(Rape of Lucrece)长诗为例,残忍的主角塔昆(Tarquin)看到鲁克丽丝沉睡,便忍不住将他的手“停留在她袒露的乳房——她全部领土的中心”上,塔昆随即强暴了鲁克丽丝,“撇下那一双圆塔,惨白而凄清”。不管莎士比亚用词多么瑰丽,骨子里,它述说的是残暴侵略者强暴女子的故事。
一如莎士比亚将女体看成有待男人征服与横行的领土,文艺复兴时期的探险家也将新世界看成处女地,有待强壮的男性插入。著名探险家哥伦布的旅行日记里,便不乏将未开发世界比喻成女体的描述,他形容地球就像“梨状乳房”,有个地方“活像长了女性乳头”。1448年,哥伦布第一次看见南美洲,兴奋地形容新大陆为大地乳房的“伊甸园乳头”。
崔顿(Michael Drayton)则将情妇的胸部比喻为田园风光,长满了牧草与河流:“饱满年轻的乳房,骄傲似肥沃草原,其上长着血管,婉蜒分布。”相对的,当时也流行将自然比喻为母亲的乳汁,比如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1552-1618)写道:“自然,以奶洗手,忘了擦干。”不过,英国人始终不能全盘接受女人的形象是仁慈的自然,这种地中海风情无法融化北欧人仇视感官享受的传统。
有时仇恨会爆发成讪谤【按:原文如此】或者肢残女体。就像法国画作与诗歌隐藏着仇恨女性的情绪,伊莉莎白时期的英国,诗也为男人提供了一条管道,让他们宣泄对女体的负面感受,莎士比亚就是最佳的例子。在他的剧作里,女人的胸膛经常是被攻击的目标,受伤方式之多,难以计数,比如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便说:“这把刀弄错了地方了……它却插进了我的女儿的胸前!”或者如《女王殉爱记》(Antony and Cleopatra)里,克丽欧佩脱拉以毒蛇放在胸口自杀:“她的胸口喷出了血柱!”女性的乳房是男性的欲望所在,因而在莎翁的笔下,它受到凌虐、谋杀甚至惨遭蛇吻,仿佛肢残了女性的乳房,就可以平息男性的心智狂乱。有时这种对乳房的攻击只是隐喻,却依然让人读之心惊,比如哈姆雷特希望母亲:“上天堂,让她乳房上的荆棘戳她、刺她。”
《马克白》里对乳房的描述给人强烈恶感,马克白夫人为了激励丈夫拭君,展现了写卜自然的”男性力量:
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
一个毋亲是怎样怜爱那吸吮她乳汁的子女;
可是我会在它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
从它的柔软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
把它的脑袋砸碎,
要是我也像你一样,
曾发誓下这样毒手的话。
马克白夫人担心丈夫“充满人情乳臭”,不肯拭君篡位。她认为谋杀的勇气来自另一种养分:“进入我这个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做胆汁吧……”当时的习俗认为奶水含有母亲的人格,马克白夫人可用奶水将她的仇恨个性传给子女(或丈夫)。
马克白夫人将乳汁转化成胆汁,用以激舞丈夫拭君;她不惜砸碎婴孩的脑袋,也不允许怯懦退缩。种种恐怖形象透露出男人原始的畏惧,害怕哺育他们的乳房会化身为摧毁的武器。毒药与胆汁成为乳汁的象征替代品,它是女性深藏的毒液,在母性与情色的身躯之下,其实潜藏着一个好战女人——亚马逊女战士或者马克白夫人,这个景象深深吓坏了男人。
女性观点:乳房乃心之所在
可惜,当时并无英国女诗人作品表达另一种女体观点。伊莉莎白一世倒是有两首作品提及乳房,在她的笔下,乳房并非激起肉体兴奋的器官,而是和纪耶、拉贝两位法国女诗人所描绘的一样,乳房乃心之所在,用以表现内在情感与情绪。在下面这首诗里,伊莉莎白一世将乳房描写成柔弱、易受伤害的东西,轻易为爱神之箭射中;诗的结尾部分,她拒绝了爱情,却深感遗憾(至少在诗里是如此)。
当我年轻美好时,男人对我青睐,
许多男人追求我,盼我成为爱侣。
但是我拒绝了他们,呵斥他们:
“走开,走开,走开,去追求别人,
不要再来纠缠我。”
此时,维纳斯之子、耀武扬威的丘比特说话了
“美丽的女孩,因为你是如此自矜,
我将拔下你骄傲的羽冠,让你无法再说:
走开,走开,走开,去追求别人,
不要再来纠缠我。”
丘比特说完后,我的乳房之下便产生了改变
不管白天或晚上,一刻也不得平静。
当时啊!我是多么懊恼曾说过:
“走开,走开,走开,去追求别人,
不要再来纠缠我。”
我们必须探究男诗人的观点,才能理解女性何以慨叹失去爱情良机。一个多世纪以来,男人不断警告女人必须在青春正盛时择配良偶,写作此诗时,伊莉莎白一世显然青春已逝,嗟叹的口吻似乎在认同男人的观点,但也烘托了她的“不同流俗”,伊莉莎白一世统治英国直到70岁逝世为止,终其一生,她都身兼国王与王后两个角色,不准任何男人以王夫身分威胁她的权威。
另外一首作品《先生之别》(On Monsieur’s Departure)描绘追求者离去后,伊莉莎白一世的哀伤,不管她是否真的感到懊悔,其中一句读来颇为词意恳切:“我无法将它(伤痛〕赶出我的乳房。”就和法国女诗人拉贝一样,伊莉莎白一世也将乳房概念化为痛苦与懊悔的所在,这不仅和男诗人笔下的熟透苹果、圆塔、角牙白球、东方珍珠等比喻大不相同,我们甚至可以质疑:男人盛读女体,真的是给女人看的吗?
可以确定的是:史上第一遭,欧洲阅读人口突增,不再局限于上层阶级,这要拜15世纪德国人发明印刷,而后英国“卡克斯顿印本”(Caxton English Edition)大为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