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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石U 脸划破的,太性急啦。”
他们在桌边坐下,默然相视无语,彼此都感到很尴尬、疏远。他们需要进行一次重要的谈话,但是现在是不可能的。米哈伊尔很沉得住气,他安然地谈起家常,谈起村子里发生的一些变化。
葛利高里凝视着窗外那披上了一层浅蓝色初雪的土地,凝视着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他没有料到跟米哈伊尔的会面会是这样……
米哈伊尔不久就出去了。他在门廊里仔细地在磨石上磨好刀,对杜妮亚什卡说:“我想找个人来宰只羊。应该好好款待款待这个家的主人哪。快去弄些烧酒来、你等等,这样吧,到普罗霍尔家去,叫他想办法,一定要搞到烧酒。干这种事他比你高明得多。叫他来吃晚饭。”
杜妮亚什卡高兴得满面红光,含情脉脉、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也许,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地过去……唉,不再去打仗啦,现在还有什么使他们非势不两立不可的呢?主啊,叫他们变聪明点吧!”她满怀希望地想着,朝普罗霍尔家走去。
没过半个钟头,普罗霍尔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的亲爱的人呀!……真没料到,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呀!……”他要哭出来似地尖声喊着,在门限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没把像水桶似的大酒罐摔碎。
拥抱葛利高里的时候,他真哭起来,用拳头擦了擦眼睛,捋了捋眼泪打湿的胡子。葛利高里的嗓子眼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颤抖,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深受感动,粗鲁地在忠实的传令兵背上拍了一下子,前言不接后语地嘟略说:“好啊,咱们又见面啦……好,看到你真高兴,普罗霍尔,太高兴啦!怎么,老头子,流眼泪哪?
在家里住的变得这么脆弱啦?没有劲儿啦?你的胳膊怎么样啊?你老婆没有把你的那只胳膊也打断吗?“
普罗霍尔很响亮地搞捋一下鼻涕,脱下皮袄。“我现在跟老婆过得可亲热啦,像一对鸽子似的,双飞双栖。你看,我这只胳膊还是囫囵的嘛,而波兰人砍掉的那只,又汗始往外长啦,真的!再过一年,就会长出手指头来了,”他生性快活地摇晃着那只空衬衣袖子说。
战争使他们学会了用微笑来掩饰真实的感情,玩世不恭,净说些俏皮的粗话;所以葛利高里才以同样的玩笑腔调继续盘问说:“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啊,老山羊?
还跳得欢吗?“
“像老头子那样跳,不慌不忙地跳。”
“离开我以后,没有再搞上点儿什么吗?”
“你这指的是什么呀?”
“哼,乖乖,指的是你去年冬天搞上的那种毛病……”
“潘苔莱维奇!上帝保佑!现在我还要那种奢侈品干什么呀?而且我只剩下一只手,还能搞上什么呀?这是你干的事儿啦,你是年纪轻轻,又是光棍汉……我那玩意儿现在该送给老娘儿们去当刷锅的刷子啦……”
他们这两个——一个战壕里爬过的老战友——哈哈笑着,喜出望外,互相对看了半天。
“彻底回来啦?”普罗霍尔问。
“彻底回来啦。完全彻底。”
“你当到什么官啦?”
“当到了副团长。”
“怎么这么早就放你回家来啦?”
葛利高里脸色阴沉,简短地回答说:“没有用啦。”
“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准是为了过去的事情吧。”
“你不是已经经过特务部那个军官审查委员会审查过,过了关的吗,还会有什么过去的事儿呢?”
“过去的事情多得很哪。”
“米哈伊尔上哪儿去啦?”
“在院子里。在照料牲口哪。”
普罗霍尔凑近一点儿,压低噪音说:“一个月以前,普拉东。里亚布奇科夫被枪毙啦。”
“你说什么?!”
“真的!”
门廊里的门吱扭响了一声。
“咱们以后再谈,”普罗霍尔悄悄说完,又提高嗓门说:“怎么样,指挥员同志,这么大的喜事儿,咱们还不应该于一杯吗?我去喊米哈伊尔来吧?”
“去喊他来。”
杜妮亚什卡摆好了桌子。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款待哥哥才好:给他膝盖上放了一条干净手巾,把装着腌西瓜的盘子推给他,玻璃杯擦了四五遍……葛利高里暗自含笑注意到,杜妮亚什卡对他称起“您”来了。
起初,米哈伊尔坐在桌子旁边,一声也不吭,只是仔细倾听葛利高里说话。他喝得很少,而且很勉强,而普罗霍尔却一喝就是满满的一杯,只不过脸更红了些,用拳头去捋灰白的胡子捋得更勤了。
杜妮亚什卡照料孩子们吃过饭,打发他们睡下以后,把盛着烤羊肉的大盘子端到桌上,小声对葛利高里说:“好哥哥,我去请阿克西妮亚,您不会反对吧?”
葛利高里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谁也没有察觉,他整个晚上都处在一种紧张的期待中,但是杜妮亚什卡却注意到,只要一有响声,他就立刻警惕起来,侧耳倾听,斜着门。什么也逃不过这个眼睛特别尖利的杜妮亚什卡……
“那个库班人捷列先科还在当排长吗?”普罗霍尔手不离杯地问,好像怕有人抢走似的。
“牺牲在利沃夫城下了。”
“唉,愿他在天之灵安息。是个很了不起的骑兵!”普罗霍尔匆匆画了个十字,喝了一口酒,完全没有理会到科舍沃伊嘲讽的笑容。
“还有那个姓很特别的家伙呢?就是那个在右翼作战的、该死的家伙,他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迈一博罗达吧?乌克兰人,大块头、很快活的家伙,在布罗迪战役中把一个波兰军官砍成了两半,——他还活得好好的吗?”
“像匹儿马一样,活蹦乱跳的哪!凋到骑兵机枪连里去啦。”
“你的马给谁啦?”
“我已经又换过一匹。”
“那匹白额的马哪儿去啦?”
“被炮弹打死啦。”
“作战的时候打死的?”
“我们驻在一个小镇上。敌人打炮。就打死在拴马桩边。”
“哎呀,真可惜!多么好的一匹马呀!”普罗霍尔叹了口气,又趴到杯子上去。
门廊里门环响了一声,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阿克西妮亚迈进了门限,含糊不清地说了声:“你们好啊!”就开始往下解头巾,气喘吁吁,睁得大大的、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盯着葛利高里。她走到桌边来,坐在杜妮亚什卡身旁。她的眉毛上。
睫毛上和苍白的脸上雪花在融化。她皱起眉头,用手巴掌擦了擦脸,深深地吸了口气,直到这时候,她才使自己镇定下来,用由于激动显得黑亮的眼睛看了葛利高里一眼。
“老战友!克秀莎!咱们一起儿撤退,一起儿喂过虱子……虽说俺们把你扔在库班,可是俺们完全是出于无奈呀!”普罗霍尔隔着桌子伸过擎着酒杯的手,酒直往桌子上洒。“咱们来为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喝一杯吧!祝贺他平安回家……我对你说过,他会囫囫囵囵地回来的,现在他回来啦,出二十卢布,你领走!你看他收拾得新灿灿的端坐在那儿!”
“他已经喝多啦,好邻居,你别理他的醉话,”葛利高里笑着,用眼睛膘了腰普罗霍尔。
阿克西妮亚朝葛利高里和杜妮亚什卡施了个礼,然后从桌子上略微举起一点儿杯子。她怕大家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恭喜您,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平安回家,也祝贺你,杜妮亚什卡,喜盈门!”
“祝贺你什么呀?祝贺你伤心吗?”普罗霍尔哈哈笑起来,朝米哈伊尔的肋部捅了一下。
阿克西妮亚立刻脸涨得鲜红,连两个小耳垂也都红得透亮了,但是她坚定、狠狠地瞪了普罗霍尔一眼,回答说:“也祝贺我喜盈门……大喜盈门!”
阿克西妮亚的坦率缴了普罗霍尔的械,他深受感动。央告说:“看在上帝面上,把酒喝干,一滴也不能剩。话说得很干脆——酒也应该喝得于脆才行!谁要是杯子里剩下酒,我心里就像插了把尖刀一样难过。”
阿克西妮亚坐了不久,她认为,坐一会儿,人到礼到就行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只有几次,而且是迅疾地看了看自己的心上人。她强使自己去看别的人,避开葛利高里的视线,因为她既不能假装,无动于衷,但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感情。
葛利高里只觉得她站在门日直对着他看的那一眼是充满了爱情和忠贞的,实际上,这一眼把什么都说明了……他走出来送阿克西妮亚。醉醺醺的普罗霍尔朝他们的后影喊:“你出去的工夫可别太大啊!我们会把酒都喝光的!”
葛利高里在门廊里默默地亲了亲阿克西妮亚的额角和嘴唇,然后问:“怎么样啊,克秀莎?”
“唉,一下子怎么讲得清楚……你明天来吗?”
“去。”
她急着回家去,走得很快,就像家里有急事儿在等候着她似的,直至走到自己家的台阶旁边才放慢脚步,轻轻地踏上咯吱乱响的梯阶。她很想赶快自己单独一人去想自己的心事,体味这突然降临的幸福。
她脱掉上衣,解下头巾,灯也不点,走进内室。深紫、浓郁的夜色透过没有关百叶窗的窗户涌进了屋子。炉台后面,蟋蟀在卿卿叫着。阿克西妮亚习惯地对着镜子照了照,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还是照样理了理头发,摸了摸府绸短上衣胸前的皱褶,然后走到窗前,疲倦地坐到板凳上。
在这一生中,她的希望和夙愿多次落空,未能实现,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不久前的欢欣立刻变成了惯常的不安。现在该怎么安排生活呀?将来又会怎样呀?她那多灾多难的、女人的幸福是不是来得太晚啦?
整夜的激动弄得她十分疲倦,她在窗前坐了很久,把脸颊贴在冷冰冰的、结了白霜的玻璃上,安然地、略带几分忧郁地看着雪光映照的、透着微明的暗夜。
葛利高里又坐到桌边,从酒罐里给自己斟上了满满的一杯,一日气喝了下去。
“酒好吗!”普罗霍尔好奇地问。
“我分辨不出来。好久不喝酒啦。”
“简直跟宫廷玉液一样,真的!”普罗霍尔肯定地说,他踉跄了一下,抱住米哈伊尔,“米沙,要你品酒,比要小牛品尝菜汤还要糟糕,什么也品不出来,可是我对酒却很有研究!什么样的酒我没喝过!有这么一种酒,你还没有把瓶塞拔出来,可是已经从瓶子里往外冒泡啦,就像是疯狗喷出的白沫,上帝作证——我决不撒谎!
在波兰,有一回我们突破了敌人的阵地,跟谢苗。米哈伊洛维奇一起去收抬波兰人。
我们突袭占领了一座地主庄园。庄园里有一座房子,两层多高,牲口棚子里的牲口挤得满满的,满院于都是各种家禽——连降日唾沫的地方都没有。是的,一句话,这个地主过得跟沙皇一样阔气。当我们这个排骑马冲进庄园的时候,许多军官正在跟地主大吃大喝,万没有想到我们会来。我们把他们都砍死在花园里和楼梯上,只捉了一个俘虏。这个军官本来很威风,可是一被俘湖子立刻就耷拉下来,吓得魂不附体,缩成一团。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被紧急召到司令部去了,我们就自己当家作主啦,我们来到楼下的房间,那儿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吃的喝的,应有尽有2 真叫我们眼花缭乱,虽然我们都饿得要命,可谁都不敢动手。我们想:“哼,这些东西要是都有毒怎么办?‘我们那个俘虏瞪着大眼看着我们。我们命令他:”你吃!“他就吃了起来。不很情愿,可还是吃啦。’喝!”他就喝起来。我们命令他把每盘菜都尝一大块,每瓶酒都喝一大杯。我们眼看着这个该死的家伙撑得肚子都胀起来啦,可是我们却馋得直流口水。后来,我们看到这个军官并没有死,于是我们也动手啦。足吃,足喝了一通,冒泡的酒直喝到顶着嗓子眼儿。我们一瞧,军官开始上吐下泻。我们想:“好啊,这下子要完蛋啦!这个坏蛋吃下放了毒的东西,把我们也给骗了。‘我们抽出马刀,朝他走去,他跪下举手求饶:”各位老爷请息怒,我这是由于你们的恩德,吃多了撑的啊!请诸位放心好啦,这些吃食绝无问题!
‘于是我们又喝起酒来!把瓶底一拍,瓶塞子就像步枪打出的子弹似的,飞了出来,泡沫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在一旁看着都害怕!因为喝了这种酒,那一夜我从马上摔下来三回!刚一骑到鞍子上,就像被风刮下米似地,摔了下米。如果每天能空肚子喝上一两杯这样的酒,就可以活到一百岁;可是喝今天咱们喝的这种酒能活几年啊:就说这酒吧,难道这能算酒吗?这是毒药,不是酒!喝了这种坏酒我就得提前去进坟墓……“普罗霍尔点头指问装酒的大罐子说……又满满地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杜妮亚什卡到内室里去陪孩子们睡了,不久,普罗霍尔也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披上皮袄说:“酒罐我不拿啦。我打心里不愿意抱着空酒罐走路……我一回家,老婆立刻就会开日骂我,她骂得简直难听透啦!我真不知道,她这些混账话是从哪儿学来的呢?我一喝醉酒回家,她就会这样骂起来:”喝醉的公狗,一只胳膊的公狗,可恶的东西,可恶的坏蛋!‘我只好慢慢地心平气和地劝说她:“你这只母狗,女妖,你在哪儿看见过喝醉的。而且还是一只胳膊的公狗呀?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公狗。’我反驳了这个——她又骂那个,我反驳了那个——她又骂别的花样,我们就这样相骂到天亮……有时候我实在不愿意听她的责骂了,就跑到板棚里去睡。也有这样的时候,我喝醉酒回来,她如果一声不吭,不骂啦,我就会睡不着,真的!
就像是缺点儿什么似的,浑身痒痒起来,——一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就去逗引我老婆,她就照章骂起来,简直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这时她简直跟魔鬼一样,我是毫无办法,叫她发疯地闹吧,这样她于起活儿来也会更泼辣,我说得对吗?好,我告辞啦,再见!我是不是今儿个就在马槽里睡算啦,省得去招惹她呢?“
“你能走回家去吗?”葛利高里笑着问。
“像螃蟹一样地爬,也能爬到家!难道我不是哥萨克,怎么的,潘苦莱维奇?
我听着这种话就生气,“
“好,那么——上帝保佑!”
葛利高里把朋友送到板门外,又回到厨房。
“咱们谈谈,怎么样,米哈伊尔?”
“好吧。”
他们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来,默然相对、后来还是葛利高里先开口了:“你我之间好像有什么不对头的……我从你的神色上看得出、有点儿不对头!我的到来使你很不舒服?或者是我多心啦?”
“不,你猜对啦,我很不舒服。”
“为什么!”
“因为多了一层心事。
“我想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的是什么呢?”
“我们俩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过去是。”
“是的,过去是,看来,将来也还会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是个靠不住的人”
“你这是胡说。简直是胡说。”
“不,绝不是胡说。为什么这时候叫你复员呢?你能坦白地说说吗?”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不信任你啦,是不是?”
“如果不信任我的话,就不会叫我指挥一个连啦。”
“这是开头的时候,可是现在既然不叫你留在部队里,那么问题就一清二楚了,老兄!”
“那么你信任我吗?”葛利高里直盯着米哈伊尔问。
“不信任你!不管把狼喂得多么好,它还是想往树林子里跑的。”
“今天你喝酒喝多啦,米哈伊尔。”
“快别说这些啦!我绝不比你醉得更厉害。既然部队不信任你,这儿也绝不会怎么信任你,要明白这一点!”
葛利高里沉默了一会儿。他无精打采地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腌黄瓜,嚼了嚼,又吐了出来。
“我老婆把基留什卡。格罗莫夫的事儿告诉你!”吗?“米哈伊尔问。
“告诉我啦。”
“他回家来,我也很不舒服。我一听说,当天就……”
葛利高里的脸刷地一下子变得煞自,他气得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怎么,把我看成——基留什卡。格罗莫夫啦?”
“你别嚷嘛。你哪点儿比他好啊!”
“好啊,你知道……”
“这还有什么可知道的。一切早就都知道啦。还有,难道将来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回来啦,我也应该高兴吗?不,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回村子来。”
“你觉得这样对你更好吗?”
“对我,对全村的人都好,大家可以过得安稳一些。”
“你不要拿我跟他们比!”
“我已经对你说过,葛利高里,你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你并不比他们好,而是更坏,更危险。”
“我怎么就更坏,更危险?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他们是些小卒,可你却搞起了整个的暴动。”
“我没有搞起整个的暴动,我不过是一个师长。”
“这还少吗?”
“什么少啊,多啊——问题不在这里……如果不是那次联欢会时红军战士想要于掉我的话,我也许根本就不会参加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