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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拉
春日泽·云梦山·黄鹂鸟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3年5月号)
拉拉
信步走上云梦山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雾气蒸腾,白云从山颠缓缓流下,回头望去,仪仗军士们已经看不到了。
我故意留他们在山下。我不想让他们看见。这山上,有不愿意任何人看到的东西……有我和偃师共同保守的秘密……只不过,我活着,闭嘴,他死了,永远也张不开眼睛。
一想到偃师的眼睛,我就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那是一双多么激动的眼睛!在我们生平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似乎连水面也被他的眼光所照亮……
那一天,也好似今天这样,云蒸雾绕,在我的记忆里,每一次和偃师见面,似乎都是这样。我穿着短裤,拿着矛,站在云梦泽中间。按照父亲的要求,我已经抓了一上午的鱼了,连小虾都没有抓到一个,正是懊恼万分的时候。
这个时候,“哗咧”一声,岸边的芦苇丛中钻出一个小孩,穿着平民的衣服,肩上扛着根长长的奇怪的杆子。他看了我一眼,那双清澈的几乎是淡蓝色的睦子中流动的光华,吓了我一跳。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明亮的眼睛。
“喂!”我转过脸,不看他的眼睛,不高兴的说,“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我只穿着短裤,但是屁股上面还是绣着贵族的旗号,这小孩也看出来了,笑眯眯的说,“我来钓鱼啊,大人。”
这个小子看起来并不比我小多几岁,可是叫我大人,我听起来还是比较舒坦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笑。
“钓鱼?你用什么钓?”
他轻轻的扬了扬手中的杆子,从那杆子上顺溜溜地滑下一长串的浮飘坠子钩子,由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悬着,在空气中悠一悠的荡着。
我“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是周王用的钓杆啊!”
“你见过周王的钓杆?”小孩奇怪的问。
“上次郊祀的时候,看见的周王八宝之一。”我不无得意的说。
“你真厉害,还能参加周王的郊祀大典。”小孩羡慕的说。
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才对。我只是随着父亲远远的看了一眼,而这个小孩自己就有一根。我们俩相互钦佩,就一道坐在芦苇丛下。
“你是哪儿人哪?我是从王城来的,我叫做姜无宇。”我神气活现的说。
“我就住在这山上,我叫偃师。”
“哈哈哈哈,对了,偃师……你几岁啊?”
“13,你呢?”
“我14了,明年就要娶妻生子。”我越发得意起来,转念一想,又把架子放下来。
“你这根杆是打哪儿来的?”
“我自己做的。”
我吞了口口水。“你给我钓一条鱼吧。”
“为什么?你是贵族家,还用自己钓鱼吃?”
“我父亲要我钓的。我们家是兵家,如果不会抓鱼鸟,就不能学习狩猎,不能学狩猎,就不能学战阵,也就不能跟父亲上阵打仗,”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个夏天过去,父亲就要带哥哥们去砍西狄人的脑袋了……”
“你喜欢砍人脑袋?”
“我喜欢砍人脑袋。”
“那好,”偃师转了转眼珠,“将来如果你斩下了西狄的头颅,送给我一颗,我就帮你钓鱼。”
“小小年纪,你要西狄人的脑袋干什么?”我看他两眼。
“我只是想看看天下人的脑袋有什么不一样。”偃师淡淡的说。
这样,我就欠下了人情。可是吹的牛皮中到现在为止只有娶妻生子成了真。父亲在西狄打了大胜仗,擎天保驾之功,王赐婚于我大哥,我家的门第一夜之间从贵族成了王族。天下赖我父而太平,再也不用去出兵打仗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和偃师成为好朋友。他住在云梦山上,我一有空就上他那里去。
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从那次以后就没有来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一次的信步走上云梦山。上山的时候我思绪满腹,但路是已经熟悉到不用眼睛也能走完的程度,当我从沉思中猛的惊醒过来,那小屋已在眼前了。
偃师非常之聪明。我常常觉得他的聪明似乎是超越了我们这个时代,超越了大周的伟大疆域。他小小的一个人住在山上,却把自己周围的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他的小屋里堆满了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好玩的有会自己转圈的陀螺,会从架子上翻下来翻上去的木猴,有会“吱吱”叫的木帼帼,也有有用的,如只有王室工匠才造得出的钓杆、木轮,可以自动抽丝的卷丝木架,而且随着年龄的日增月长,他屋子里的古怪东西是越来越多,17岁的时候他把流水引入了小屋底下,推动着一个叫做大水车的东西,这样,更多的东西如人兽一般活了起来,按动一个机关,就会有一个端着热茶的傀儡从墙壁后面转出来……这些东西随便放一两件到尘世中去,都会是稀世之宝,可是偃师从来没这样想过,我也没有。我只是闲暇时就到他的小屋中坐去,小时候玩陀螺,长大了喝茶。
有一次我问偃师,为什么想要做这么多的东西?
他习惯性的淡淡一笑,用那种永远都不咸不淡的口气说,“我只是想看看,这种东西做出来有什么意义。”
“你不打算让全天下人都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吗?”我从傀儡手中接过茶,追问道。
“这个时代的人不会喜欢我的作品。”
我沉默了。不是因为说不过他,而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沉默。偃师的脾气我清楚,他总是用他那冷冷的眼睛,把这世界看得扁扁的,这是一种孤芳自赏式的清高,和饿死在首阳山上的那两兄弟脾气近似。那两兄弟一边受朝廷褒奖,一边私底下受人嘲笑。遇到偃师这样说话,我就闭嘴,免得把自己扯进尴尬里去。
“如果让大王看到你的作品,他一定会把你召进宫去。”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说。
“我知道。”偃师淡淡的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做王臣。”
这话里隐隐的含着看不大起当官人的意思,这也就影射到了我。我勉强的沉默了。
偃师和我其实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奇怪的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能勉强容忍他的孤高,他也能勉强容忍我的世俗。我们待在一起的目的,似乎只是想身边有一个影子,能够打发掉漫长的寂寞。
在家里,在人多的地方,我总觉得不自在。
那种不自在是与生俱来的,因为我有两个哥哥,两个盖世的英雄。他们和我的父亲一样,在神一般的光芒照耀下,在大周的天空中闪闪发光,而我成了典型的灯下黑。现在,大哥又出征了,如果再次胜利归来。我们家又将荣耀一时,而我,则会在巨烛的灯下被烤得不成人形,与其那样,还不如与偃师一道在山峦里无聊的打发时间来得好。
我于是再也不说话,转头望向窗外。在这个薄云缭绕的早晨,天上的云彩沟堑纵横的排列着,阳光如同金色的长蛇,在沟堑之间蜿蜒爬行。窗外稀疏萧娑的树林变成了剪影,默默的站立在青光耀眼的天幕之下。
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景色。
我刚一踏进大门,迎面就走来了二哥和周公二人,我忙不迭地行下礼去。二哥脸上笑了笑,周公老头子更是笑容满面的把我扶起来。
“哟,看看,看看,这是老三吧?都这么大了……真是双喜临门,可巧的你就来了。”
我一脸假笑的看着二哥。二哥冷冷地看了我许久,这才慢慢地说,“你几天没回来,不知道朝廷里和家里的大事。咱们的大哥又大胜了,王已经下令凯旋回都,还朝后还要赐予征岚宝剑……”他又看了我许久,仰头看天,道, “咱们一门也算是盛贵无边了,大哥和我都娶了公主,放着你也不好。王宫里的旨意,可能要把王最小的流梳公主下嫁给你——你要争气!”
我连连点头,恨不能向二哥表达清楚我的感谢之意。
二哥和周公联炔出门,又回过头来,“上次你拿来的那个什么可折叠的军帐,大哥这次出兵用了,说还好用……你还有没有这些枝章末节的小东西,再拿些来看看。”
“那是我朋友做的,”我吓了一跳,“他、他并不想这些东西流传开来我我……”
二哥哼了一声,眼光扫过来,我象被割倒的草一样弯下腰去,等我抬起头来,早已走得不见人影了。
“人其实是到不了最向往的天空的。”偃师怔怔的望着高高的天空,说。
“就象王一样。”我站在他的身边,虚着眼睛看。我的视力不太好,而且天太高,也太亮,十分不适合我阴暗的眸子。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接近它而已。”
“这也是我想要做到的。”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山后面终于传来了奴隶们气喘吁吁的号子声,我们俩同时回过身来,只见在山坡顶端的密林之中,大木鸢已经露出了它巨大的翅膀。
“好!看我的手势!”我在马上立起来,指挥身旁的小夷奴拼命的挥舞着家族旗号,“看我的手势就放!”
“等一等!要看风向!”偃师也自马上立起,“风向现在不太对……等一下!”
“叫他们等一下……混蛋!怎么拉不稳?”我使劲往小夷奴头上踢了一脚,“滚过去,叫他们给稳住!”
小夷奴连滚带爬的还没冲出去十丈远,又一股罡风卷起,大木鸢在一众菜色的奴隶们头上高高扬起,终于“嘣”的一声,绳索断裂的声音整个山谷都听得见,大木鸢猛的一下拔地而起,接着头往下一沉,在那些搅乱我视线的奴隶们满天飞舞的胳膊腿脚中一闪而过,终于彻底地离开了山顶,在看不见的气流的推托之下,起起伏伏的沿着山谷向下飞去。
我们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哈哈!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阿偃!”我狂喜的喊起来,“居然飞起来了!
这么重的东西也能飞起来!”
“只要能借风势,再重的东西都能飞起来。”偃师眼望着远远飘去的木鸢,轻轻的说。
我在心中千百遍的咀嚼着这句话,直到偃师忽然失声叫道,“糟了!”
大木鸢没有绳子的牵引,飘飘荡荡的越飞越远,眼看就要越过另一边的山头,落到春日泽那边去了。我“哦哟”一声,甩开马鞭的时候,偃师已经箭一般的直冲了出去,我举着马鞭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什么让我犹豫的了。
“阿偃!不行啊,过了山头就不是咱们家的了,春日泽是王的封田!”
山谷里空空的,只有我的小夷奴傻呆呆的站在面前。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没头没脑的赏了他一顿鞭子。
下一眼看见偃师,准确的说是看见大木鸢的时候,春日泽的晨雾正在渐渐淡去,但是阳光好象无论如何也射不进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现在由另一个东西照亮,那就是流梳公主。
流梳公主的鸾驾是一具巨大的红色马车,远远望去仿佛是漂浮在湖面上的小房子。
其实是马车正停在春日泽清幽的湖边上,湖水微微荡漾,红房子和青衣的仕女的倒影被撕扯得千奇百怪。
大木鸢就静静的漂浮在马车旁边的水草中,可是我没有看见偃师。不可能,他明明比我先到。我手一挥,数十个奴隶呼啦啦的跪在泥水中。我踩着其中一个的头跳下马,快步走近鸾驾,在一众仕女惊疑的眼光下,单腿跪地,朗声说道:“臣,征夷大将军臣姜黎三子,明堂宫左领军卫姜无宇,请见公主。”
车内有个清越的声音轻轻的“啊”了一声,我虽跪在地下,却也看得见周围的仕女们先是震惊,而后一个个掩嘴而笑。刹那间我也是面红过耳。
但这并不是来自羞涩的脸红。我的心中只有羞愤。关于流梳公主可能下嫁我家成为征夷大将军三儿媳的说法,在国内早已是不胫而走,可是却又迟迟没有下文。我知道,这是二哥在故意的羞辱我,玩弄我,故意在半空中悬着一个似乎伸手可及的桃子,外人看不见,我其实是跳起八丈高也挨不着桃子的边儿。二哥也许会在玩够之后把桃子丢给我,那要视乎我成为王婿之后会不会危及他右执政大臣的位置。
我把头埋得更低,想要说,却又咽了回去。我几乎要放弃要回木鸢的想法了。这个时候,门一响,偃师从里面躬身却步退了出来。
大木鸢最终也没有拿回来,因为偃师把它送给流梳公主了。这个小子,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和从未谋面的公主之间的牵扯,证明就是,在我两已不多的话题中,突然又多出个流梳公主来。偃师从来就不是一个结巴的人,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还没走到分手的地方,我就已经清楚的知道了公主的长发、扎头发的紫绳、白菊花的衣服、以及在昏暗的马车中闪闪发光的小手。我一面脸笑心不笑的听着,一面该怎么向父亲和哥哥们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果让二哥知道我竟然觐见了公主,不知道拿什么好果子给我吃,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就打了三分。
然而那天晚上,父亲和哥哥们与周公喝酒,很晚才回来。我忐忑不安的过了一个晚上,又过了十几个晚上。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宫里宫外没有人知道流梳公主的奇遇。二哥皮笑肉不笑的在我面前提到“从天而降的木鸢”,眼神中完全是一股嘲弄的眼光,他大概以为我会想到别的什么上去,而我,恰好也在希望他能想到别的什么上去。公主的名节与我无关,只要能得脱大难就行。这一次见二哥,他和我都比以往要得意。
于是见偃师的日子向后挪了数十天,等我再一次上得云梦山的时候,盛夏已经快要过去,山麓中已有片片秋叶。我还没进门就已经被吓了一跳,我派来负责照顾偃师的奴隶带给我一个震动的消息,在这数十天里,偃师已经去了好几趟春日泽。
换一句话说,在我与二哥歪打正着的这段日子里,我最好的朋友和竟来可能成为我夫人的公主已经偷偷的幽会了几次。呸,幽会,真是浪费这个词儿。偃师那个长不大的小子,知道什么叫做幽会!我心中一时间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忒不是滋味。
不过,这种感觉在我进屋里的那一会儿工夫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就一阵儿没来,屋子里已被许多我连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我要从门厅走到里屋甚至还要爬过一大堆的木头架子,当我爬得正起劲的时候,架子上一只会叫的木鹦鹉“哇”的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偃师就站在里屋中间,笑吟吟的看着我狼狈的从架子上爬下。才一个多月没见,这小子好象忽然长大了一圈,脸色也红润起来。
我心里“呸”了一声,不过也不是如何的讨厌,说老实话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他的。
“喂!你这小子,”我装着很不乐意的嚷嚷,“你要搬家呀,弄得这屋里……嘿哟你个坏东西!”我把一个跳出来的小木傀儡一巴掌打到一边去。
“我在做东西。”偃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忽然很想做东西,可惜一直都不知道做什么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东西。我心里想着。小夷奴告诉我,这几次见面,偃师都送给流梳公主许多希奇古怪的玩意儿,因此公主想要见到偃师的心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思春了吧。”我不经意的脱口而出,又赶紧捂住嘴。
还好偃师根本就没听见我说什么,兴致勃勃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给我看这一阵来他的各种发明。
“你看,这是小木鸢,这是爬绳木猴……这是脚踩的抽丝架子……这是可以放出音乐的首饰盒。”
他拨弄了一下那盒子,盒子里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听起来象是铜锤敲在云片石上的声音,不过,管他呢,小女孩子就喜欢这种没听头的声音,还管这叫音乐。我一一的看,其实眼光根本就没有留意,支吾着答应着,直到我的眼光在一片红色的刺激下猛的亮起来。
那是放在偃师床上枕头边的一张红色的丝帕。一方红色的丝帕。那红色,突然之间如同火一样在我的眼中燃烧起来。
这是一张女人的丝帕!在这国中,除了王室的近亲,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华丽的丝帕?不知是什么感觉所为,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公主!
流梳公主!
看见自己未来夫人的手帕,体体面面的放在好朋友的床上,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之前,跳进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竟然是我那狗头狗脑的二哥!
我由于控制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绪而长长的吐着气,走开两步好冷静下来。公主。流梳公主。王的幼女。我的二哥忙着把公主变成我的枷锁,而且还要在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