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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神又做了一次那个手势,救了他,然后温和地低声说:“骰子先生,告诉他。”
骰子先生冲着乔大叫:“赌徒绝不允许动骰子,不管是他自己掷的还是别人掷的,只有我的骰子女郎才可以动,这是这里的规矩!”
乔赶紧朝着骰子先生连连点头,然后冷静地说:“赌八分镍币。”其他的赌徒也出了同额的赌注,这次乔扔了个五点。他又随意掷了几回,除了五点和七点,其他点数都扔到了,后来他感觉左手的疼痛慢慢消失了。他右手的力量却丝毫不减,他甚至感觉更有力量了。
这期间,赌神礼貌地向乔微微鞠了一躬,仍没有露出那深不可测的眼眶,然后转身找那个最漂亮、看上去最邪恶的女郎要了根长长的黑雪茄。即便对最细小的事也彬彬有礼,乔觉得这是真正的赌神的另一个特征。赌神当然有一帮凶神恶煞的打手,乔掷骰子的时候又随意地看了那些打手们一眼,却注意到有个流浪汉模样的人,气质高雅,却衣衫褴褛。那人头发蓬乱,眼神目不转睛,颧骨凸出,一副诗人的面孔。
乔看着黑色的宽边软帽下升起了袅袅的烟雾,他觉得要不就是桌子对面那盏灯的光线暗淡了下来,要不就是他的第一眼产生了偏差,赌神的实际肤色其实更深一些。他的脑中甚至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赌神的肤色在逐渐变深,就像一个海泡石的烟斗越抽越黑。更妙的是,这个地方的热能也足以使海泡石颜色加深,乔的惨痛经历就能够验证这一点,不过据他所知,那些热量目前为止只存在于桌子底下。
乔对于赌神的种种好感,亲切抑或是崇敬都降到了最低点。他越发确定这个黑衣人所蕴藏的巨大威胁,惹恼他等于自寻死路。没有什么会比接下来发生的事件更令乔感到毛骨悚然。
赌神把那个最有姿色也最邪恶的女郎揽入怀中,并绅士般优雅地抚摸着她的臀部。那个诗人气质的小伙子妒火中烧,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手中那把闪着凛冽寒光的匕首直刺向黑衣人的背部。
乔无法看清赌神是如何躲过这次偷袭的。他那举止优雅的右手甚至没有离开女郎丰满的臀部,只见他快如弹簧般地动了动左手。乔说不清他到底是用刀刺中了诗人的咽喉,还是以柔道的手法震碎了它,或是以中国武术只用两只手指捏碎了它,还是只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轻轻一碰。不管过程如何,那家伙立马躺在地板上死尸一般,仿佛受到了无声巨炮或隐形射线发射枪的重击。两个黑人上前把尸体拖了出去,所有人都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此类小插曲在赌城显然是司空见惯。
乔的赌运开始好转,他无意中就掷出了五点。
但这时,他左手的阵痛已经消失了,他神经紧绷,就像被一层金属裹住的新吉他弦,异常专注。三掷之后,他扔了一个五点,把桌上押下的筹码尽数收如囊中。
他接连掷了九次,七次七点和两次十一点,面前的赌注也由一个筹码堆积成金字塔般的四千多美金。大家都死守着阵地,一些人开始显露出焦虑之色,有两个已经满头大汗。赌神还未和乔正面交锋,只是一味跟进,但从他异常深陷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一直饶有兴趣。
乔突然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今晚所向披靡,但如果他不冒一下险,赌神的高超技法将无缘得见,而他对此十分好奇。此外,他觉得应该要以礼还礼,适当地展现一下绅士风度。“我押四十一美元”他高声说。
“赌一美分。”
这次没有人发出嘘声,骰子先生的圆脸上也不再阴云密布。但乔觉察到赌神正失望地盯着他,或者说悲伤地,也许可能只是在思索。
乔一下就掷出了两个六点,看到并排的两个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红宝石牙齿的漂亮的小脑袋,让人心情愉悦,接着轮到他左手边的赌徒来掷。
“他的好手气什么时候才到头啊!”另一个赌徒眼神里满是羡慕,嘴里愤愤地嘀咕着,乔朝他撇了撇胡子。
骰子飞快地在众赌徒手中轮流,没有人手气特别好,面前的筹码都没有超过中等高度。“赌五美元。”“二十。”“三十。”乔时不时地跟进,赢比输多。在轮到赌神掷骰子前,他已经赢了七千美元,绿花花的钞票。
赌神把骰子放在他那轮廓如雕刻般刚毅的摊开的手掌中,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会儿。他褐色的前额平坦光滑,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没有顺着皱纹流下的汗珠。他低语着:“二十。”说完后,他合上手掌,轻轻地摇晃,骰子碰撞发出的声音就像在摇晃里面有籽的半干小葫芦,最后他漫不经心地一掷,骰子散落在了桌尾。
乔还从未在其他赌桌上见识过这种掷法。骰子在空中不偏不倚地画出一道直线,就在桌子尾部的转角处戛然而止,纹丝不动,七点。
乔的失落写在了脸上。他有一次在掷的时候曾做过如下计算,“掷之前让三点朝上,五点朝北,在空中翻两个半跟头,以六五三点的共同角触地,再绕四分之三圈,以一点和两点之间的边碰到桌子的另一边,倒回半圈,左转四分之三圈,以五点着地再滚两圈,最后显示是两点。” 这还只是在没有反弹的前提下算出一个骰子的翻转过程,寻常技法。
相比之下,赌神的技法就显得有点荒唐,但却深不可测,简单到令人恐惧。无疑,乔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他。这和他过去玩的填石游戏的初级版同样简单。但他从未想过要在骰子赌桌上玩这种乳臭未干的把戏。这会使整个赌局变得过于简单,破坏游戏的美感。
另一个原因就是乔不曾痴心妄想可以赢得如此轻巧。根据他多年来的耳濡目染,这一掷十分可疑。
有可能其中一个骰子并没有完全触到桌子尾部或者只是挨到一点点。他又想起一点:当两个骰子之间距离仅有一英寸时难道不是应该要回弹起来吗?
尽管如此,乔那锐利的双眼看到的却是两个骰子平躺着,撞到尾部的挡板却弹了起来。
而且,赌桌上的其他人似乎都对这一掷没有异议,骰子女郎收走了骰子,押黑衣人输的赌徒也纷纷掏钱。看来这个赌城的规矩和其他赌场不一样。乔坚持了他妈妈和妻子的叮嘱,除非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质疑主人的规则,才能避免惹祸上身。
况且,这一盘他并没有下注。
赌神的声音仿佛一阵风从塞浦路斯山谷或火星呼啸而过,他宣布:“赌一万。”
这是今晚下得最大的赌注,再加上赌神说话的口气和方式,让人觉得远非如此简单。
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原本放送爵士乐的喇叭也沉寂下来,赌城总管的大声嚷嚷也听不到了,牌落到桌上的声音也更柔和,就连轮盘里的球似乎也很识事务地在滚动时尽量减少噪音。越来越多的人悄无声息地聚拢到一号赌桌旁。随从和女郎呈半圆状里一层外一层把赌神围在中间, 为他圈出足够的空间来施展身手。
乔意识到一万的赌注比他面前的那堆筹码还多三十个。有三四个大赌徒互相打暗号取得一致后才敢下注。
赌神再次以同样的手法掷出了七点。
他又下了一万,又是七点。
还是七点。
仍旧七点。
乔心里的忧虑开始膨胀,同时也满腔愤慨。赌神就以这种机械式的、毫无美感可言的拙劣手法赢得大把大把的钞票,这简直太不公平。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的动作根本不是在掷骰子,骰子在空中或落地后都不曾转动分毫。只有机器人才会这么做,而且只是简易编程的机器人。乔还没在赌神身上下过赌注,但如果这种一边倒的形式持续下去,他也不得不出手了。大赌徒中有两个已经汗流浃背,举白旗狼狈退场了,没有人有胆量填补他们的空位。很快,即使把其他赌徒的剩余筹码相加也无力招架,他必须得冒冒险或者干脆退出游戏,但他做不到。此刻他的右手里有一股力量在升腾,如同链状闪电。
乔等待着,等待有人挺身而出质疑赌神,但没人这么做。他意识到,尽管自己在努力显得从容不迫,但他的脸开始因为困窘而发红。
骰子女郎正要拿起骰子,赌神抬了抬左手制止了她。赌神潭水般深不可测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乔,乔强迫自己镇定自如地迎着他的目光,但他在赌神的眼里捕捉不到一丝光亮。一个冷战,他感到自己慢慢地被笼罩在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疑云中。
赌神以最温文尔雅的语气低语道:“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骰子高手对我的最后一掷心存疑惑,对它的合理性有不同看法,但作为一位绅士,他不好意思提出。洛蒂,纸牌测试。”
一个身材高挑、象牙肤色的骰子女郎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牌,恶狠狠地咧了咧嘴,闪过贝母般洁白的牙齿,把牌叼在嘴里,翻转着贴着桌面射向乔。他伸手接住了,粗略检查了一下。这是他见过的最薄、最硬挺、最平滑、最有光泽的纸牌。这还是一张鬼,也许别有深意。乔把它扔回她手里,她没有握住,而是让它朝着两个骰子尾部挡板处自由落体,正好落在两个骰子圆滑的角与毛毡之间的微小空隙间。她轻巧地将纸牌移走,证明两个骰子的任意一个角都与桌子的尾部之间不存在空隙。
“满意了吗?”赌神问道。乔无话可说,只能违心点头。赌神向他鞠了个躬。骰子女郎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昂首挺胸,向乔炫耀她白瓷门把手般的胸部。
赌神随意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厌倦的神情又开始例行公事般下一万的赌注,再掷出一个七点 。大赌徒们很快都输得精光,败下阵来。一个脸色异常红润的蘑菇还叫人火速送来现金,但也无济于事,依旧是打了水漂。与此同时,黑白相间的筹码在赌神面前却叠得有如摩天大楼那么高。乔变得更加焦躁和恐慌。他的眼睛如同猎鹰和侦察卫星似的紧盯着那两个栖息在桌子尾部的骰子,但始终无法找到合理的理由要求纸牌测试,也鼓不起勇气质疑赌城的规则。他每次一掷完就后悔了,不断地诅咒自己那该死的冲动,白痴似的、自负的、自杀式的冲动。
更糟的是,赌神一直用他那如煤炭般漆黑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乔。现在乔已顾不上许多,摇三次就不假思索地扔了下来。他就像乔的妻子和妈妈一样盯着乔看,这种感觉让乔如芒在背。
但是在乔内心深处投下恐惧的阴影并非这双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而是冥冥之中的另一双眼睛。这种来自超自然的恐惧使他更加确信赌神对生死的操纵。乔禁不住问自己,他今晚到底是和谁在赌?他的好奇心和他要赢的欲望同样强烈。尽管他手臂里的那股能量还在升腾,就像制动的火车头、等待发射的火箭,他开始汗毛倒竖,浑身起鸡皮疙瘩。
赌神仍然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在黑色的绸缎外套下,慵懒而高贵,温和而有礼有节,同时也是致命的。实际上,乔发觉自己身处的最困难的境地是,在一整晚都对赌神的运动家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却不得不和他背道而驰。空出来的位置已经超过了参与者的数目。
很快只剩下了三个。
赌城变得更加寂静,仿佛身处塞浦路斯山谷或是月球。爵士乐已经停了,一起停止的还有肆意的大笑声、拖沓的脚步声、舞女放浪形骸的尖叫声以及酒瓶和钱币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所有人好像都聚集到一号桌边,鸦雀无声,井然有序。
乔忍受着煎熬,这煎熬来源于自身的警觉、对规则的怀疑、自卑的心理、跳跃的思维、好奇心和恐惧。尤其是最后两种情绪。
赌神的脸有一部分被遮住,在能看到的部分,肤色在继续变暗。乔甚至有个不着边际的想法,他怀疑和自己交锋的其实是个黑人,也许是拥有恶术的伏都教徒,脸上涂抹的白色妆容在渐渐褪去。很快,坚守岗位的最后两个大赌徒也输光了。乔不得不动用他那一小撮少得可怜的筹码了,要不就得出局。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他选择了前者。
他输了十美元。
那两个大赌徒也抽身而退,作壁上观。
那双深邃的目光仍困扰着乔。一个声音低语着:“全部押上吧。”
乔觉得自己体内翻腾着一股可耻的冲动:认输。至少揣着六千美金回家对他妻子和妈妈也有交待了。
但是他无法忍受围观者的嘲笑,而且仍有一线生机,不管希望如何渺茫,他还是有机会挑战赌神,打败他。
他点头同意了。
赌神开始掷了。乔伸长了脖子,上上下下观察,不放过每一次的摇动,也不觉得眩晕,恨不得变成老鹰或太空望远镜。
“满意了吗?”
乔知道他没有退路:“是的。”他把头抬得尽可能高。这是绅士的做法。但他又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下他除了说“是的”也别无选择,周围不是敌人就是陌生人。不过他又问自己:一个命如草芥、身处逆境、注定失败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担心潜在的危险?
而且,有粒骰子和其他几粒不在一条线上,虽然没有一根头发丝的出入。
这是乔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刻,但他坚持住了:“不。洛蒂,纸牌测试。”
骰子女郎大声地咒骂,直起身,那架势像要朝他的眼睛吐唾沫,乔感觉她要吐出的就是眼镜蛇的毒液。但是赌神抬手责备了她,她把纸牌低低地扔向乔,太低了且不怀好意,牌还没到乔手中就落到了黑色的毛毡下。
纸牌顿时变得滚烫,尽管分毫未损,却被烤成了焦褐色。乔压制住怒气,高高地扔了回去。
洛蒂的嘲笑声听起来十分刺耳,她由着牌落到尾部挡板——飘忽不定之后,它滑到了乔怀疑的那粒骰子背后。
赌神欠了欠身子,低声说:“先生,您的眼睛很锐利。确实骰子没有碰到挡板。我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轮到您了,先生。”
看到骰子摆在他的面前,乔就像中风似的几乎无法动弹。所有的感情都向他袭来,包括他的好奇心也不可遏止地涨到了最高点。当他说出“全部押上。”赌神马上回应:“不能反悔了。” 他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把两粒骰子笔直地朝赌神漆黑暗淡的眼睛扔了过去。
骰子准确地落在了赌神的眼窝里,转了个圈,发出闷葫芦似的声音。
赌神伸出一只手,向两边示意后退,不准他的保镖、女人或其他任何人动乔一根毫毛。他在眼窝里洗了一下那两粒骨质立方体,射出,落在桌子中央。一粒平稳地落下,另一粒斜倚着它。
“骰子没有完全接触桌面,先生。”他轻声细语,全然没有被冒犯过的愠色,“再来一次。”
乔克制住惊吓,心事重重地摇着骰子。很快,他就暗下决心,尽管他现在猜到了赌神的真实身份,他还是愿意放手一搏。
乔不禁思索:一副骨架怎么能四处走动?难道骨架里还有软骨和肌肉,能联结起来,还是因为力场的作用,或是钙质磁体的引力作用? ——这种联结再加上这具行尸走肉自身产生的电能。
一片肃静中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一个红衣服的女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傻笑,一枚硬币从衣不蔽体的女孩手中捧着的托盘滑下,落到地上发出金子清脆的声响,并顺势在地板上欢快地滚动着。
“安静。”赌神下令。他从外套的胸口处掏出一个东西摆在他面前的桌子边上,速度之快无人能看清。一支闪闪发亮的短管银质左轮手枪躺在那儿:“下面,不管是最低贱的黑人妓女还是你…——骰子先生,谁敢在我最尊敬的对手掷骰子的时候发出一丁点儿声响,谁就等着吃子弹。”
乔躬身向他回了个礼,感觉很可笑。他打定主意要掷出七点,一个一和一个六。他摇起骰子,这次赌神仔细观察骰子的运动,虽然他的眼窝里没有眼球,这点可以从他头颅的转动看出。
骰子落下,继续滚动,停止。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乔也意识到了他生平第一次在赌桌上犯了个错误。或者赌神的眼神里有种能量比他右手上的还要强大?六点是稳当地落下了,但是一点却多滚了半圈,停下来时也变成了六点。
“游戏结束,”骰子先生阴沉地高声宣布。
赌神举起一只仅剩下骨架的褐色的手。“未必,”他低语道。他的黑色眼眶对准乔就像逼近的枪口:“乔·斯莱特米尔,你还有值钱的东西可以下注,只要你愿意——你的一条命。”
这下,整个赌城沸腾起来,歇斯底里的傻笑、哄堂大笑、嘶叫、尖叫,场面失去了控制。骰子先生朝着人群高喊,他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像乔·斯莱特米尔这样游手好闲的人,他的命有什么用?值多少钱?两美分都不值吧。”
赌神把一只手按在枪上,各种笑声霎时都销声匿迹了。
“我自有用处,”赌神低沉地说,“乔·斯莱特米尔,我愿意用我今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