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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想就能随时见到妈妈爸爸,”昙低头盯着草地说道,“我可以去世界上任意一个索尼办事处,输入密码召唤他们。他们出现时与原本的他们惟妙惟肖,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们。他们说话的样子……还是跟过去一样。但某种东西失去了,某种精神或者某种特质。”她瞥了我一眼。和她美丽的黑眸对视,我感到一阵眩晕,几近飘飘欲仙。
“某种东西死了,”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的!我们不仅仅是电子脉冲,我们不能被吸入一台机器而生存。某种东西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进机器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彩色的影子。”
“我没有多少接触电脑的经验。”我说道。
“但你体验过生命!”她轻抚着我的手背,“你感觉不到在你体内的生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灵魂吗?我不知道……”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所说的那样东西在我胸膛内跳动,热血沿着一条难以理解的路线穿越全身,涌遍大脑和身体,存在于体内的呼吸通道如同一支长笛,吹奏出短暂而优美的生命音符,一种独特的音调,然后散人空气的海洋中去。无论何时,只要我一想起昙那天早晨的样子,就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震撼心灵的东西,短暂与永恒同时盘旋在我所占的空间中。
“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了,”她说,“很抱歉,我思念父母有些过头了。”她将长发甩到背后,嫣然一笑。“你会下象棋吗?”
“不会。”我承认道。
“你必须学会!要是你想对抗你的父亲,棋艺会有所帮助的。”一抹后悔的神情浮上她的脸庞,好像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即便你不会……我的意思是说……”慌乱之中,她挥了下手想驱散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是开玩笑。”她说,“我会教你的。”
我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因为我被老师搅得太过心烦意乱,而没有用心听她的教导。但我还是很感激这项游戏,因为通过骑士和皇后的移动,通过我的笨拙和她的耐心,通过数个小时亲密地坐在一起,我们的心灵贴近了。我们不再仅仅是朋友……从最初的谈话开始,很显然我们都乐于某天能进一步确定我们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居然不感到心急。我知道当昙准备好了时,她会告诉我的。我们暂时享受着一种超友谊的关系,花去我们的所有空闲时间待存一起,我们身体上的接触仅限于牵手和亲吻脸颊。这并不是说我总能成功地克制自己,不超越那些界限。
有一次我们躺在范的拖车顶上,仰望着星空,我终于受不住她的香味和她靠着我肩头暖意的诱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向她的嘴吻去。她回应了我,我则悄悄地解开了她的短衫,褪去了她的胸衣。在我继续深入之前,她就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合上衣襟,给了我一个受伤的眼神,然后从拖车上滑下去,消失在夜色里,留下我沉浸在一种沮丧、痛苦的状态中。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少,担心我让我们的关系出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可是第二天,她表现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我比以前更想得到她了。
然而范可没那么仁慈。我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我对他外甥女做出无礼举动的——很可能只是他凭直觉觉察到了。我无法想像是昙告诉了他。无论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第二天演出结束后他走进了主帐篷,我正在那儿练习飞刀,要把它们投到一块画有红色人形轮廓的木板上。他问我,我对他的敬畏是否减弱到会玷辱他姐姐的女儿的程度。
他坐在第一排看台上,身体向后仰着,双肘支在他身后的那排椅子上,带着嫌恶的神色盯着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激怒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掷出了一一柄飞刀,它扎在了人形轮廓的手臂和腰部之间。我走向木板,猛地拽下刀,背对着他说,“我没有玷辱她。”
“但你肯定想干那事。”他说道。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旋过身子,对着他吼叫:“你没年轻过吗?你没恋爱过吗?”
“恋爱。”他发出干瘪的笑声,“如果你在恋爱,也许你愿意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我本想告诉他我对昙有什么样的感觉,向他解释说我从她身上找到了安全感,以及各种微妙的感觉,解释说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我眷恋她的身体,但我想对她说些赞美的话,让她快乐,帮她从偶尔的颓丧、悲伤中摆脱出来,也想让她滤除掉我身上的悲伤——我知道这对我们俩来说正合适。但我太年轻,又过于生气,因而没有很明白地说出这些事。
“你爱你的母亲吗?”范问道,在我回答之前他又说道,“你清楚自己对她只有一点儿散碎的记忆。当然,还有一个梦。可是你却选择了遵从那个梦的指示,穷其一生去实现你母亲的愿望。那才是爱。你怎么能拿你对昙的着迷与之相提并论呢?”
我感到一阵挫败感,惆怅地将目光投向胀起的灰白色帐篷顶,看着最高处姬和金每晚悬吊在上面的金属环。当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范时,看到他站起身来。
“好好想想吧。”他说道,“到了你能以同样的程度重视昙,那……”他用手指做了个轻蔑手势,暗示这是个不大靠得住的期望。
我转向木板,擎起一把飞刀。目标突然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魔鬼,一个长着木纹和血红皮肤的危险家伙。当我缩回手臂准备掷出飞刀时,我把对范的怒气同对控制了我生活的未知力量的愤怒凝聚在一起,然后将飞刀扎死在了红色人形的脑袋中央——掷出这一刀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朝旁边一瞥,我惊奇地看到范正在入口处看着我。我本以为他发完了牢骚就已经回他的拖车了。他在那儿站了几秒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不过我觉得他有种挺高兴的感觉。
昙干完自己的活后,就会帮我做杂务:喂养异兽,打扫它们的笼子,虽然她并不喜欢陪伴少校,但还是帮我照顾他。我必须承认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去看他了。我依然对他感到反感,尽管我仍旧对他过去的细节十分好奇,但他的精力大不如从前,靠近他变得更难。他常常坚持着要讲“浴火红玉”的故事,但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陷入恐慌和悲痛,中断叙述。看起来这是一个他现编的故事,并非别人教他去作表演的,现在他的脑子不能再编故事了,只能说些零碎的片断。
但一天下午,当我们在他的帐篷内做完活计时,他又开始讲那故事。这次是从他先前老是不能讲下去的地方开始的,而且是用演出时那种毫不迟疑的深沉又粗糙的声音讲述。
“进入十月,”他说道,“降雨减少了,蛇整天待在洞里,蛛网上不再像雨季时那样挂满牺牲品。我开始有某种不祥正浮上水面的预感,当我把这种感觉报告给我的上级时,他告诉我根据情报,敌人的活动将开始频繁起来,预计敌人会在越南春节期间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但我对自己的感觉和情报都没给予真正的重视。我是名士兵,六个月以来碌碌无为,只是蹲在碉堡里巡视覆盖着红土和有刺铁丝网的荒地。我渴望着一场战斗。”
他端坐在一堆棕榈叶子上,沐浴在一抹微弱的光线中——为了通风,我们让部分帐篷预敞开。这些叶子看上去就像一座飘浮在黑晴空间中的小岛。而少校的灵魂已经被宇宙之火所烧焦扭曲,被放逐到永恒的虚无之中。
“十四号晚上,我做完了例行巡逻,回碉堡休息。我坐在桌旁边喝着威士忌酒读一本平装小说。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书开始给妻子写信,写关于纪律的沦丧,我对敌人的恐惧,对战争演进方式的憎恶。我告诉她我有多么地憎恨越南。普遍存在的腐败,南越政府的愚蠢。鱼肉沙司的糟糕味道,有毒的丛林植物。这块讨厌的地方变成战场太长时间了,显得毫无价值。我继续大口喝着酒,酒精消除了残余的禁忌。我告诉了她关于越南军队变节和渎职的事,还有我们身边那些自称将军的蠢货。
“我一直坐在那里写,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无法肯定那是什么。接着传来一声巨响……抑或是一下震动。我知道出事了,于是离开桌子走进通道,听到了哭叫声,后来传来轻型武器开火的爆炸声。我抓起步枪冲了出去,发现越共出现在铁丝网内。在周遭的灯光中,我看到许多身穿黑色宽松衣裤的小个子男女四处乱窜,他们手中端着武器,枪口喷射着白色的火星。我撂倒了几个,但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没有惊动岗哨就穿越了铁丝网和雷区的。不过,当我继续战斗时,我发现一个人的脑袋突然冒出了地面,马上意识到他们挖了地道。整个平淡无事的夏季里,他们就像白蚁那样偷偷摸摸地在地面下忙碌着。”
在这一紧要关头,少校再次受到情绪崩溃的折磨,我早准备好花费一番力气帮他恢复神志。可昙已经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叫道,“马丁?马丁,听我说。”
没人叫过少校的教名,除了那个把少校介绍给观众的人。我毫不怀疑上一次有女子亲切地称呼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听到昙的呼喊,突然停止了颤抖,似乎背叛了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他惊讶地盯着昙,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又消逝了。
“你来自哪儿,马丁?”她问道。
少校用一种迷乱的音调答道,“奥克兰……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不过我生于圣克鲁兹。”
“圣克鲁兹。”昙清脆地拼出了这个名字,“圣克鲁兹漂亮吗?听起来是个美丽的地方。”
“是的……它还真的挺美。离小镇不远就是古老的红杉林。那儿还有大海。沿海一带真的很美。”
令我惊奇的是,昙和少校开始进行一次尽管过于简单却很连贯的对话。我记得他以前从未用这种方式讲过话。他的语法有些错误,发音也带有很重的口音。我想昙温和的方式肯定触及到他已经扭曲的内心深处,那里既不属于存在于潜意识里的真正的马丁·波耶特,也不属于一个薪出现的人格。听他谈论诸如多雾的天气、爵士乐和墨西哥美食等平淡的话题是很古怪的,他说在圣克鲁兹能尽情地享受所有这些。尽管他脸上已经出现了惯常的神经性痉挛,但同时也显现出一种新的平静。不过,这种状态当然并不持久。
“我不能,”他说道,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摇摇头,牵动了遍布在脖子和肩膀上的皮肤皱褶,“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不能回到那儿了。”
“别难受,马丁,”昙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会陪着你,我们……”
“我不想让你们待在这儿。”他把脑袋缩进肩膀,脸被一堆皮肤盖了起来,“我得回、回去重卓(做)我那时卓的事。”
“什么?”我问他,“你当时在做什么?”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有节奏的哼笑声——这种笑声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已经不单纯是高兴的表示了。音量不断增强,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音调。
“我总算把它全弄齐(清)楚了,”他说,“那就是我在卓的。你们现在应开(该)走了。”
“你弄清楚什么了?”我问道,被一种可能性激起了兴趣,也许少校的精神并不混乱,当然事实也未必如此。也许他表面的语无伦次只不过是其思想浓缩后的副产品,就像一束日光聚焦在书页上便会有烟冒出来。
他没回答,昙碰碰我的手,示意我们该离开了。
当我猫腰穿过帐篷帘子门时,少校在我身后说道,“我不能回那儿去了,我也不能再在这儿了。那我能去奈里(哪里)呢,涅(你)知道吗?”
少校这番口吃不清的话的确切意义并不清楚,但将某种东西注入了我的体内,再度唤醒了我已经被研究和昙的介入而搁置一旁的内心冲突。我刚来“绿色星星”生活时,尚处于一种情绪不稳定的阶段,恐惧、困惑以及对妈妈的渴望相互交织。我平复好这种情绪后,我被那种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的感觉所烦恼,但是这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我被踢出了家门,不过我总会这么想。我情绪的骚动仿佛是密布的阴云,已成为我生命中恒久的负担。这部分取决于我的血统。虽然与拥有越南母亲和美国父亲的孩子(他们一度被称为垃圾儿童)相关的丑闻已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失了,但它并未完全消散,无论马戏团旅行到哪里,我都能证实这是真的。我遇到过一些过于注意我较浅颜色的皮肤和眼睛形状的人,他们对我表示轻蔑并与我保持距离。进一步激起这种忧虑的是我来与范共同生活之前那些年的些许记忆。昙一提到她的童年,就能说出朋友、生日、舅舅和表兄妹、去西贡的旅行、跳舞等许许多多的细节,我却没有这么多类似的记忆。我猜是因为我精神上受过严重的创伤。尽管妈妈是为了我好才遗弃我,但这个行为对我的打击严重到打开了我的记忆宝库的闸门,里面的内容就此遗失。这一点以及我离开家时才六岁的事实,使得我没有时间去积累像昙那种真实可信的连贯的记忆。不过,弄明白了记忆问题,也不能减轻我的不安,我又开始坚信要是曾截断我过去的捉摸不透的意外不再降临,我将永远也找不到治愈记忆断层的方法,也许只有抑制症状和掩饰病症的药物——而那只是掩饰,问题会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我被它逼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感觉自在。
我无法治愈这种焦虑,除非让自己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而伴着学习强度的增加,愤恨也日益增长。我坐在范的电脑前,盯着父亲的照片,想像着解决我们之间纠葛的暴力方式。我拿不准他是否能认出我。我长得像妈妈,与他鲜有相似之处,对我来说真是感激这种遗传的厚赐,因为尽管他令人印象深刻,但并不英俊,身高大约六英尺半,照最近的医疗报告来看,他体重二百六十四磅,感觉不像是胖人,但绝对是个壮汉。他大方脑袋上的头发剃得很于净,左颊上文有帮会徽记——一条飞鱼的蓝绿色刺青,被三个小刺青同绕着,这代表与他有牵连的多个帮会。他后颈那里装有一个椭圆形的银盘,有许多端口,能让他直接与电脑连接。每当他摆姿势拍照时,竭力想做出一副骄傲自大的表情,但他的眼睛(灰蓝色)、鼻子和嘴都很小,与他的大脸盘对比鲜明,这使得它们表现个性和情绪的能力很有限,倒更像是透过望远镜观察一颗遥远行星的那种感觉,结果表情显得呆板拘谨。而在少数社交场合的照片中夸在不同相貌出众的女伴陪伴下,他却总是明显地兴奋异常。
他在西贡拥有一栋古老的法国殖民时期的大屋,但他大部分的时间却是在平圻的宅院度过。平圻是个四季如春的小镇——始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原本是为那些性取向不符合当时社会道德的富裕的越南人提供安逸幽静的住所。现今的越南政府——即使不涉及它的性道德观念——变得很离奇,拥有有趣的历史,就好似一个出奇整洁得令游客们感到好笑的野生动物园。以政府的标准来看,这个小镇没有任何理由再存在了,然而它并没有消失。村民由一些有地位的同性恋者组成,他们定义潮流、树立时尚并掌握着重要的政治力量。尽管他们坚持严格的排外主义,虽然我相信父亲的双性恋在很大程度上是追求事业和地位所致,但他还是设法靠欺骗和贿赂的方式住进了平圻,这令我得以确定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地方。
他在平圻拍的照片最令我气愤——我痛恨看到他喜笑颜开。我会一直盯着那些照片看,似乎我的愤怒会慢慢聚成一束闪电,摧毁我盯着的任何东西。我想,做出杀死他这个决定是很容易的。仇恨和往事,他残暴贪婪的往事,促使我坚定了这个想法,形成一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动力。时机一旦到来,我就要为妈妈报仇,争得我的遗产。我很清楚如何完成这个任务。我父亲并不惧怕比他弱小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站出来反对他,他们会成为恐怖报复的对象——但他认定想抵挡更为强大的人策划的暗杀是徒劳的,所以说他的安全措施虽很好,却并非无懈可击。另外,我地位的特殊性暗含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如果我能杀了他的话,我将借此变得比他或他的任何同伙都更强大。因此,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开始计划在平圻和西贡对他进行暗杀,我绘制图表仔细分析这两处宅院的安全系统。但在策划他死亡方式的中途,我突然失去了方向,困为各种为杀死他的决定服务的条件发生了变化。
我十七岁生日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拖车里操作着电脑,这时范走了进来,他先是轰走了在我对面椅子上睡觉的虎斑猫,然后小心地弯腰坐下。他身穿破旧的灰白色开襟羊毛衫,老式的条纹裤子,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镶有塑料边的文件夹。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追踪着父亲经每一笔由银行进行的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