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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 作者:周德东-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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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中天一下就精神了。他朝窗帘看了看,它静静地垂挂,纹丝不动。他不知道她说的“你”是谁。从衣柜里走出来的那个僵尸一样的女人?
  李作文?梁三丽翻了个身,把后背给了他。
  过了一会儿,蒋中天再次合上眼皮,又听到她说梦话了:“蒋中天……明天你给我一点钱……我没有大麻了……”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他转过头,盯住梁三丽的头发,心中陡然涌出巨大的惊恐。
  终于,他伸手推了推她。
  “干什么?”梁三丽说。
  “刚才你是不是做梦了?”
  “困!”梁三丽一下把被子蒙在了脑袋上,她显然不想赶跑稠粘的睡意。
  蒋中天粗暴地掀开了她的被子,说:“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梁三丽把脸转过来,不耐烦地说:“我梦见有个人在窗帘后站着,特别恐怖。”
  “还有呢?”
  “我梦见我跟你要钱,你不给,吝啬得像昂赛末老爷似的。”
  停了停,蒋中天突然一字一顿地说:“你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了。”
  “啊,是吗?”
  “你叫我……什么?”
  “作文呗。”
  “不对,你叫的不是作文!”
  “不是作文是什么?”
  蒋中天慢慢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着梁三丽的脸,看了好半天,低低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另一个名字?”
  拾肆:核实第二天下午,梁三丽说她出去逛逛商场,可能要晚点回来。临走时,她跟蒋中天要了一千块钱。蒋中天知道,她是买毒品去了。
  她离开之后,蒋中天也就下了楼。他来到停车场,看了他那辆轿车一眼,它全身伤痕累累,像个刚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兵。
  昨晚,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梁三丽在梦中叫出了他的真名。
  梁三丽说:“我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我还要问你呢,李作文和蒋中天到底哪个是你的真名?你为什么有两个身份证?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蒋中天想了想,说:“我要是不冒充李作文,咱们能认识吗?”
  其实,他并不相信梁三丽的解释。他始终觉得这件事有点诡秘。
  太阳刚刚有点偏西,天上万里无云。还是那条不算宽阔的柏油路,十分的平坦。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有蜻蜓在灿烂的阳光下忽高忽低地飞。
  趁着白天,他要再顺着这条公路走一趟,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个岔路口。如果有,他还要朝左拐,看看还会不会见到那个不存在的靠山别墅。
  他把车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开着开着,他的眼睛瞪大了,踩油的脚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那个岔路口又出现在了前面!
  他朝两旁看了看,远处的田野上有几个农夫在劳作,他们没有抬起头来。
  不见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
  他一点点接近了这个岔路口,朝左边的公路看了看,又朝右边的公路看了看,两条路似乎都没有尽头。他横下一条心,顺着上次的路线朝左边拐去。一路上,他始终紧张地盯着路旁,想看看那个土房子会不会再出现。
  他先后看到了几个水塘,但是没看到那个土房子。他纳闷了,难道它消失了?
  又朝前开了一阵子,它终于出现了!
  恐怖的是,他还看到了那些黑羊,它们围着这座土房子,全部在低着头吃草。那窗子黑洞洞的,像一只被挖了的独眼。
  没看见那个老汉。他加速开过它,朝前飞驰。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个“靠山别墅”。
  他把车速慢下来,像接近地狱一样慢慢接近了它。老红色的围墙,老红色的大门。
  大门口又是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站岗。这次他没有敬礼,他愣愣地打量着蒋中天这辆千疮百孔的车,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蒋中天把车开了进去。他绕来绕去,找到了13号楼。
  那尖尖的灰色楼顶像一个古怪的大帽子,重重地压在上面,而楼面像一张苍白的脸。几扇窗子都黑洞洞的,显得深不可测。
  它死气沉沉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一丝人气。蒋中天慢慢开着车,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开走了。
  他来到大门口,把车停在那个保安的前面,从车窗里探出头,一边观察他的脸一边试探地问:“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两个月零七天。”对方一边说一边打量他这辆坑坑洼洼的车。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保安笑了,似乎是蒋中天的幼稚逗笑了他:“八个,加班长九个。”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七河台市是不是有两个靠山别墅?”
  “我不清楚。”那个保安淡淡地说。
  “从市区到这里的公路上不是有个岔路口吗?另外那条路通向哪里?”
  保安摇了摇头:“不,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拾伍:荒坟地蒋中天返回时,经过那个土房子,发现那些黑羊已经不见了,似乎都钻进了那只黑洞洞的独眼里。他不敢再打量它,迅速开了过去。
  他又来到了那个岔路口。
  保安也说: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当时,蒋中天傻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地问:“你经常在这里巡逻,难道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对头吗?”
  那个保安盯着蒋中天的眼睛,冷冷地说:“我只觉得你有些不对头。”
  这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他把车停下来,朝另一条路的尽头望去,一片灰茫茫。
  他忽然想:顺着这条公路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呢?
  电话响了。
  是文馨打来的,她问:“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正要回家。”
  现在,他不想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行踪。
  “你在哪儿?”他问她。
  “我想到你那里去。”
  蒋中天担心梁三丽回来,和她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他说:“你有事吗?”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好吧,我们约个地方。”
  “你那里……有人?”
  “没有啊。”
  “那我还是去你那里吧,在外面说不方便。”
  “好吧,我半个小时就回来。”他硬着头皮说。他想,梁三丽不会回来这么早。
  “你的门牌号是多少?”
  “A座三单元一层B室。”
  “待会儿见。”
  蒋中天回到密云公寓时,文馨已经到了,她正在门前等他。这是他们两年来第一次相见。文馨穿着黑衣服黑裤子,是那种薄薄的,软软的,下垂感极好的料子。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白色的皮鞋。
  蒋中天一看这身装束就有一种不吉祥的薄命的感觉。她的面容十分憔悴,好像瘦了许多。她的眼神里比过去多了一种阴郁的东西,一点不明朗。
  蒋中天忽然想起一个词:外客。
  在东北,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假如谁家有人中了邪,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叫招了“外客”。
  蒋中天蓦然意识到,眼前的文馨招了“外客”!
  “文馨……”他说。
  文馨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打量着他的脸,小声说:“你瘦了。”
  蒋中天也笑了笑,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走,进屋。”
  他感到,他挽起她的胳膊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进了房间,他给文馨倒了一杯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坐在了沙发上。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好像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蒋中天先开了口,他说起了眼下的事:“文馨,你每次回家只有一条路?”
  “对呀。”
  “不瞒你说,刚才我开着车专门又去看了看,又看到了那个岔路口。”
  “……太奇怪了。”
  “后来,我驶上了左边那条岔路,继续朝前开……”
  “最后你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靠山别墅,我还和那里的保安聊了半天。我觉得,那个靠山别墅是存在的,不过,那个保安也说,从市区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路……”
  “我彻底糊涂了!”
  “我不糊涂。”
  “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你说呀。”文馨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你生活的那个靠山别墅是不存在的……”
  “不可能!我断断续续在那里住过几十个晚上!”
  “请你相信我,那可能是一个鬼屋!”
  “鬼屋?”
  “或者说,是个幻影儿……”
  文馨彻底呆住了。
  “从市区到靠山别墅确实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真正的靠山别墅。可是你看不见这条路,你每次回家都被另一条不存在的歧途引到那个鬼屋去……”
  “可是,既然只有一条路,你为什么看见了两条?”
  “最近,我总觉得我具有了一种特异的功能———洪原死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外,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朝我笑。几天后,我又看到了一张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女人长着一副凶相,结果洪原就被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害死了……也许,我能看到阴阳两种路。”
  “那你好好看一看我的脸,有没有灭顶之灾?”
  蒋中天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背后,说:“我有个感觉,你的身体上附着一个身体……”
  文馨惊叫一声,猛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
  蒋中天说:“我们看不见他。”
  文馨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颤颤地问蒋中天:“是谁在我的背上?”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存在。”
  “那,那我怎么办?”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你那房子是谁给你买的?”
  文馨打了个激灵,她看了看蒋中天,低下头去。
  “你必须如实告诉我。”蒋中天说。
  文馨低声说:“中天,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
  蒋中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洪原。”
  蒋中天的脑袋“轰隆”响了一声。
  洪原!竟然是洪原!果然是洪原!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文馨买房子?蒋中天的大脑刚刚转动了半圈就想明白了。他卷走了洪原的巨款,洪原睡了他的女人。他掏空了洪原的腰包,洪原给了他一顶绿帽子。
  以牙还牙。
  蒋中天陷入了沉思。
  车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驶上那条平坦的公路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紧紧盯着正前方。
  天上挂着一弯猩红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们的车。还有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虫子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蠕动着。
  一路上,蒋中天仍然没有见到一辆过往的车。他突然又想起李作文来。那天,他的车一直紧紧追随自己,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现在,他是不是还潜伏在这条诡异的公路两旁?蒋中天转头看了看文馨,借着前面车灯的光,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她紧紧抓着方向盘,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那个岔路口好像突然就出现在了前面。
  蒋中天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他朝前指了指,说:“你看,岔路口!”
  文馨似乎哆嗦了一下:“在哪儿?”
  “前面!”
  文馨下意识地朝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我没看见哪!”
  蒋中天说:“再朝前开一段你就看清了。”
  车很快就到了那个岔路口。
  蒋中天说:“岔路口!看到了吧?”
  文馨惊恐地看了看蒋中天,颤巍巍地说:“不过是公路拐了个弯,哪里来的岔路口?”
  然后,她把车头一偏,直直地朝右边那条岔路开去了。
  “走左边那条路!”蒋中天喊道。
  “左边没有路!”文馨也喊起来。
  蒋中天急了,伸手抓住方向盘,用力朝左扳。
  “你要干什么?”文馨一边大叫一边全力朝右扳方向盘。
  车终于冲上了右边这条公路。
  这时,猩红色的月亮又钻出了云层,天地间有了微微的光亮。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四周一片旷野,除了荒草还是荒草,除了七扭八歪的树还是七扭八歪的树,哪来的房子?
  他朝地上看了看,猛地发现,那起伏的荒草下是一个个坟墓!这是一片坟地!
  “前面那一栋就是。”文馨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小手电筒,打开,踩着荒草朝前走,像个梦游者,偶尔被节骨草之类的植物绊个趔趄。
  她轻声说:“物业公司也不剪草,路灯也都坏了,你小心点啊。”
  蒋中天像傻子一样木木呆呆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文馨停下来。
  她慢慢回过身,指了指前面,轻轻轻轻地说:“就是这一栋……”
  蒋中天朝前看了看,在几棵粗壮的榆树之间,有一座高大的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旁边插着一根高高的引魂幡,那纸钱随风飘摇着,“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这座坟墓的四周光秃秃的,没有荒草。
  看来,它是一座新坟。不过,它的上面有个黑糊糊的洞口,正好能钻进一个人。
  蒋中天一下就想起了文馨讲过的那个怪梦:那房子突然变得非常狭小,就像一个闷闷的坟墓。她伸手四下摸了摸,竟然摸到一个人在她身边躺着……文馨在坟前停下来,小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
  蒋中天颤颤地说:“你把手电筒给我。”
  文馨就把手电筒给了他。他朝墓碑上照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猩红色的大字:洪原之墓。
  拾陆:感动两年前,蒋中天突然消失之后,文馨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他出逃的第一天晚上,她给他打了无数的电话,他一直关机。
  第二天上午,她又给《美人志》杂志社打电话。一个员工告诉她,蒋主编没有来上班,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天晚上,蒋中天还是没回来。文馨更着急了,次日一大早就给正在北京出差的洪原打电话,询问蒋中天的去向。
  洪原说:“我也不知道。”
  文馨更担心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洪原自言自语地说:“应该不会吧?能出什么事呢?”
  放下电话后,文馨心里的阴影更重了。她没想到,洪原当天下午就从北京飞回来了。
  晚上,他给文馨打来了电话。
  “文馨,我对你说件事,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文馨一惊。
  “蒋中天跑了。”
  “跑了?出什么事了?
  “他把我们公司的钱都提走了。”
  文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过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会不会是个误会?”
  洪原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哪一天,他肯定会给你打来电话,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回来,那些钱一半归我,一半归他。如果他愿意,我们还可以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继续做事业。”
  文馨呆了。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木木地放下了电话。
  那一夜,她没有合眼。她怎么都想不到,蒋中天竟然干出了这种事!越想越气。
  她天天等他打来电话。可是,这家伙金蝉脱壳,一去不返,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地膨胀着。她盼望公安局把他抓获,关进大狱,在高墙里过一辈子!那时候,她一定要去看看他,隔着铁栏杆,认真看一看他的眼睛。
  令她感动的是,洪原一次都没有找过她的麻烦,甚至再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一般说来,蒋中天潜逃之后,在异乡安顿下来,过一段时间发现没什么动静,一定会偷偷给文馨打电话的。
  可是,洪原一次都没有问过她。后来,文馨通过另外的人了解到,洪原的公司早已经解散了。洪原没有离开七河台,他不再当老板,到一家宾馆去工作了,担任副总经理之类的职务。
  他开始给人家打工。文馨一直没有遇到过他。她想不出,要是撞上他,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一天晚上,文馨和电视台的一个同事在酒吧聊天。那个同事是个女摄像。她们正谈着工作,文馨的眼睛突然定格了。
  她看见了洪原。洪原带着一个人走进了酒吧,正在寻找合适的位子。
  他没胖,也没瘦,还和过去一个样。不过,他的衣着变了,换成了讲究的西装,皮鞋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苟,显得很严谨。
  他没看到文馨,和那个人走过来。
  文馨把头转向了一旁的窗子,用手挡住了面颊,马上她又不自然地把手放下了,把头转了过来。这时洪原还是没看到她,他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跟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文馨终于扬起手,朝他摆了摆:“洪原!”
  洪原循声望过来,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立即笑了笑:“你也在这儿啊。”
  他身边那个人不解地看了看洪原,笑着说:“她叫你什么?”
  洪原淡淡地说:“啊,我过去的名字。”
  接着,他指了指文馨,说:“这是我的老同学,电视台的主持人,文馨。”
  那个人伸过手来和文馨拉了拉,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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