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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介讶异地说道。
良顺咯咯笑着说道:
“或许他真有如此打算。不过换成是两位,虽然或许不至于纵火,想必也会慌慌张张地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罢。”
这下百介可就无言以对了。
换作是贫僧也会这么做罢,这和尚说道。
一下决心永远是最困难的,不如让他人为自己做决定要来得轻松,而且可选的路少了,挑起来也容易得多。不过,这位少爷——记得他名叫清八,心眼儿可就真是坏透了。”
“光拿几场火——当作分开的理由还不够?”
“是呀。倘若为了难分难舍而放了几次火,并就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算了。噢,虽然对平白蒙冤的白菊来说并不公平,但这件事至少还能就此打住,不过是走了个挑她毛病的傻男人罢了。但清八这家伙还走得一点儿也不干脆。”
“他还干了什么事?”
“趁这机会和白菊分开也就算了,事后却还不想让白菊给其他男人碰。因此他一再纵火,意图让白菊在里头待不下去。真是个胡作非为的混帐东西。”
“这——”
“先生说这过不过分?这男人实在是太窝囊了。佛家说人世间一切都是公平的,女人若是诱惑男人发狂的妖魔,男人就是吞噬女人的恶鬼畜生。即使是娼妓流莺之辈终究也是女人,哪容得下一己纯情遭人蹂躏践踏——”
良顺握拳捶膝说道。
这下百介开始回想。
老板娘曾说过,白菊一路蒙受不白之冤,饱尝遭人出卖排挤之苦,最后在颠沛流离之际邂逅了亨右卫门。这下看来她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这份情,或许也是情有可原的,看来她之所以于婚宴当日遁逃,并非嫌恶亨右卫门之故。
理由是——她再也无法相信……
任何男人的心意。
“唉,不过即使真相大白,流言依旧是阴魂不散。白菊被说成了千夫所指的妖魔,最后终于被撵出了新町。”
“因此她才——”
流落到了尾张罢。
不过呀先生,人万万不可为恶呀!这老僧不住点头,接着又一脸古怪表情地说道:
“不出多久,清八就死了。”
“他死了?”
“是呀,而且还是死在婚宴上呢!”
“死在婚宴上?”
“没错。婚宴进行到一半时,现场竟然真的起火了。虽不知是否为人为纵火,但火势是一发不可收拾,加上又来了许多宾客,这下事情闹得可大了。不仅店面、宅邸均遭焚毁,还烧掉了好几条人命。清八和他的新妻——也双双被烧成焦黑呢!”
“又是失火?”
婚宴途中起了大火,这——难道是个巧合?老僧听了只是直摇头。
“贫僧认为,那火大概是白菊的怨恨化成的罢。不,说老实话,贫僧甚至还怀疑那火就是白菊放的。想必白菊也不想活下去了罢。不过,看来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看来人过得再苦,还是得活下去才成呀——老僧说完后便开怀大笑了起来。
'五'
金城屋的财产规模远远超过百介的想像。这儿的老板荣吉虽然尚未正式继承——和平八似乎交情甚笃,见到他们这两个扮相古怪的不速之客,依然毫无疑虑地热情招待两人进门。
被领到看不出究竟有几叠大的宽敞广间(注35)时,百介紧张得无法自已。
虽然自己在江户待的也是一家不算小的名店。
但百介居住的小屋就连十叠都不到。
规模差距过大,教人无从比较。
因此,此处教他感到坐立难安。
不绝地向他解释从远侧望见的庭园景致,只是百介紧张得完全没听进去,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虽只稍稍瞄了几眼,但这的确足个美丽的庭园。
加上今儿个阳光普照,因此拉门也是悉数敞开。
“百介先生,你瞧——那就是大老板闭关其内的宝殿。”
平八手指着说道,
在沿庭园边缘栽植的壮丽松林后方,果真有一栋硕大的建筑物。
“如何?果真壮观罢?这别馆可是要比这一带的武家宅邸还大得多呢!那就是为白菊所建的宝殿。盖这种大屋子,真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银两呢!这可是有点儿钱的人才有资格享受,但大到这程度,也实在是太夸张了。”
“噢——”
看在百介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缺乏真实感。就连这儿的座布团(注36),都让他惊觉自己好久没坐在这种东西上头过了,而且质料也是上上之选。
他定睛打量起这栋宝殿。
的确是一栋硕大无比的建筑。
而且看来还极尽豪华之能事。整栋屋子是桧木造的,就连屋顶铺的都是桧木皮。能让如此巨贾拜倒在石榴裙下到这种地步,看来白菊这女人想必是不简单。平八以感情充沛的语气说道:
“唉,虽然她的境遇听来颇值得同情,但想必一定是不好惹。倒是先生……”
平八将整个身子凑向百介。
看来他在这里也不是那么的自在。
“把那位娼馆老板娘,和上回那个花和尚所叙述的内容稍作对照,白菊的过去大致上就清楚了。但大家对她的现况却仍是一无所知,对罢?”
“的确是一无所知。”
真不知那位小股潜会如何解决这件事呢?平八双手抱胸地说道:
“难不成——会把白菊本人给带来?”
“这就不知道了。”
百介完全无法猜透又市脑子里都打些什么样的主意。只是——有件事教百介十分在意。虽然完全无法预测这个御行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现身,
但这件事非得赶在又市到场以前决定不可——百介心想。
在端来的茶已完全冷却时,亨右卫门的儿子也进来了。原本以为他会在一群随从簇拥下出现,未料荣吉竟然是只身到场。
承蒙两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荣吉深深低头致意道。
这下百介更是坐立难安了。
他这人最怕这种礼数,平八说道:
“这位先生立志成为剧作家,对各类奇文轶事不仅十分入迷,亦知之甚详。既然他不习惯讲这些礼数,荣吉就请起罢。”
荣吉——想不到平八竟喊他喊得如此熟络。
好罢,平八先生,荣吉迅速地抬起头来说道。
“百介先生就无须多礼了,荣吉和我已经有二十来年的朋友交情了。打从他赴江户奉公修业(注37)那阵子起,咱们俩就是猪朋狗友了。”
平八一脸得意地笑着说道。
“这家伙如今虽已贵为大商家老板,但咱们刚结识时,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呢!”
平八先生当年不也是个一脸鼻涕的小鬼?荣吉也开怀大笑着说道,气氛顿时就这么活络了起来。平八这家伙擅长安抚他人情绪,是个深谙奉承之道的马屁精。
“家父他——”
这下荣吉开始切入正题:
“打从那栋白菊宝殿落成以来,至今已将自己关在里头整整一年有余,就连一步都没离开过。如今是滴酒不沾,送进去的伙食也都只吃个一半,在下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即使欲入内探访,也只能进候客房——家父都这么称呼里头这间房,其他房间悉数严禁他人进入。”
“那么,他都是如何入浴什么的?”
“噢,似乎都自己烧洗澡水。”
这听来并不寻常,不过看来他倒也没活得像个废人。
“馆内已备妥豪华的家具和寝具,生活上理应无任何不便,因此这方面在下并不担心,放任家父闭关其中是没什么关系——”
但这么下去毕竟不妥?
的确不妥,荣吉回答道:
“有些亲戚表示不如就当家父已死,自己也几乎要死了这条心。不过在下毕竟不忍放任家父就这么在这栋怪异的宝殿中凋零,尤其不忍于事后听闻他人传言其因疯狂堕入地狱、为女痴狂而死于非命。并非在下自吹自擂,家父金城屋亨右卫门的确曾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为一介商人,在下对家父当然是崇敬有加。因此——”
荣吉眺望着宝殿继续说道:
“每当看到那栋宝殿,总是教在下倍感心酸。虽然不知情者会赞美其气派宏伟,但对知情者而言,它不过是个大笑柄。”
庞大——无用。
同时也是毫无目的的无谓浪费。
“在下并非心疼花掉了多少银两,毕竟家产全是家父挣来的,要如何花用,他当然有权决定。即使家父欲将其挥霍殆尽,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在下实在不认为这是符合家父真意的花钱方式。”
真不知这栋屋子到底花费了多少银两?
到底是什么缘故,教亨右卫门做出这种事来?
“打从她,也就是白菊小姐行踪不明后,家父有阵子曾日日买醉,终日卧床不起——到这地步尚且不难理解。虽说是一段有失颜面的迟暮之恋,但目睹家父对她痴情至此,还是教人倍感同情。后来历经数年岁月,家父才终于逐渐恢复正常,但就在此时——”
有人向他通报自己见到白菊。
“打从那时候起,家父的行为举止就超乎在下等人所能理解了。”
总不能把错推给那位信守忠义、据实禀报的伙计罢——荣吉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道。
看来他果然是个亲切认真的好人。
“可否容小弟冒昧——”
百介慎选措词,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教两、三件事?”
请直说无妨——荣吉回道。
“请问少爷是否曾见过白菊小姐本人?”
“是曾见过几次,一次是在为掌柜伙计们所行的婚礼时,另一次则是与其对饮结为母子之交杯酒时。”
“可曾与其交谈过?”
“当然。记得她说得一口优雅的京都腔,举止亦是温柔婉约,的确是位气质高雅的女性。”
“完全不让人产生任何不好的印象?”
可说是完全没有——荣吉语带诧异地回答道。
“虽说她成了自己的后母,但毕竟要比在下来得年轻许多。虽不知在下是否真懂得阅人,但她看来的确是美丽大方,丝毫不像个恶人。”
“不过,据说少爷也曾反对过白菊嫁入家门?”
“不,在下也曾向平八先生提及,家父是个刚正不阿的木头人,对女色可谓一无所知,身为其子的在下亦如是——因此对其心态颇能理解。在下不过向家父谏言,其他事尚且无妨,但此事攸关敝店与全体掌柜、伙计之未来,绝非一时冲动所能决定。家父则表示自己既无半点犹豫,也誓言绝不后悔,因此在下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看来情况和百介听说的无异。
“那么——少爷可知道白菊小姐是什么出身?”
“这个在下完全不清楚。”
荣吉表情略微暗淡了下来。
“家父表示这事万万不可过问,在下也认为人品与出身无关。”
“因此未曾探究?”
“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数。若为正常人家出身,理应无必要隐瞒。既然不可过问,想必其中必有不欲人知之隐情——”
“噢。”
百介犹豫是否该告知白菊曾为欢场女子一事。
“家父乃白手起家,原本出身虽卑微,也凭一己努力争取到今天的荣华富贵。家父为人如此,看上的人即使曾为奴婢之流,在下也不会有任何讶异或反对,店内所有掌柜伙计亦如是。”
据传她曾为欢场女子——百介低声说道:
“而且,小弟亦判明其曾于大坂新町之花街柳巷操业。虽曾贵为堀川某贵人之后,但由于遭逢种种不幸,终至沦落花街下海卖身。”
“是么?”
荣吉的视线低垂了下来。
“若是如此,在下终于看出点头绪了。当年——新任御船手样(注38)走马上任,要求商家设宴款待,说明白点儿就是强迫大家请喝花酒罢。从此家父便开始流连声色场所。想必,就是在那儿结识她的。”
原来他寻芳并非出于己愿。
果真是个刚正不阿的正派之士。
或许他对白菊的情愫并非源自酒池肉林中的邂逅,而是从同情对方的不幸境遇开始的。
“那么,请问这儿的——也就是金城屋中的掌柜伙计们,对白菊乃丙午出生一事是否也一无所知?”
丙午出生——荣吉惊呼道:
“她生于丙午年?”
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
“是的,这生年也为她带来了诸多不幸。在白菊小姐身上所发生的大小灾祸,似乎悉数肇因于这毫无根据的迷信。”
这在下可是毫不知情——荣吉说道。
“噢,应该说若事前知情,在下和店内伙计们想必也全都会把这迷信当真罢——不过此事家父理应知情才是。”
是么——百介陷入一阵沉思。
“那么,请问府上是否曾起过原因不明的火?”
“这——”
荣吉屏息沉思了一刹那,旋即在惊呼一声后回答:
“噢,当时的确曾起过好几次原因不明的火。”
“果然发生过?”
“是的。仓库和土墙都烧了好几回,幸好灾情并不惨重——不过先生还真清楚呢,这件事连在下自个儿都忘了。”
果真起了火。
“其实——”
百介简短地向他叙述了白菊的生平。
“原来白菊小姐当初就是被人以引火为由逐出故乡的?”
“正是如此,想来这些人手段还真是卑劣。白菊小姐就这么辗转从京都大坂流落到尾张,最后还到了江户——”
吉原大火之后,不知白菊如今身在何处?
“唉,只因为生于丙午,让她到哪儿去都饱受打击。因此当年逃离贵府,会不会——也和这有关?”
应该不至于罢。若这儿的人不知情,哪可能设局嫁祸于她?
由此推测,白菊在这儿似乎未曾因丙午的迷信而遭受迫害。虽然还是起了火灾,但并未有任何人认为这几场火和白菊有关,应可证明白菊在此地“并未”被抹黑成命中带火的魔女。如此看来,会不会是亨右卫门的体贴和真心教她难以相信?想到她先前挥之不去的种种不幸——
这还真是个天大的悲哀。
不对——
“可否再冒昧请教一件事?”
百介端正坐姿问道。
这件事非确认仔细不可。
“白菊小姐的左手——是否少了根小指?”
“这——”
荣吉脸上顿时露出了彷佛有根刺卡在喉咙里的表情。
切指证真情。
欢场女子的风习。
“白菊小姐左手小指——是否已被切除?”
百介再度问道。
“她的指头‘并没有’短少。”
荣吉回答。
平八一听,两眼顿时睁得斗大。
“怎……怎么可盲目?”
百介双手环抱胸前,望向榻榻米的边缘。
“百介先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良顺先生所言属实,白菊小姐理应少了根小指头。不过……”
“不过什么?百介先生。”
“娼馆老板娘也没提过切指一事。虽然或许是刻意避免触及——不过如今回想起她说话时的神态,没提起这件事还真是有点儿古怪。”
“如此说来——”
“这个——”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铃。
此时——
一阵铃声随风传来。
在座三人悉数转头望向庭园。
只见水池边缘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又、又市先生。”
“噢?”
平八伸长了脖子望去。
荣吉先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惶恐地问道:
“你、你是打哪儿钻进这里来的?前头应该有——”
“如大爷所见,小的一身贫贱装扮,若打正门而入,恐有辱贵商家门面。因此才冒昧从庭园闯入——”
话毕又市便屈膝跪下,并行了个礼。
“小的名曰又市,靠抛撒趋吉辟凶之符为业。”
“您就是又市先生——”
平八听到这名字,一脸惊讶地望向百介好几回。
“各位要小的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又市说道。
噢,荣吉闻言,旋即走向缘侧。
“那么,白菊小姐她——人在何处?”
“噢。”
又市缓缓抬起头来回答:
“遗憾之至——她早已不在人世。”
“先生的意思是——她人已经死、死了?”
“她可是葬身吉原那场火灾中?”
百介问道。不是,又市回答。
“那么——”
“先生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又市定睛凝视着百介回答。
“小……小弟怎么可能知道?”
怎么了怎么了?平八也凑过来问道:
“百介先生可知道些什么?”
“这——”
哪可能。
小弟哪可能知道些什么?难道是——
“是的,正是如此。”
又市说道:
“白菊在十二年前,于大坂的木材大盘商橡屋第三代少爷清八的婚宴当日,满怀悲愤含恨纵火,自己也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
“什么!”
荣吉打着哆嗦喊道:
“绝、绝无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事实正是如此。”
话及至此,又市便闭上了嘴。荣吉也随之沉默了下来。
“白菊小姐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