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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娘跪坐在罗汉床前的足承上,头枕在老祖宗的膝盖上,双手抱着老人家的大腿,一声高过一声的号着。
明明满眼热泪,却没有哭花了妆容,更没有眼泪鼻涕一起流的狼狈样,甚至连哭喊的声音都没有走调,一字一句那叫一个清晰流畅啊。
只看得问询赶来的小洪氏额角抽搐,心里暗道:啧啧,老爷说得没错,这位大姑老太太果然不同寻常,是个难缠的人物。
“母亲,母亲,您老可还好呀,上个月您过寿辰,女儿却未能亲来拜寿,真是不孝,还请母亲千万不要怪罪。”
谢元娘哭得卖力,喊得也高亢,就她这音量,院子外的人都能听到。
若不是谢家大宅庭院深深,延寿堂又在内宅的最里侧,换个小点儿的院子。大街上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哭喊声呢。
“这也是人家的本事呀……”
站在延寿堂的院门外,谢向晚侧耳听着空气中隐约传来的声音,心里默默的吐槽。
“大小姐,咱们现在进去吗?”
青罗的表情也有些怪异。暗道新来的这位大姑老太太好厉害呀,竟比谢家大宅后街住着的葛二家的还能嚎。要知道,葛二家的是外头聘来的媳妇子,其母是个乡间的泼妇,而葛二家的颇得几分真传呢。
幸而青罗也只是想想,如果被谢嘉树听到了,定会给她点三十二个赞——小丫头眼力不错呀,谢家这位大姑老太太确实是个穿着优雅外衣的泼妇呢。
“进去,怎么不进去,大姑老太太可是咱们东苑的正经亲戚。作为晚辈,知道老人家来了,岂能失礼呀!”
谢元娘摆明就是来借谢家当舞台演戏的,谢向晚才不想让对方寻到什么不是,继而让自己、乃至整个谢家沦为谢元娘的陪衬——用谢家的失礼、没规矩。反衬谢元娘的守礼、知进退。
谢向晚是什么人呀,怎会愿意做旁人的垫脚石呢。
所以,不只是自己,就是小洪氏和谢向荣那边,她也命人悄悄打了招呼。
算着时间,小洪氏应该已经在延寿堂了,希望她不要再自作聪明。自己将把柄送到谢元娘手上。
心里想着,谢向晚脚步不停,缓步进了院子。
正间里,谢元娘的哭声已经告一段落,她也成功在谢家主仆面前塑造了一个‘多年不见嫡母、却心忧记挂,然而奈何相离甚远无法近前侍奉、虽是有心无力却难掩自责’的孝女形象。
小洪氏冷眼瞧着。心说话,幸亏这年头没有奥斯卡,否则她定会给谢元娘颁发一个最佳女主角、哦不是最佳女配奖(女主是她这个穿越女,就算评奖,也是她得奖)。
谢元娘的演技好。老祖宗那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跟谢元娘演起对手戏来也不遑多让。
只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爱,伸手轻轻抚着谢元娘的鬓发,眼中的神情很是复杂,有欣慰,有怀念,还有淡淡的怅然。
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多年不见女人、久别重逢后既惊喜又怅惘的慈母。
“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不哭了,嗯,元娘,咱不哭了哈!”
老祖宗低声说着,那语气非常柔和,如同春风化雨一般。
谢元娘垂着头,掩住眼底的憎恨,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女儿失仪了,实在是许久不见母亲,如今终于相见,女儿一时忍不住,这才……”
“我知道,我都知道,唉,当初我就不想让你远嫁,结果你父亲……如果你留在了扬州或是江南,咱们母女也不至于二十多年都不能相见啊。”
老祖宗继续柔声哄着,那耐心细致的模样,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嘴里还半真半假的埋怨,“都怪你父亲,硬是把你嫁得那么远,幸而女婿是个长进的,你儿子也出息,这才有了咱们娘儿俩重逢的日子呢。”
提到往事,谢元娘的表情僵硬了下,扶在老祖宗膝头的手用力攥了攥,暗中恨道:你还好意思怪父亲,当初若不是为了躲你,父亲又怎会狠心将我远嫁。
你还有脸提我的夫君,想当年夫君若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让我依靠,拼命读书,又岂会伤了身子,早早的就去了。
至于儿子……哼,我的儿子自然是好的,绝对比你的儿孙出色。
‘母女’两个一番做作的哭诉完毕后,便是寒暄、介绍兼重新见礼。
老祖宗一指立在一侧的袁氏,“这是大郎的大太太,娘家姓袁。”
袁氏忙屈膝行礼,“见过大姑母!”
谢元娘已经坐在了老祖宗身侧,见袁氏行礼,含笑点头,从腕子上褪下个赤金镯子塞给袁氏,“带着玩儿吧,不值什么。”
“多谢大姑母!”袁氏伸手摸了摸那素面镯子,暗暗撇嘴:还真不值什么钱,要重量没重量、要镶嵌没镶嵌的便宜货。
老祖宗权当没看到,继续介绍:“这是大郎续娶的二太太,是漕帮洪家的女儿,”
说到这里,老祖宗似是想到了什么,捉住谢元娘的手。低声道:“有件事,因着你离着远并不曾告诉你。五年前,我梦到了你父亲,老爷子说阿利无儿无女。在下面过得孤苦,想让我给他过继个孩子。”
谢元娘的面皮儿一僵,弟弟早逝,是她心中最大的痛。
而谢嘉树为了讨好盛阳,用死去的弟弟做借口,说什么‘兼祧两房’的娶了个二妻,这更让谢元娘恼怒不已。
这件事她早就听说了,毕竟谢嘉树娶袁氏的时候,冯老姨奶奶还没死呢。
不过,她到底有城府。硬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道:“哦?竟有此事?”
接着她又满是期待的看向老祖宗:“那、那母亲……二弟……”
老祖宗似是看出了谢元娘的担心,轻拍她的手背,道:“你放心吧,阿利虽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但也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不能让他断了香火。只是你阿亨也只有一个儿子,而那时嘉树膝下也只有一子,偏咱们家在扬州并没有其它亲近的族亲,所以,我做主,让嘉树兼祧两房。之前所娶的洪氏承继阿利的香火。”
说着,老祖宗一指小洪氏,“她是洪氏的妹妹,洪氏难产过世后,便由她照顾阿利的孙子、孙女儿。你放心,幼娘是个极妥帖的人。阿荣、妙善和阿安也是极好的孩子。有这么孝顺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儿,阿利九泉下也能安息啊!”
安息?把仇人的儿孙记到自己名下,阿弟若是能安息才怪!
谢元娘心里暗恨,脸上却满是感激,连连道谢:“还是母亲疼爱我们姐弟。连这些事都帮忙想到了,阿弟虽去了,但定会牢记母亲的‘恩情’。母亲——”
说着,谢元娘双腿一软,竟是要下跪道谢。
老祖宗忙拉住她的手,微笑道:“我也是心疼阿利,再加上你父亲托梦,所以才会如此,你不必谢我。”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白,给谢利过继子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们的死鬼老爹的吩咐,你们真要怪就怪那个死老头子吧。
谢元娘当然听出老祖宗话里的深意,她眸光倏地一冷,旋即又恢复了常态,速度之快,就连一直关注她的小洪氏都没有发觉。
“瞧母亲说的,这事儿若不是您操办,哪儿能这般顺利完成?说起来,女儿还是要代阿弟谢谢您呢。”
说着,谢元娘行了个礼,这次倒没有下跪,只是屈膝而已。
老祖宗见火候差不多了,也就没有再纠缠在这个问题,而是继续介绍下去。
小洪氏忙行礼,待遇与袁氏一样,也到了谢元娘的一只素面赤金镯子。
大人介绍完,便是小孩子们了。
“这是阿利的长孙阿荣,今年十岁,刚刚考中了童生,是个极聪明的好孩子!”
老祖宗指了指刚刚赶到的谢向荣,语气中难掩骄傲的说道。
谢元娘上下打量着谢向荣,还别说,小少年长得很不错,五官清秀,面皮儿白嫩,身量开始张开,穿着一身八成新的月白色直裰,愈发衬得小少年俊秀温雅。
谢向荣抱拳行礼,“见过大姑老太太!”
谢元娘点点头,挑剔的目光中含着隐隐的满意——虽然对万氏祖孙利用谢利而感到不满,但她必须说句良心话,这个叫阿荣的孩子,长得真心好,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澄澈明亮,一看便是个正直、聪慧的好孩子。
唔,这样的孩子过继到弟弟名下,倒也没有玷污了弟弟的才名啊。
尤其是谢向荣十岁就中了童生,更让谢元娘满意。
等等,十岁,她的大孙女今年不刚好九岁吗?
心念一动,谢元娘招手叫过跟着她身边的一个*岁的女童,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女儿,小字淑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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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内宅女子就不能锋芒毕露,她就是要高调掌家。书号:3207576
第024章 埋个眼线
谢元娘对谢家的感情很是复杂。
首先,她恨谢家,说得再准确些,她是恨老祖宗万氏,她的生母、弟弟,全都死在了万氏的手里,就连她的父亲也是被万氏气死的。
可以说,除了儿女孙儿,她的其它三位血亲全都被万氏害死了。
偏她不但不能手刃仇敌,反而还要笑脸相迎、忍着满心的仇恨曲意讨好,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啊。
除了恨,谢元娘对谢家也颇有些感情,毕竟这里是她的娘家,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并且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也都这里。
宠溺她的父亲,美丽温柔的生母,还有自幼聪慧过人的小弟,也都曾陪她一起生活在这座大宅里。
所以,谢元娘从来没有想过要摧毁谢家,即便要报复,那也是报复万氏以及她所出的子女。
当然就目前而言,整个谢家的嫡支都是万氏的子孙。
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东苑这一支。
虽然谢向荣三兄妹也是万氏的曾孙,但族谱上却是记在谢利的名下。
这年头,宗族礼法大于血缘,只要过继了、改了族谱,那么谢向荣便是谢利的承嗣孙,原来的亲祖父谢亨便成了堂祖父。
而谢利是谢元娘的亲弟弟,那么谢向荣在礼法上,跟谢元娘的关系更亲近些。
单看这一点,谢元娘也要把东苑这一支跟谢家区别对待。
另外,谢元娘还有个想法,若是真能把谢向荣拉拢过来,再撺掇着他跟万氏祖孙这一边死磕,骨肉相残什么的、祸起萧墙什么的……那才是真正的为父母、弟弟报仇呢。
当然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为了谢家隐藏的神秘势力。
谢家不是普通盐商,谢元娘早就知道,虽然她不知道谢家的能量究竟有多大,但她从父亲偶尔的谈话中得知。谢家不止在扬州有关系,在京城,甚至在燕地都有一股庞大的政治力量。
当初谢老爷子过世前,为了让最心爱的大女儿过得好一些。曾经悄悄给谢元娘写了一封信,信中给她写明了两个可以信得过的人的联系方式,并附上两封推荐信。
后来,李文成考科举,谢元娘举家搬到京城,京城水深,再加上谢元娘要给儿子找门路,便想到了亡父留下的那封信。
按着信上注明的地址找去,谢元娘惊讶的发现,父亲留给她的人脉竟然这么厉害。居然不是经商的,而是在仕林颇有盛名的大儒。
谢元娘思忖了下,从两位大儒中选了一位名气稍小些的,然后让儿子拿着谢老爷子的推荐信去拜见那位大儒。
至于为何选择名气小的大儒,谢元娘也是有理由的。她那时对父亲能结交如此有名的大儒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为了不令儿子受辱,这才选了个稍次些的人。
在她想来,名气愈大的人脾气也越大,小一些,或许能更宽容一些呢。
就是李文成也是忐忑不安的去了大儒家里,他实在无法将盐商外祖父和当世名儒联系起来。可母亲坚持,作为孝子,他只能硬着头皮照着地址寻上门去。
令谢元娘母子惊诧的是,那位大儒见了谢万金老爷子的信后,态度顿时变得和蔼无比,当场考校了他几个问题。见他表现还不错,便当场写了封推荐信,荐他去有名的应天书院读书。
随后李文成考中进士后,谢元娘又拿出了写给那位名气较大的大儒的信,毫无意外的。那位大儒也倾力帮忙。
正是有了那位老先生的暗中支招,李文成才寻到了跟程家搭上关系的门路,进而被选到扬州做县丞。
经过这两件事,谢元娘算是明白了,谢家果真有许多隐藏的势力。只可惜,父亲疼爱她这个庶长女,可更看重谢亨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啊。
谢元娘暗暗咬牙:自己一个出嫁的庶女都能拿到两个能量颇大的名儒,作为家主的谢亨,手里的资源肯定更多、更强大。
谢嘉树是谢亨唯一的儿子,谢家的一切自然也都传到了他的手上。
如今谢嘉树有两个儿子,偏这两个儿子都过继到了谢利的名下,谢元娘想着,若是她能把谢向荣拉到自己这一边,以后就算不能得到谢家的全部神秘势力,好歹也能分得一半吧。
依着她儿子的能力,哪怕只得了一半的资源,也肯定能做到比谢嘉树好上十倍百倍。
对,没错,她一定要把谢向荣拉拢过来。
有了这个念头,谢元娘对谢向荣分外温柔、和蔼,瞧那架势,让不知情的外人瞧了,还真以为她是谢向荣的嫡亲姑祖母呢。
爱屋及乌,谢元娘一心拉拢谢向荣,连带着对谢向晚、谢向安姐弟两个也很是亲近。首先体现在见面礼上,谢元娘给他们三兄妹的见面礼,就比给谢向意的厚了许多。
捏着沉甸甸的大红绣金线的葫芦荷包,里面硬硬的好几块,应该是各种吉祥形状的金银锞子,谢向晚只觉得烫手,因为坐在对面的谢向意瞪她瞪得快要把眼睛都凸出来了。
扭头看了看抱着谢向安耐心说话的谢元娘,谢向晚心里苦笑:啧,这位姑祖母的还真不含糊,一进门,就帮他们兄妹三个拉了无数的仇恨。
难道大姑老太太没看到吗,别说袁氏母女了,就是老祖宗脸上的笑容也冷淡了许多。
您老这么亲近咱们兄妹三个,还一口一个‘你们祖父’的说着,这不是反复的提醒老祖宗要跟我们东苑划清界限嘛。
还别说,谢元娘还真有些享受老祖宗平静面孔碎裂的模样。
不过她也知道分寸,就在老祖宗险些忍不住、要爆发的前一刻,她便笑着转移了话题,寒暄了几句,便以‘初到扬州,家里还没有收拾’为由,带着儿媳妇、孙女告辞离去了。
外书房,谢嘉树也满脸笑意的将李文成、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送出了门。
望着父子三个远去的背影,谢嘉树的笑容渐渐敛去。
转身进了书房。谢嘉树坐在椅子上,独自一人想了半晌,才扬声道:“阿庆!”
阿庆听到声音,忙推门进来。“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一边说着,阿庆一边顺手将房门关上,而后走到书桌旁,垂手站着听候差遣。
谢嘉树低声道:“李文成携家眷上任,随行带了多少仆从?”
阿庆片刻都没有犹豫,利索的回道:“好叫老爷知道,李县丞家*有六位主子,大小丫鬟共二十四人人,婆子共计八人。小厮、杂役和家丁共有二十人……”
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超过七十个仆从,这人数听着不少,但对于一个有些家底的富裕人家来说,还是少了些。
谢嘉树扯了扯嘴角,笑道:“才这么点儿人。哪里够使唤的。我那位大姑母可是喜欢享受的人,单是她院子里就需要三四十个人服侍呢。更不用说其它的主子了。”
阿庆眼睛一亮,道:“您的意思是,李家安顿下来后,定会采买下人?”
谢嘉树伸出一指晃了晃,“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大姑母的意思。呵呵。接下来的事儿,你知道怎么做吧。”
阿庆连连点头,“知道,小的当然知道。老爷放心,这件事,小的定办得妥妥的!”
李家买下人。可是他们安插眼线的最佳时机呀。
许是夫妻同心吧,谢嘉树这边想着往李家埋眼线,袁氏也想着在东苑埋几个眼线。
“人都选好了吗?”
袁氏坐在东次间的临窗大炕上,身后倚着个靠枕,懒懒的问道。
“选好了。老奴也都吩咐下去了,那些人家小的身契都在咱们手里,他们断不敢背叛太太。”
李宝德家的躬身站在炕前,小声回禀着。
“哼,咱们那位二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的眼毒着呢,你亲自去一趟,让那些人给我放机灵点儿,这次若是再坏了我的大事,我连你一并罚了!”
袁氏的眼中隐隐含着几分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