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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爱我,但无法像妇女杂志所说的那样来〃教育〃我,也不会好好地说童话故事给我听,现在想起来,睡觉之前常跟我讲的是一些歌舞伎或净琉璃(译注:净琉璃是一种以三弦琴伴奏的说唱故事)的情节。我还记得母亲给我看的,有插画的小型净琉璃本,其中有个主角跟母亲的名字一样叫阿鹤,我误以为母亲是说她自己,听到阿鹤遇难时,我反问:〃什么,那不是妈妈吗?〃父亲在一旁听了都哈哈笑。
那些故事情节,都是女人追男人的话,这些故事奇妙地烙在我的记忆里。后来,听到说母亲跟了父亲,反而使那时的记忆涂上色彩吧,或者是无意识的想像化,使母亲说的故事带着凑巧的真实性吧。
母亲说,她在小学时的成绩是第一名,又说,虽然她没有学问,但喜欢深奥的书。所谓〃深奥的书〃,是我进入初中以后读的夏目漱石或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但是由于母亲又生下小我七岁的二弟,再过五年又生下幺弟,母亲没有时间读喜欢的书。而母亲与我之间,男孩子成长的自然结果之外,由于我受教育的事实,便产生了距离。
一天在晚餐桌上,母亲说的什么无稽的话使我发笑,母亲真的生气了:〃你这么笑话妈妈,你也不想想,现在你能够去学校读书,是托谁的福?你应该认错!〃
我家的家教,向父母认错,一种是犯错较轻的,诚心向父母说〃对不起!〃另一种是犯了不妙的错误,必须跪着,双手的掌心按住榻榻米,头低垂至手背向父母说对不起。那时我被命用第二种方法认错。父亲那时也有点为母亲当真发怒的气势所压倒,忘了跟她一起生气,只苦笑地说:〃升平!向妈妈认错!〃
那时我十五岁。父亲也常要我用叩头式的认错,但我渐渐起了反抗心,表示不服,结果我便到好同学家过夜。
第二天,母亲一定会来接我。
〃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接他回家,所以才这样。〃
母亲含泪对同学的家人这样说。当时我年纪小,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母亲从自己不能不来接我回家的立场如此推想。
这跟以前〃造坟墓咒死我吗?〃不讲理的发怒一样,总之,因为母亲没有包容孩子的余裕。而她的心情又有一种下意识的,如果不把自己所生的孩子教育良好,无颜对大冈家人的旧式妇女的虚荣心。
母亲不善家计,家境宽裕以后,金钱乱放在衣橱的抽屉里。我从其中不显然地偷些钱买零食吃。
有一天我发觉这样拿来用剩,放在我自己抽屉里的钱不见了。
我先有心理准备,会挨一顿严厉的责备。但那天的晚餐上,出乎意料之外,母亲看我的眼色,只是有点怪异而已,并没有说什么。我以为自己想错了,第二天要私开母亲的抽屉,却下了锁。那么还是被发现了,但我想不出为什么母亲不骂我?现在我明白了,母亲是怕父亲知道她生的孩子会偷钱,以致连对我也不敢说。我偷钱的对象,从母亲的抽屉,转移到父亲小衣橱抽屉里的钱包内的零钱。而这坏毛病,不久随着我的成长,我必需的费用,那少许不显著的零钱已不敷使用才痊愈。
我领略到了酒味,我选择京都的大学,在外面租房子住,生活自由自在,即使放假回东京,每天也很少在十二点前回家。但母亲总是等着未睡,亲自给我开门,使我没办法。
〃小时候那么乖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母亲嘀咕。但我也渐渐地自己自由惯了,无法像母亲所希望的老老实实,凡事顺从。
我和女孩子交往,比喝酒更令母亲担心。一天晚上,我跟一个不良女学生玩到很晚才回家,母亲仍然给我开门,父亲在起居间也未睡。母亲眼睛含着泪:〃你刚才到那里去了?〃
我随便说出一个同学的名字。
〃瞎说,他刚才打电话来找你,有你这样的孩子,是妈妈的缘故,妈妈方才这样被爸爸数落了。你认错吧!〃
由于我的反抗,很久前已废除的掌心按着榻榻米的认错方法,这天晚上又被命这样。从母亲的脸色与声音,父亲所说的〃缘故〃,令人感觉得出,不仅是说母亲的家庭教育而是包括一切,以浅近的话来说是指她的〃肚子〃。
母亲喜欢和穿学生服的我上街,两人去看歌舞伎,或我回学校时跟我一起回和歌山姨婆家时,我回想起母亲的脸上心满意足的表情。但我和母亲并坐观剧中,我说歌舞伎没什么好看啦、二等车的空气不好啦等等磨人的挑剔。这比我喝酒更确实地刺伤母亲的心,我是个不孝的儿子。
住的房子渐渐大了,一直在和歌山姨婆家的外婆便来了。外婆常和父亲口角回和歌山,但结果又回来,一九二九年的秋天亡故。
她不喜欢住院,直到最后都在家由母亲看护。母亲可能由于看护病人的劳累,迟外婆半年,因偶然的感冒并发肺炎去世。
〃可怜在家时成为外婆的牺牲品,最后还被她带走。〃父亲在母亲的守灵夜席上这样愤慨地说。
母亲去世前一两年的事,她身体不适,从洗手间出来,在走廊因脑贫血昏倒,外婆惊慌极了:〃阿鹤!你醒醒!你要抛下我先走吗?〃说着含水喷到母亲的脸上。父亲扶起母亲,合拢她的衣襟。
那时是正月底,外婆去世,又迁入下北泽的新居,母亲咳嗽,但仍然硬撑着,一病倒便起不来。医生诊断是肺炎。病情恐怕会拖一阵子。我回学校后,二月里,〃病笃〃的电报使我赶回来。
我到位于白金的传染病研究所附属医院去看母亲,一个月不见,我大吃一惊,母亲的模样完全改变了,解手时一瞥的腿,消瘦得完全无肉,骨的轮廓呈现出来的样子令人心酸。
〃大意了,〃母亲说:〃我以为没什么要紧,一如往常的硬撑着,想不到这么严重。〃
那时候我二十一岁、二弟十四岁、幺弟九岁,而且身体孱弱,离不开母亲的照顾。
母亲也像外婆不喜欢医院。因为那家传染病研究所附属医院的院长医师,是我们的远亲,大冈家的人生病,总是入这家医院。我小学五年级时,原因不明的病入院三个月也是这里。那里母亲每天都来看我,给我带一本书来。母亲说,她很不喜欢听医院里那些实验用的狗或兔子的哀鸣声。那些实验用的动物,虽然关在远离病房的一隅,夜里四周沉寂,还是会听得见那哀鸣声。
〃一想到这时候那些人(母亲的确这样说)也像我一样受着痛苦,真受不了。〃
医师的诊断是肺炎,还有年轻时的结核病并发加重,无论如何,尚无盘尼西林的时代,简直是令人绝望的。
〃不去学校可以吗?〃母亲问。
我为了安慰病人,说教授生病请假,去不去学校都无所谓,所以回家了。
〃是吗?这样就好。〃
不过大概也瞒不了母亲。于是我每天都到医院。带冰淇淋去给她吃,把那时候在报纸上连载的谷崎润一郎的〃乱菊物语〃,以我的文学教养,巧妙地读给她听,相信这是我惟一的孝心。但是母亲经常胸口难受似的,对我的话剧式的朗读法,好像心不在焉地听的样子。
〃妈妈,没趣吗?〃
〃有趣,有趣,我从前就喜欢深奥的书。〃
新宿的〃中村屋〃,是那时提供新奇的咖喱饭和西点的店。我问母亲,去给她买苹果派来好吗?
〃不要啦,不想吃。〃
第二天第又这样问,母亲便不耐烦地说:〃不用啦,吃不下嘛。不过你若那么爱吃就去买吧!〃
我爱吃尽可自己去吃,母亲的说法,如同〃造坟墓吗?〃发怒时一样不合情理。但以往我想要什么,如果自己要求也得不到时,我便屡次利用母亲来达到目的。她病重时我怎么可能如此,母亲从以往的默然牺牲忍下,这样类推,我便无话可说。
〃这么痛苦,倒不如早一点死!〃母亲说。
病势遂陷入危笃。我与父亲轮流在医院里照顾,半夜里父亲打电话回家。我愤怒死神即将夺去我的母亲。
在涩谷站前我叫了出租汽车,坐在车内我的身子向前弯着。到了医院从正门的铁门进去,我飞奔到玄关。通往病房的暗淡走廊铺着油毡,我意识到我的快跑使两旁室内的器具摇晃,我的脚步声可能从前门一直传到病房。
父亲和伯父及远亲的医师都来了。主治医师判断已近临终,但远亲医师认为四十八小时内不要紧。母亲如一切结核患者一样意识清楚,她自己问医师。
〃我现在不能死,有什么救治的方法吗?〃
我留在医院照顾到早上,父亲和伯父送走医师后回家。
这时候关于弟弟们的情形,我的记忆模糊,大概为了避免见到临终的场面,已预先让他们见了〃最后的一面。〃母亲不断地说:〃我要活着,一想到保儿(幺弟的名字),我无论如何不能死!〃生存的意志戴着义务感的面具。然后母亲睡了。早上七点父亲来替换我回家。让我睡一觉,下午二时再去医院。
从下北泽到白金,可利用那时候开通的井之头线交通工具到涩谷较近。但既然有四十八小时的余裕,我想临终前给她买中村屋的苹果派,便转车到新宿。包苹果派的当儿,我喝了一杯咖啡,搭电车去医院。
到了病房,阿姨红着眼睛出来:〃你去那里?耽搁了时间,我打电话回家问,回答说你已经来医院了。临终安静。〃
三十分钟前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据说:母亲最后的一句话是:〃对不起!〃
我把那盒苹果派摔到地上,苹果派和盒子并没有摔坏,盒子用包装带绑着,只在地上滚了两三下而已。
〃完了!完了!〃我伤心地嘟喃。
父亲和伯父脸色还算平静,临终时激动的心情大致已过去了。
我后悔绕去新宿。
母亲咽气后,当时的样子,我的记忆里完全模糊。
照医院的规定,遗体应即放入太平间,然后才能搬回家,因为特别处理,允许可立刻运回家。父亲和我同乘着医院的车子,父亲坐在她枕边,我坐在母亲脚边。车子启动,我眼泪静静地溢出来。
我的反应迟钝,总是比人家后哭。父亲看我无声地哭着,过了一会儿,说道:〃这次你孝顺地悔改了,妈妈死而无憾了。〃
〃悔改〃、〃无憾〃的形容词并非正确,父亲面对这种事情,不知道其他的说法,他只在歌舞伎和新派悲剧看过这种场面而已。
父亲向下北泽的葬仪社,订做了最高级的葬仪装饰,棺木是那时新流行镶有玻璃的型式,可以看见周围堆着鲜花的死者的脸。我不赞成这种装置,不得不一直看着亡者的脸,对我而言是痛苦的。
守灵夜的晚上,伯父、叔叔几次揭开母亲脸上蒙着的白布,看她的遗容。父亲站起来走到纸门边:〃我要对阿鹤说话,你们听着吗!〃他说到这里又从纸门边折回来;〃阿鹤!你怎么就死了呢?〃父亲坐在尸体旁边说:〃你走得多快,至少应该让你再安乐十年。我让你吃了很多苦,我几次面临困境时想死,多亏有你的帮助。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在家时成为外婆的牺牲品,跟着我又过着穷苦的日子,好不容易生活宽裕了,轻松了还不到十年,至少应该让你再活十年。〃
父亲哭了,伯父、叔叔也都落泪。伯父对着亡者的遗容欠身说:〃弟妹,你听到贞三郎的话了吧?请满意地成佛吧!〃
叔叔出身农夫,他也哭了。
〃我每次出差都来这里过夜,三嫂从没有一次不高兴。〃
〃真是去得太快了。〃父亲叹息。但翌日葬礼完毕:〃不过妈妈也许死得正是好时候。爸爸的运气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姊姊对我说,我们两人在盥洗室。
父亲在一九二○年,股价暴落时的〃抛售〃,三个月中从一百元的本钱赚了一百万元。这是被夸大的说法,事实上最多也就是筹集到股票经纪行的三十万元保证金。由于父亲喜欢购屋建房子,那时连妾宅,他一共拥有五栋房子。现钱有限。母亲去世翌年的一九三一年,为了弥补每月的不敷支出,又从事久已洗手不干的投机冒险,一举失去房产。即使是在父亲的全盛时代,母亲在亲戚面前都那么谦卑,这些亲戚都变成债权人后,母亲将如何?
姊姊跟我说的话被父亲听到了,父亲失败后说:〃那时文子说,妈妈也许死得正是时候,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父亲这时也感到自己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了。母亲在大家惋惜她的时候去世,也许是幸福的。
母亲去世后,我因为不必顾忌深夜回家母亲还等着未睡,悠悠两三晚不回家。父亲完全不指望我〃悔改〃。
两年后,幺弟的上嘴唇生面疔,父亲住在小公馆,我因为前晚深夜喝醉了,熟睡着,女佣粗心,没有注意到他的上嘴面疔,送他出门去一夜两天的修学施行,回来一周后幺弟便死了。父亲在小儿子的灵前默然垂着良久。
七年后,父亲在同一医院逝世。
我由于对母亲的爱慕之情,以自己是艺妓之子而自豪。
今天我四十二岁了,对二十年前去世的母亲爱慕之情仍然历久弥深。即使是现在当我处于感情的困境时,心里不禁会求母亲:〃妈妈,帮助我!〃明知这样说也没有什么用,但还是产生使心情平静下来的效用。
刺绣〔日本〕岛崎藤村
岛崎藤村(1872-1943),日本诗人、小说家。本名春树,长野县人。明治学院毕业。1893年,与北村透谷等创刊《文学界》杂志。发表诗、随笔。1897年刊行处女诗集《嫩菜集》,继而推出《一叶舟》、《夏草》、《落梅集》等诗集,在日本的近代诗史上留下辉煌的业绩。以长篇小说《破戒》确立小说家地位,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
大忽然醒了。
快要天亮了。他躺着,听着雨打木板套窗的声音。初春的雨使他醒过来。他独自在被窝里听着柔柔的雨声。一夜蜷曲在被子和薄薄的棉睡衣里,他把身体伸直,舒畅地躺着。醒来躺在被窝里感觉很舒服的时刻。觉得手脚懒懒,把已伸直的脚,还想再伸直些。像泥土里的虫一样,他的生命从睡眠中爬出来。
大已过了五十岁。但器宇轩昂,无逊于壮年人,看不出此后将越显得年轻,或将迈入老境。他没有足以托靠的儿子,分配财产的乐趣也付诸阙如。这年纪了,常人难免会容易想到未来就这般下去而死吗?但正如他常说的,〃还没有衰老〃,他精力旺盛,经营过种种行业,甚至现在还梦想来新创些什么。他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等着佣人和住宿在家的工读生醒来。
不过醒得早,只有这点大觉得还是年纪大了,他这样想着,雨声停歇时,他已经起床了。
不一会儿,他从自己的房间,走到雨后静静的院子。他把气味柔和的好空气深呼吸入宽广的肺里,长而浓密的头发变成灰色了,染发麻烦,但他经常修整头发,每当把垂到额际的头发拢上时,便觉得与年轻时一样的快感。青草冒出坚硬的地面,绿芽抬起头,春回大地。他感到自己的心里涌了一股暖暖的舒服的感觉。
大照例去公司巡视,他从在根岸的家里到京桥,在公司里处理一些事情后,要出去办事,走出银座街上时,身体舒畅,腰痛也忘了。手脚轻快,浴着暖洋洋的阳光,在商店的橱窗前走着,走到了尾张町。街上,穿着流行服装的三三两两的女人、年轻的夫妇、外国妇人、行人来来往往。忽然他看见一个梳着丸(已婚妇女的一种发型)的妇人在店头购物。
大看了那妇人蓦然一惊,那是三年前分手的妻子。
要闪避也没有地方。她回头看看以前的丈夫。大吃惊,装作像看见又像没有看见的样子,快步走过去,全身像触了电似的。
〃阿璇―――〃
他的嘴里叫着她的名字,走了约五十公尺,回头看,柳荫路上垂着悦目的黄绿花,两个女人走向对面的电车路。。。。。。其中之一大概是她吧。。。。。。
她看来还是年轻。那当然,跟大结婚时年方二十岁,分手时她二十五岁。后来她嫁给一个医生,也住在东京,这些大都听说了。分手三年来,一向所不知道的她的消息,这时闪现他的头脑里。她披着流行的浅颜色的披肩,他想像着她跟着怎么样的人生活,家庭如何?
她现在幸福吧。。。。。。无邪的小鸟。。。。。。
她走后像火熄了的家庭。。。。。。暗淡寂寞的日子。。。。。。这样想着,大怪自己为什么让那样可爱的小鸟逃了。。。。。。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她。。。。。。大看到成为别人的妻子的阿璇,到了现在才这样想着。
下午大回到公司,车夫已拉车子来等着他了,他已经没有心情坐车各处跑,原想去银行也懒得去了,要走访一家公司的人接洽一些事情也打消了。草草处理完毕,便让车夫送他回家。
大当初要跟她结婚时,曾遭长辈亲戚激烈反对,关心他的朋友也劝他多考虑。然而他还是选了比自己年轻一倍以上的女人,没有什么比得上快乐的结婚。两人从这样开始的结合,到不幸分手的结束,三年前的悲哀,和八年前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