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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木不做声,千代子也不做声。以后的事让妻子去定夺,御木觉得自己离开座位也不要紧了,只有石村的女儿不能离开座位。可是又没有理由认为,千代子拿着石村的托孤遗书来了,就非得以女佣形式把千代子收留下来。顺子可能误以为御木要收留千代子。顺子正好在千代子哭的时候进来,这就成了她同情误解的根源。就这样即使收留了千代子,也让人感到有些不明不白。
三枝子也好,接着的千代子也好,实际上都轻而易举来到这个家庭中同住,或者是这个家庭被迫接受的闯入者。弥生对三枝子的同情,也许是陷入了取消同启一婚约困境的关系吧。但也可能是,弥生、顺子这些处在安全地带家庭里人们的善意吧。
〃你对护士协会的人说过上我们家来的吗?〃御木问。
〃对。说过了。〃千代子回答道。
顺子拉开了门。御木看到顺子的脸色,就断定千代子会被留下的。顺子慢慢地坐下,问:
〃你叫什么名字?〃
〃井田千代子。〃
没报〃石村〃,却报了〃井田〃的姓。千代子在顺子的面前不像会用假名字,她母亲没有入石村家的户籍,是旧法上的私生子,还是母亲〃拖油瓶〃带过来孩子放下又走了呢?御木微微地抱着些疑问,他避开了在顺子面前提出石村的名字来打听。顺子也不会将石村年轻时的脸刻在心里,所以即使千代子与石村长得十分相像,顺子也看不出来吧。
御木站起来,从千代子的身后通过,好久没洗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气味。就是少女的气味,也让人不快。
〃让她留下来做着试试。老早也好几次收留过离家出走的姑娘,反正我们家常常做接头处和旅馆……〃
御木没有点头,但还是默认了。
到走廊里,经过客厅时,他让弥生给叫住。
〃爸爸,同意三枝子来了,那人也留下吧。〃
〃对那孩子的印象怎么样?〃
〃嫩叶中一片病叶罢了。就那种感觉……我可不喜欢。〃
御木回到书房里,把石村的信给烧了。大里家婚礼时收到的信,也在回到宴会席之前给撕了丢掉了。
第九章
两个姑娘来了,御木家里首先变得情绪不安定的,当然是媳妇芳子。储藏室般的女佣房间给收拾干净,安顿了千代子;三枝子进了弥生的房间,芳子觉得这个家里到处都和三个姑娘脸碰脸的。
御木听到了好太郎对顺子说的话。
〃女佣房里有个高窗吧。千代子老是站在那窗户前偷看我的房间,芳子说,讨厌死了。妈妈你去对她说一声,叫她别再偷看了。〃
〃那窗很高,不站起来可偷看不了哇。〃
〃像是迷迷糊糊站在窗前似的。〃
说的是女佣房间的里窗。那是为了通风和照明才安的,矮个儿的女人不踮起脚,眼睛够不到窗户,以前住里边的女佣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扇窗户的存在。
〃大概不是想偷看你们房间吧。那孩子经常迷迷糊糊的呀,我去告诉她一声得了。那孩子怎么样,芳子说了些什么?〃
〃没听见说什么。像是挺好的嘛。鞋呀什么的,芳子教了一遍,就擦得干干净净,收拾厨房也没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最好的呀,答应得很利索。〃
〃是啊,声音挺可爱的。来我家后,声音变得开朗起来了哟。脸色、动作不也活泛起来了吗?刚开始看到她时,还想着她胸部有没有什么病呢。看来不像非生理性的胸部病。〃顺子像是对来家后的千代子抱着好感似的。
〃从高窗迷迷糊糊地朝外张望,也是那非生理性胸部的病在作怪吧。〃好太郎笑了。好太郎白天不在家,没有芳子那么留心注意。
〃芳子没觉得难使唤的事吧。〃御木问。
〃没有什么难使唤的地方。〃顺子回答说,〃就是打发她出去像是不大愿意。〃
千代子才来了一星期,御木就打听起千代子的事,那是很少见的。
千代子来的那天,他曾想叫千代子〃快去洗洗头吧〃,可千代子如果不听,便会变成一句瞧不起她的话,所以,御木对千代子的事不闻不问。
在家里御木睡觉最早,有一天他做梦醒来,半夜里去上厕所。那一夜的梦里,出现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这回成了外务大臣的随行人员,正要从羽田机场出发去美国,御木去送行。回家的路上,坐上了也去送行的同班同学的小轿车,说是朋友的车,实在是顺便搭上了新闻社的便车。车在大森附近寂静的街上奔驰,座席背后有一只大口袋,装着什么东西在里面动来动去的。口袋一会儿这里鼓出一块,一会儿那里瘪进一块;口袋一鼓出来,就蹭着御木的后脑勺。
〃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啊?〃
〃蝙蝠呀。翼手目的兽哇。你没看见过吗?飞机场上到处都是那玩意儿。让螺旋桨的风一吹呀,啪嗒啪嗒地都往下掉呢。〃
〃我可没见过……〃
梦到这儿御木醒了。
朋友作为外务大臣的随行去美国实有其事,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御木本来想去送送朋友,结果还是没去,所以做了这样的梦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旧式建筑,上厕所非得从二楼跑到楼底下才行。楼梯走到一半,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没劲啊。〃御木怦地心里一跳。这时他完全醒了。听出来那是千代子在说梦话,可爱的声音发出了极具野性的叹息,御木笑出了声。她到底是在说〃真没劲啊〃,还是在说〃真没趣啊〃,他虽没听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后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呻吟。如果只是野性,御木也许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极其虚无的东西。御木有些担心,那声音像是积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来似的。
也许是来御木家以后没劲吧,可又好像不仅仅如此。
梦话、胡话声音就是再大,听的人还是属于偷听之类的。御木没有把听到千代子说梦话的事告诉家里人。只是从那晚上开始御木感觉到了,千代子的心里有什么〃真没劲〃的东西。
千代子来到这个家以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差别相当大吧。可她的根生在东京,不久就学会并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谁的眼睛也没看到她有什么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将近二十天左右,可还是在她母亲结婚之前来到了御木家。不用说她拿来的行李与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别。连柜子都有,让搬运公司搬了来。
〃房子已经卖了。母亲打算呆到婚礼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来。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过去,决不想麻烦拖累你们大家。〃三枝子说。
〃没关系。〃弥生打断了那话头。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进进……妈妈也胖了起来,真讨厌。〃
御木在旁边听得出来,三枝子的母亲在结婚前,已经和京都的纺织厂老板好上了。御木的眼前,忽地浮现出笹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里的鹤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用偏爱母亲的眼光把母亲看得过于年轻, 于是觉得凭鹤子的年龄不该找个〃甲子老公公〃做对象。两人过早的交往又让女儿三枝子看不下去,这才想着尽早离开家。
细长脸的三枝子忽闪着那双大眼睛,那湿润的瞳仁映衬着睫毛的影子。
〃干爹。〃三枝子叫了声御木,〃我觉得和京都人结婚,妈妈得不到幸福。和爸爸那会儿,妈妈也有不应该的地方。〃
〃三枝子从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会这么想。〃
笹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御木觉得笹原与鹤子分居,与广子同居时,他可真能受得住和三枝子离别的痛苦。
御木从那语言,更从那声音里感觉到,即使和母亲一起被撂下,三枝子还是敬慕父亲的。一旦想起这些,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对孩子表示父亲的爱。
〃京都的人我虽然不认识,但上年纪人结婚是上了年纪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轻的三枝子不必担心。而且,女人呐,老是幸福、幸福挂在嘴上,说得过分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等安顿下来,再告诉你各种事情吧。我还在收拾行李呢,真够弥生她受的。〃
弥生房里传来弥生的声音,指示着家具摆放的位置。
这个家里千代子的声音进来,再加上三枝子的声音,自己家里女儿的声音,御木的耳朵感到了新鲜的气氛。
三枝子的声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着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三枝子离开书房后,弥生屋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御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顺子先过去了,靠着角上弥生的柜子坐着。六叠大小的房里,放着弥生的和服柜子、西服柜子、化妆台;三枝子几乎拿来相同的东西,热闹得连插足的地方也没有。两人像是商量好了,共同使用一张镜台,于是三枝子的镜台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里。
〃三枝子的东西比出嫁的东西还要多。〃弥生抬起头望着御木,〃连父亲的书桌也搬来了,说是父亲的纪念品呢。〃
〃不想卖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东西和嫁妆不一样。母亲出嫁,镜台还有各种新制的东西,让人好奇怪哟。〃
〃说反了。〃弥生说。
〃好气派的桑树三面镜台。〃御木说。
〃对。妈妈说现在这样的东西买不到了。不是妈妈出嫁时带过来的,而是和父亲结婚以后买的。〃
御木用手赶掉了在铺席上交尾的苍蝇,只站着没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错千代子了。〃
〃怎么了?〃御木看着弥生。
〃她问,是家里的什么人呀……千代子穿着我过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还记得呢。〃
〃难道不就是过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实在不体面,就让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
〃千代子来了,三枝子好吃惊哟,说什么我来了是不是太麻烦了,一脸的困惑。〃
在御木面前说这种话,三枝子更难为情,脸都红了。
千代子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落魄的亲戚〃,现在看上去一点点舒服起来,不仅是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的关系吧,连三枝子都错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时间,像有什么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来了,御木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即使像那梦话说的,千代子在御木家里,或者一些别的什么继续让她认作没劲,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上的光芒也许不会消失吧。看着她们收拾行李,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御木回到了书房。不一会儿,三枝子来了。
〃收拾完了?〃
〃不,还没呢。不用的东西都搬到走廊里去了,等几天再塞到什么地方去,今天歇一歇了。〃三枝子说,她稍稍改变了一下姿势,〃干爹,多亏您照顾。〃
〃说什么话。这样的寒暄刚才听到过了。〃
〃可是……〃
三枝子的膝旁放着个纱巾的小包袱,她把它解开,把存折和图章拿了出来。
〃这个拜托您了。反正我先存好了钱,以后怎么办,要和御木先生商量,我妈妈也这么说。〃
〃很多钱吗?打开看看行吗?〃御木打开新的存折,三百五十万元,是一次存入的。作为女儿的陪嫁当然是笔大数目,可笹原除了卖房子的钱以外还有别的遗产,未亡人分给女儿很少。看起来,鹤子没有把钱分为两份。
〃三枝子小姐,你可是小阔佬哟。把这个全存着的话,我可不太懂,让好太郎去和银行、证券公司谈谈,让这钱多生点利息好吗?可你不要用吗?〃
〃不,我身边还有一点,没关系。不久,我也要去工作的……〃
鹤子为了独生女,很久以前就另开了一个新账户吧。御木不知那该有多少。
这时,芳子来叫吃晚饭,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像是有些吃惊似的。三枝子也感觉到了,像是不好意思朝芳子看。
〃好太郎回家了吗?〃御木问芳子。
〃回来了。〃
芳子没趣地耸耸肩走开了。看到御木起身,三枝子也站起来了。
第十章
母亲婚礼那天,三枝子出门了,弥生在自己屋子里惴惴不安。她望着院子里松树上滴下的雨点,走进御木的书房,御木正喷着烟。
〃在工作吗?〃
〃没有。在回信。〃
〃三枝子母亲仪式开始时,正好雨停了。真晦气。〃
〃没有什么晦气的事吧。〃
〃昨天起下雨了嘛。〃
昨天开始下的雨像是停了,御木霍地站起来,打开了走廊上的玻璃窗。
〃三枝子不想去出席婚礼的,要是我的话就不去。我妈妈劝三枝子去的。今天的仪式上也许她得和母亲分别了。〃
〃分是分不开的。母亲和女儿,即使母亲再婚也分不开呀。〃
〃但是,精神上是一种分离吧。三枝子和母亲分开,事实上到我们家来了不是?〃
〃弥生啊,弥生,三枝子来我家后,你是不是有些感情用过头了?〃御木说。
弥生和三枝子近年来并没有每天见面,或是不断地来回写信的那种亲密。谁知自从和三枝子住一个屋子开始,弥生就是在家里也老粘在三枝子的后面。甚至让御木觉得他因为弥生的自尊心,连自己的自尊心也像受到伤害似的,他看见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三枝子太可怜了嘛。她和母亲的关系与我不同,她们就母女两个不是。〃
〃同情得过分反而会让她觉得在别人家里呆不下去哟。〃
〃三枝子可没有这种事。从小就很熟悉……我们两人谈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呀。小时候可是三枝子的幸福时刻。让三枝子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枝子可是她爸爸的宝贝女儿呀。〃
她所说的小时候,就是三枝子的父母亲还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吧。笹原抛下妻子和三枝子,去和广子住一起后,御木要见笹原总往广子那儿跑,孩子时代的弥生和三枝子也就渐渐疏远了。经弥生这么一说,御木眼前也浮现起往事。幼小的弥生和三枝子,她们常常自己家,笹原家地跑,那是多么亲密的小朋友哇。好太郎与弥生、三枝子相差五六岁,所以,小时候他几乎从来不加入姊妹们的玩耍,让美丽的三枝子、长长睫毛儒湿般的三枝子纠缠不过,他还会突然对三枝子动手呢。那还是三枝子上小学以前吧。一天,御木把弥生和三枝子带来书房,他没有把自己的女儿,而是把三枝子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坐着,这时好太郎跑过来,二话不说就骂起来,用气枪的枪筒砸三枝子。三枝子的手腕都流出了血。御木吃了一惊,真没想到好太郎会有这样的脾气。那时的伤痕也许现在还浅浅地留在三枝子的手上吧。
〃三枝子的母亲,这回要和女儿分手了,听说三枝子的东西什么也没给操办,就给做了一件婚礼时穿的和服。〃
〃呃?〃
御木感到意外的不是什么也没给操办,倒是对给三枝子做和服的事。弥生听错了,说:
〃小看人是吧。〃
〃不,那可是善待自己的女儿呀,想让女儿出席婚礼才做的吧。〃
〃就只给做一件和服,不让人觉得难受吗?〃
照弥生这样的想法想下去,御木实在无法回答了。
〃那件和服,刚才穿去了。〃
〃和母亲两人穿着和服,会引起喧哗吧。是件好的和服吧。〃
弥生反对三枝子出席母亲的婚礼,对她母亲给做和服也表示出反感,可是三枝子化妆穿衣时,她却和顺子两人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御木觉得好生奇怪。
也许是御木年龄的关系吧,他并没有把三枝子母亲的结婚,看做是左右三枝子一生的打击。不久,等三枝子自己也结了婚,那么母亲的再婚也就不会成为什么问题了吧。决定三枝子一生的,应该是三枝子自己呀。三枝子母亲的再婚,御木倒觉得会成为鹤子的问题,可是多少有些让人吃惊的成分。
〃就是三枝子,盼望母亲的幸福不也是好事情吗?一开头弥生你就不该煽动三枝子呀,该安慰她才是。〃
〃说什么煽动,听了让人讨厌。母亲改嫁虽说不是什么坏事,可是让三枝子结婚不是更干净吗?〃
〃不是什么干净肮脏的事。结婚也得有机会嘛。〃
〃京都的织布匠过了六十大寿了吧。〃弥生说笑里夹杂着讽刺,〃比以前的笹原,第二回的人要大十岁以上,真不像话。〃
院子里,太阳光洒落下来,濡湿的石头闪闪发着光。
〃爸爸你可是不同情三枝子的啰。〃弥生像是很没趣地说。
〃哪有那种事。可是,今天结婚的可不是三枝子啊。〃
〃真不像话。〃弥生皱起眉头,〃三枝子以前有过要和哥哥结婚的时候吧。怎么会没有下文了呢?〃
〃这可是说不清楚的事啊。所谓没有缘分吧,对好太郎来说,三枝子太漂亮了。〃御木掩饰着蒙混过去。御木从好太郎那里听来的是,同三枝子结婚的话,必须和她母亲住在一起,所以不愿意,现在这话可不想告诉弥生。
〃哥哥在家里也像要避开三枝子似的呢。〃
〃是嘛。〃御木感到了不安,看着弥生。
〃三枝子也许故意装作不知道,可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谁知道呢,三枝子觉得别扭的话,不会到我家来吧。好太郎也从没对三枝子说过想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