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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嘿,年轻人,”长者不以为然地厉声道,“考虑考虑你说的是什么吧。你要知道,跟一个把他的白发和长期钻研的成果带来医治你创伤的有术之士开玩笑,可是要不得的。哼,一只熊!如果你曾像我一样解剖过那么多的熊,哪怕只是其中的十分之一,并把它们的牙齿拔下来经常复习,那么你就会知道熊的大嘴巴绝不会咬这么一个无聊的小伤口。让我告诉你,这是狗咬的,而且,既然你使我迫不得已,我甚至敢否认这不是一条大狗,而不大不小正好是一条现在正非常猖獗的小疯狗。这小疯狗弯弯曲曲地跑着,见人腿就咬,害得腿的主人病倒,幸亏有我和我那有学问的同行靠刀子和烙铁来制止疫病的蔓延。”
“哎呀,先生!我什么时候说过是熊的嘴巴咬的呢?我说的是‘一只熊’。现在我明确一下:是熊的爪子。”
“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因为你反客为主,没完没了地在跟我讲。”
“绝不要对你的医生隐瞒任何东西,年轻人。”长者继续说道。这人十分健谈,但算得是上欧洲最不善于倾听别人谈话的人之一。“嘿,这也是够糟糕的。凡是动物的角质赘生物,即老虎、豹子。灌、猫、熊等的爪子,鹿的角,人的特别是小孩的指甲都充满了最致命的毒素。不管怎么说。你被狗咬着总比被公牛或雄鹿的角撞着,或被熊掌擦破要好些。不过,我们要给你腿部敷上一种良好的烈性罨剂。同时我们要给你身体降温。把舌头伸出来!好!发烧。让我摸摸你的脉。好!发烧。我的处方是静脉切割,而且要马上做手术。”
“静脉切割!哼!那还不就是放血。好吧,只要能治好伤就行,反正我也不愿意在这儿白白等着。”医生告诉他放血是万无一失的,特别是在他这种情况下更为有效。
“汉斯,去把需要的东西拿来。在等你的这段时间,我将对病人说说道理给他解闷。”
这位术士开始对杰勒德解释医学道理。他说,在患病的时候,血液会变热而呈病态,因而会或多或少变得有毒。如果将一部分不健康的液体排掉,自然的生命力就乐于创造出更纯净的液体来补充它。由此可见,放血既起降温作用,又起净化作用,乃是各种疾病的特效疗法,因为不管庸医怎么说,一切疾病终归都是热病。
“你可别以为,”他热心地说道,“会放血就万事大吉。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剃头匠都会打开一条静脉(尽管并不是所有的剃头匠都懂得将它重新合上),技术好就在于懂得哪种疾病该放哪条静脉。前两天有人给我送来一个遭受耳痛折磨的人。我在右大腿上给他放血,耳痛便手到病除。不过顺便提提,过后他就死了。另一个来看牙痛,我在他耳后放血,一眨眼工夫就解除了他的疼痛,但不巧过后也死了。我曾经给我们的狱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血治风湿病,很快他来见我,说他头痛耳鸣,并把手伸在盆子上。我笑他的痴愚,并完全不顾他的反对又在左足踝上给他放血,从而使他的头轻得像颗核桃。”
热中医道的人都习惯于离开本题而东拉西扯。按照这一习惯,这可敬的师长便这样继续说下去:
“年轻人,你应当知道,目前在整个欧洲有两个医学派别在竞争。一个是阿拉伯派,其古代的鼻祖为阿维森纳、拉泽斯、阿尔布卡齐斯,其复兴者则是乔莱尔克和朗弗兰克。一个是希腊派,其当代首屈一指的人物是贝萨里昂、普拉蒂纳斯和马西里厄斯·菲西纳斯,但其古代的医师则为医学上最老的鼻祖。他们是菲巴斯、凯伦、伊斯库拉庇厄斯和他的子辈波达里纳斯、马卡翁、毕达哥拉斯、德漠克利特、发现了动脉的普拉克萨哥拉斯以及首次发现了动物尿素的戴奥克蒂斯。所有这些人都是口授知识,然后是伊斯库拉庇厄斯的第十八代希波克拉底。从他那里我们才得到了手稿本。而我们所知道的‘活力论’也归功于他。他还发明了绷带,从胸腔上取积水,特别是进行解剖,但对象还只限于四足动物,因为信异教的化外之民的野蛮偏见还不容许把科学的解剖刀用于人体。他之后就是亚里士多德。是他给了我们人体的最大血管——主动脉。”
“我想,先生,当然应该是万能的上帝给了我们身体内部的一切,而不是亚里士多德或别的什么希腊人。”杰勒德谦恭地说出了他的反对意见。
“你真是个娃娃!诚然是上帝给了我们那个东西,但是,亚里士多德更迸了一步:他给了我们那东西的名称。不过,年轻人的性情总是爱说爱讲的。下一个伟人就要算盖伦了。他在当时的科学之乡亚历山大学习。他理所当然地对四足动物感到不满足,于是解剖了较接近人类的猿猴,并像特洛伊人那样大搞放血。再往后就是西奥菲勒斯,是他给了我们神经、泪管和软脑脊膜。”
这可使杰勒德感到不安。“我不能静静地躺着,听任你说是凡人赐给了我们始祖亚当得自上帝的器官,因为是上帝用泥做成了亚当,并把我们做成了他的子孙。”
“难道世界上有过这样的是非颠倒、本末倒置吗?”医师涨红着脸说道,“对人来说,究竟谁是一件东西的施主——是那秘密地把它放置在人体不可见的深处的上帝呢,还是那些把它揭示出来,使人们认识它,从而用有关它的知识丰富人们心灵的学者呢?认识和理解才是真正的财富。你感觉这个回答满意吗?”
“我无话可说了,先生。”
“那就更好,因为话多的病人很难治好,特别是在发烧的情况下。现在我要说,是埃里斯特拉图斯给了我们脑神经和乳腺。非但如此,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胆石切除的发明者。下面一个人,我把名字忘了。你这人就爱用些无聊的反对意见来打扰我。啊,下面就是阿摩尼厄斯,碎石术的创造者。好了,汉斯把盆子拿来了——省得再唠叨。小孩,吹吹你的暖锅,把盆子递给我。行了。哼,阿拉伯人算个·么!他们只不过是过去的一个宗派。公元一千年前后,他们的确碰到了我所提及的那些希腊人的著作,但由于他们自己缺乏相应的见解,竟曲解了这些著作,因为他们的先知是赶骆驼的穆罕默德,是个科学上和宗教上的骗子,曾严厉禁止他们解剖哪怕是低级的动物。这位使得低级动物与医学无缘的人,却如图尼说的那样:‘使太阳从世界上升起来。’善良的年轻人,你对我这番热忱用不着奇怪,在人类共同的福利遭到危险的时候,热忱一点是合理的、人道的、光荣的。最近,这城里住下了一个该死的阿拉伯人。他只不过是个江湖医生,轻视解剖学,连希腊文和希伯莱文几乎都分不清,却把我一半的病人给拐跑了。我真替剩下的病人担心。把你的脚踝伸出来。汉斯,你吹吹暖锅。”
当事情安排到这个地步时,丹尼斯正好拿着柠檬突然走了进来,立刻惊奇地站住了。“这是要什么把戏?”他抬起浓眉说道。
杰勒德脸红了一下。他告诉丹尼斯,这位有学问的医师将给他放血,并用烙铁给他灼烧伤口。如此而已,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啊!原来如此。那边那个小孩在吹煤火干什么?”
“那还用说么!”医师对杰勒德说道,“正是为了在切开静脉,放出有毒血液的时候灼烧静脉呗!这是惟一的安全办法。阿维森纳的确建议过结扎静脉。但如何结扎他没说,而且我相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任何一个伊塞玛利的后裔也不知道。至于我,我对这些靠不住的权宜办法毫不相信。你们可以把这句话当做一条可靠的定理:凡是阿拉伯人或阿拉伯派的人说是对的,就一定错。”
“啊,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丹尼斯说道,“难道你头脑这么简单,竟准备让他把烧红的烙铁放在你健康的肌肉上?如果你曾经试过把小指头放在蜡烛里烧十秒钟是什么滋味,那么你尝到的将是长达十分钟的这种滋味。难道死后将在炼狱中受的燃烧还不够你满意?你一定要花钱在这儿先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我一点没想到这个。”杰勒德认真地说道,“这好心的医师没说‘烧’,而是说‘灼’。固然这都是一回事,但‘灼’听起来没有‘烧’那么可怕。”
“傻瓜!这是他们的法术,用他们的黑话把普通人搞糊涂,直到好肉被烧得懂懂响才让他明白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现在,你听我讲我见过的事吧。当某个当兵的在战场上受伤流血时,这些行医的说:‘发烧,给他放血!’于是他们两头点蜡烛,把流血过多的人又来个放血。结果发烧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致命的虚弱,因为人需要依靠他全部的血液来维持生命。这些只懂得穿刺和烧灼的人,既无先见之明,又不顾几小时后准会发生的情况,就像野兽那样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一点现象,便剥夺了他的伤口给他残留下来抵抗虚弱的血液,终于使他衰竭而死。杰勒德,我看见过数以百计的人就这样被划破和刺破血管而离开了人世,何况还是高大汉子。你瞧,要是他们有幸能在找不到医师的地方受了伤,他们反而能活着。这种事我也见过。要不是幸亏没有外科医生在场,你想,在布拉邦特那一仗中我能活过来吗?霜冻止住了我的伤口流血,所以我才活了过来。假如有个外科医生用刺针在我身上再戳一个洞,放跑我最后一滴血,那就会把我的灵魂也跟着放跑。看到他们发疯似的给流血士兵放血,我就不信他们这些人。不用说,这一连老兵也杀得死的玩意,能轻易地杀死一个靠牛奶和水度日的体弱市民。”
“你讲的倒是合乎常识,”杰勒德没精打采地叹口气说道,“但用不着把你的嗓门提这么高,我又不是生来就是聋子。刚才我都听得十分清楚。”
“常识!好一个常识!”不爱倾听别人说话的医师嚷了起来,“要晓得,这是个当兵的,一个职业在于杀人,而不在于治人的畜牲。”接着他用很勉强的法语补充说道,“你这不学无术的人,如果你要在医生和病人之间插手的话,愿你遭到厄运;而你这受蒙蔽的年轻人,如果你听从这个靠洒人鲜血过活的人,那么愿你也遭到厄运。”
“十分感谢,”丹尼斯假装有礼貌地说道,“但我是个老实人,不愿剥夺任何人的名声。我的确是在洒人鲜血方面讨点生活,但在您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我每杀死一个,你就要杀死二十个。我每洒一调羹的血,你就会洒一澡盆的血。世界仍然在受骗人的把戏愚弄。我们当兵的耍的是长刀。打仗的时候,我们每杀一个人就得结上两个仇人,而你们这些身穿长袍的伪君子玩的是温柔的语句和小小的放血针。正是你们在使人类日渐稀少。”
“病房可不是开玩笑的场所。”医师叫道。
“对,大夫,但也不是嚎叫的地方。”病人生气地说道。
“得了,年轻人,”那长者客气地说道,“你要放明白些。不管是谁,都应当信赖我的医术。我一生都花在了这门技术上。我是在蒙彼利埃学的医。那是法国,也是全欧的第一所学校。在那儿我学了粪便学、病理学、治疗学,最了不起的是解剖学,因为在那儿,我们这些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门徒,具有那些伟大的古人从来没有过的条件。我们诀别了四足动物、猿猴、异教和穆罕默德教。我们向教堂执事购买尸体;我们摇撼绞架;我们在深夜毁掉教堂丧葬人干的活;我们心中满怀着对科学和人类的热爱。各级官府都得到巴黎的命令,要他们视若无睹!他们便视若无睹。奥林匹斯的神灵啊,他们是怎样视若无睹!那乐善好施的国王亲自帮助我们,每年两次给我们送来被判处死刑的活犯人,并说:‘你们就按科学的需要来处置他好了。如果你们认为合适,满可以对他进行活体解剖。’”
“凭希律王的肝脏和尼禄的肺腑说,要是他再这么赞扬下去,会叫我为那生我的法国脸红。”丹尼斯用最大的嗓门嚷道。
杰勒德尖叫了一声,用指头塞住耳朵,但很快就把指头拿出来,生气地大声嚷道:
“你这大声吼叫、说不干净话的马桑大公牛,快收起你那爱嚷嚷的舌头吧!”
丹尼斯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
“呸,你这卑微的小人!”那大夫带着一种漠然的轻蔑说道,同时用一只手在他头上摇摇,就像人们今天想使一只猎狗往下冲锋一样;接着他又威严地,滔滔不绝继续往下说,“除在局部地方以外,我们很少或从不对活的犯人进行解剖。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是把荒年流行的一些疾病,选择比较感兴趣的接种到这些犯人身上。”
“比较感兴趣的就意味着最危险的。”丹尼斯温和地轻声说道。
“我们观察这些病发展的各个阶段,直至其成熟期。”
“成熟期就意味着这家伙的死亡到来。”丹尼斯又温和地轻声说道。
“好了,我可怜的病人,究竟谁值得你信任?是这个年轻无知而又有偏见的憨里憨气的丘八呢,还是满载着若干世纪积累的智慧的老臾呢?”
“那就是说,”丹尼斯不耐烦地叫道,“你是相信鹦鹉告诉喜鹊,喜鹊告诉(木坚)鸟,(木坚)鸟告诉燕八哥,而身着长袍的燕八哥又告诉另一个身着长袍的穴鸟的话呢,还是相信我这样一个无需通过斜着眼看东西或说假话而有所得的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呢?何况我不是用那对专门用来捉弄我们的耳朵听来的,而是用我那哨兵似的眼睛亲眼看到的。我看到的事实是发烧而被放血的人死亡,但发烧而未被放血的人活着。慢点,到底是谁把这位吸血蛙请来的?是你吗?”
“不是,我原以为是你。”
“都不是。”那大夫解释道,“好心的店主通知我,他店里有个人‘倒下’了。我暗自思量:一个异乡人,需要我的医术。于是我就急忙赶来了。”
“先生,这是善良的基督徒的表现。”
“这是个善良的血犭是的表现。”丹尼斯轻蔑地叫道,“怎么,难道你幼稚到这种程度,竟不知道这些店主都和某些当地公民勾结在一起,而这些家伙每得到一件赃物都要分给他们一份吗?为了盗走你的鲜血,不管你付给这老贼多少钱,那店主都会因为把你出卖给他而分到三分之一的报酬。这还不算,一旦你的鲜血放在那盆里端下楼梯时,店主就会检查它,闻它,并赶忙派人去通知和他合伙的殡葬人,并从那个生意当中又分到他的三分之一。要是他等到医生已走下楼梯,那么医生就会抢在他前面邀约和他自己合伙的殡葬人,从而得到他的那三分之一黑钱。你这老朽的‘红与黑’,我说的是实话吧,快说!”
“丹尼斯,丹尼斯,谁教你把人想得这么坏?”
“是我的眼睛,因为这么多年来,在我所走过的各个国家,我都亲眼看见人们干过这些事。他们说的好话再也蒙骗不了我的眼睛了。”
那大夫机灵地利用这最后两句话来逃避针对他个人的问题。“我也一样和你有眼睛,我办事不仅仅是根据传统,而且是根据我亲眼所见。况且,也不仅仅是根据我亲眼所见,而且是根据我亲身的实践。我通过放血治好过的人数和那抢我生意的阿拉伯派的医生由于不放血而治死的人数不相上下。才不过是前两天,我治好了一个受到麻风病威胁的人。我在他的鼻尖上放了血。去年,我治好一个三日疟。怎么治好的呢?在食指上放血。我们的神父丧失了记忆力,我用放血针的针尖给他恢复了记忆力。我在他耳朵后面放的血。我还给一个患痴呆症的小孩放过血。如今,他是一家的白痴当中惟一能辨别左手和右手的人。几年前这儿闹鼠疫,可不是江湖郎中所说的每隔六年左右闹一次的假鼠疫,而是货真价实的拜占庭鼠疫。我给一个市政官大量放血,并灼烧那些征兆性的横痃,从而把他从坟墓里拉了出来。但当时的那位外科医生,一个危害很大的阿拉伯派分子,不幸自己得了鼠疫。啊哈,他喊着拉泽斯、阿维森纳、穆罕默德,喊着喊着就死去了。而他所喊的这些人,要是能来的话,也会像他自己那样一命呜呼。”
“啊,我可怜的耳朵啊!”杰勒德叹息道。
“难道我如此不幸,连您这样一种仪表和谈吐的人也拒绝我的医术,而听从一个粗鄙的立八?而这丘八甚至如此落后于他自己那倒霉的行业,身上还背着德国小孩用来射鸽子的石弯——自从土炮出现并淘汰了它们之后一直遭到德国兵嘲笑的石弩!”
“你这出言不逊的老江湖骗子!”丹尼斯嚷道,“肩上背弩的人要比那些穿莱茵裤子的人高出一头。甚至现在,弩的杀伤力也远远超过你们那些震耳欲聋的臭炮,正像你那放血针的杀伤力远远超过我们这些杀人玩意的总和一样。去你的吧!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