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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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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大伙儿都同情你的。而你对这种同情心就象对你那双一直不离脚的旧皮靴一样习惯了。为了“三公尺花布”,你把公家的小天鹅借给了人家……就是为了这三公尺花布,你送了什捷勃列诺克的命。 

第十三节
 
  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克利马尔竟然没用多大工夫就同谢拉菲玛姥姥谈得挺投机。他们的面前放着一瓶烟灰色家酿,一平底锅油渣煎蛋,盐渍小黄瓜和几样请师傅时必备的农家小吃。

  “恭喜,恭喜!”克利马尔对我说,他说话时喷出的粗气,吹得小油灯的灯火直晃悠。“刚才咱不知道,恭喜呀!当然喽,这年头去提亲,最好带点猪血肠子……你们打小公猪的主意算打对了。吃了猪血肠子,嘴就软了。”

  谢拉菲玛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都干了一杯。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屠户一番。他壮得象头牛。手腕上的汗毛又长又密,青筋根根暴起。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有无穷力气。这哪是有血有肉的庄稼人,而是先用钢铁浇铸成零件,然后用螺钉装备在一起的铁塔。难怪他身子里轧轧直响,喉咙里冒出嘶嘶的声音呀。酒精也毁不了他那健壮的身子骨。他在火烧鬼手下干的是啥差事呢?刽子手?

  “一定得恭喜您,”克利马尔又用那沙哑的低音说,就象砂轮转动一样。“那妞儿可以说是顶呱呱的上等货。”

  他那两只眼睛在刷子一样的眉毛下闪着淫荡的贼光。是啊,谢麦连科夫一想到火烧鬼手下这伙狐朋狗友,怎么会不为自己的安东妮娜整天提心吊胆呢。

  “明儿一早就给您把猪杀好,”克利马尔挺有把握地对我说。“包您满意。弄得干干净净。您准备两三桶开水,搞点儿新晒的干草……刀嘛,咱自己带着,要磨一磨……有磨刀石吗?”

  “有,亲爱的,有!”谢拉菲玛答应说。

  姥姥她怎么啦?居然叫起“亲爱的”!

  “有些人以为,杀猪这玩意儿刀子一捅,便当得很,”克利马尔继续说道。“嗨,不……嗯,我!……”

  这个膀大腰圆,古铜脸色的克利马尔在我的眼里,象手风琴那样开始向两边抽开来。小油灯在屋里慢悠悠地飘动起来。今天一天我真够呛的,一杯家酿下了肚,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姥姥,”我转动着铅块一样的舌头说。“我去睡了。”

  我拎起靠在门楣上的M 。

  “去吧,亲爱的,去吧,”谢拉菲玛说着,对着我和机枪划了个十字。“累坏了,工作太多了,”她对杀猪的解释道。

  克利马尔好奇地打量着M 。

  “您会使吗?”他不无尊敬地问道。“咱听说,今儿个一大早,你们这儿打死了一个。”

  “打死了,亲爱的,打死了!”谢拉菲玛安慰他说。

  我一头倒在钉着胶合板的窗下那张木板床上,把M 靠在床头。马枪和匕首,全套武器都放在手边。今天我不必担心他们从街上打黑枪。克利马尔不把格卢哈雷村里的情况带回去,他们不会上这儿来的。可是克利马尔本人就在屋里,倒叫我感到不安。“今夜不睡,”我打定了主意。“趁他们现在在隔板外面闲聊的当儿,我先打个盹儿。打了盹后,就得睁大眼晴守夜了。”屠户靴筒里戳出的那两把刀柄,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谁也不敢担保,克利马尔除了侦察外,并没有受命要完成麻皮桑卡没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反正早晚都要飞走的,”姥姥抱怨说。“咱们这儿有句老话:‘娘不亲,爹不亲,生我老婆的丈母娘最最亲’。”

  “一点不错!”克利马尔连连称是。”咱们白俄罗斯一带也有这样的说法。”

  “咱来给您讲讲阿琳卡的事,”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姥姥的声音。“您在汉容基那儿没听说过阿琳卡的事吗?”

  “没——没有,”克利马尔答道。

  从他说话结结巴巴的腔调来判断,桌上出现了第二瓶酒了。谢拉菲玛今天真是慷慨极了!

  “她是咱的表姐呀!”姥姥感到奇怪地说。“阿琳卡·托弗戈帕塔娅,住在汉容基镇的附近。她比咱大十来岁。有个叫米科拉的,村里最漂亮的小伙子,他来向她求婚。”

  “来—来向老太婆求婚?”克利马尔感到稀奇。

  “嗨,你呀,亲爱的,听话要用耳朵,不能用肚皮,”姥姥说道。“那还是在沙皇的年代呐……这个米科拉,一下子向两个姑娘求婚……”

  “嘿-嘿-嘿,”杀猪的纵声大笑起来,仿佛在用力敲木桶一样。“他倒不傻呀!”

  “咱没说他傻,咱说他漂亮……给那个,给另外那一个送了部机器,给阿琳卡送来了一百卢布。”

  “什么机器?”杀猪的问道。“打哪儿弄来的机器?”

  “什么打哪儿弄来的?就是脱粒机呗!嗯,他考虑了一阵子,就到阿琳卡家里来求婚,靴子擦得铮亮,衬衫是绸的……阿琳卡又瘦又黄,嗯,简直是干巴树枝,她套了三条裙子,叫衬裙一直拖到地上,好遮住那两条细得可怜的腿……”

  “嘿-嘿-嘿……”

  阿琳卡!……姥姥今天的表演真可谓出神入化了,这是她最拿手的故事。“趁姥姥给客人讲米科拉和阿琳卡的悲剧,讲这长得没完的故事,我先打个盹吧,”我脑子里考虑着。我顿时坠入了梦乡。尽管外科医生留下了闹钟,也不能把我们闹醒了……我仿佛是从飞机座舱里抛出来,往下直坠,往下面飞去,一直落到一朵柔软而舒服的祥云里。我脑子里最后想的和担心的是波佩连科。他来得及吗?闯得过去吗?

  我一觉醒来,窗口已经麻麻亮了。一觉睡了近八个小时!我伸手去摸武器,全套武器都在老地方。隔板外面的小油灯仍旧亮着。我往板缝里一张,看见谢拉菲玛姥姥,坐在板条拼成的桌子旁边,桌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面前摊开一本厚书。炉炕上发出一阵又一阵均匀的声音,好象在锯劈柴……克利马尔在断断续续地打呼嗜。

  我揉了揉眼睛。姥姥睡意蒙胧地东摇西晃,可她硬是强打精神,盯着书看。这是她心爱的一本书,威尔斯①的《星球大战》,这本书她用报纸包着,一直小心地保存到现在。我大概是战前把这本小说带回来的,我详细地讲给姥姥听过。姥姥爱听我讲说各种正经书的内容,她听了后,又讲给她周围的那些老太太听。姥姥认为“星球大战”是本圣书,象圣经一样。

  【注 ①:威尔斯(18G6—1946)英国科学幻想小说作家,还著有隐身人。】

  “瞧,这本书里呀,亲爱的,全讲到了,”谢拉菲玛对女伴们说。“因为咱们的罪过,世界末日①要到来了,从火星上飞来三条腿的魔鬼,咦咦呀呀地尖叫,用冒火的手电筒来烧咱们……”在战争的年代里,在空袭、探照灯、高射炮火、空降队、隆隆作响的技术装备入侵的年代里,威尔斯完全有理由 身先知之列。老婆婆们一边听谢拉菲玛讲,一边啧啧称奇。

  【注 ①:基督教认为现实世界充满罪恶,不可能改善,终有一天最后毁灭。】

  谢拉菲玛竟这样对着威尔斯的著作整整坐了一夜。最精彩的是,姥姥大字不识半个。她连签名都不会,只会画十字。

  在前室,我站在冰碴呼呼乱响的洗脸盆边,问姥姥:

  “你怎么‘看得入迷’了?”

  “咋的?”她问道,接着疲倦地叹了口气。“你以为咱是傻瓜?咱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白俄罗斯人。他说是汉容基人,可是咱们的土话他听不大懂。他到过那儿,可是话听不大懂。咱不喜欢他克利马尔这号人,他准是个杀人犯……所以咱,这个有罪的人,才值了一夜,好让你睡……”

  “姥姥,”我说。“你能到反间谍机关去工作!”

  谢拉菲玛那对聪明智慧的、纽扣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忧愁和不安。她那颗心已经感到情况不妙。她心里装着两份爱:一份是女人贤慧的忧世之爱,一份是慈母般的忘我之爱。我抱住了谢拉菲玛,她身上除了巧克力和樟脑的香味外,又添上了马合烟留下的烟味儿。

  “你可要多留点神,孩子。”姥姥说。 

第四章 第一节
 
  时间还早,院子里倒已经大亮了。晨风驱散了残雾。系在板棚旁边的布尔康看见有人来了,便愤愤地呼噜了几声,狂叫了两下,而后认出是我,便摇摇尾巴不响了。它是猎狗,不是那种凶恶的看门狗。

  晨风阵阵袭来,樱桃和洋槐的叶子纷纷飘落。波佩连科那边不知怎样了?此刻,为他担心还早呐。不过我一想起他那支驻扎在屋角高板床上、露着又脏又黑的脚后跟的“近卫军”,不禁心头一紧,瑟瑟抖了起来。也许,我不该怜悯“小鹰”吧?

  村子开始 醒。早晨头脑清醒,宜于思考。不一会儿,克利马尔也要醒了,酒醉后的糊涂劲儿也就过去了……如果波佩连科不能按时赶回来,我该采取什么措施呢?这当儿,我蓦地想起要去提亲的事儿!该死,我该叫谢拉菲玛上谢麦连科夫家去了!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晴朗而明亮的早晨。今天,我的整个一生将要发生变化。昨天我还觉得爱情即将来临,还满怀希望,还感到一种美好而又神秘的感情,即将亲身感受……眼下,这种神秘的感情已经具有某种现实的,可望而又可及的轮廓。可是,安东妮娜要对姥姥说“不行”呢?把她推出门外怎么办呢?

  我立即回身进屋去找姥姥。

  “姥姥,给点儿开水,我要刮睑……你照看点克利马尔。他醒了,给他灌点儿家酿。”

  我拔腿往秋播田飞快地跑去。我准知道,安东妮娜今天早晨还要到泉水边上去。她会压下恐惧心理,拿起扁担,挑起水桶,放进一点儿吃的东西……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那条找姐姐、找她回来的心,她每天早晨都抱着希望,这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怕赶不上,便抄小路奔过去。风儿吹掉盐粒一般的白霜,秋播作物显得清清爽爽,碧绿一片。远处,加弗里拉岗渐渐浮现出来,宛如一顶粉红色的帽子。村子上空升起一缕缕黑烟。我的心因为奔跑和既定在怦怦跳动。

  我老远看见她,便停住了脚步。她正从泉眼往回走,生气勃勃、安然无恙。她低着头,轻盈地挑着满满两桶水,沿着小径走来,脚步象踏在钢丝上,颤悠着,但一滴水也没溅出。她身材苗条,身着一条又旧又短的裙子,脚下登着一双后跟踩歪的鞋子,头上蒙着一条黑披巾。我的一切担忧,倾刻烟消云散。我停下,等她过来。她望着脚尖,陷入了沉思,但旋即感到前边有人,于是抬起了眼睛。

  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它虽然还没露面,却已经照得周围亮堂堂了。通往加弗里拉岗道路两旁的垂柳随风摇曳,秋播田里的墨绿色浪涛滚滚起伏,风儿抚弄着绿油油的作物。我觉得,我的心已经挤得满满的,到今天早晨,没有一点儿空隙了。眼前是:盼波佩连科回来的焦急心情,同土匪进行厮杀的预感,身边有靴筒里插着两把尖刀的克利马尔;而过去是:前线,“跳蛙式”迫击炮弹,第一次战斗,——所有这一切都一下子挤进一个早晨的时间里。我站着,这一连串事件和感受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无力移动一步。此时此刻,就要决定我一生中的大事,最最重要的……

  她的动作轻柔有力。她撂下肩上的扁担,站在我面前。水桶里玫瑰红的泉水,哗哗地晃荡。她理了理黑披巾下面露出来的那绺金发,她没笑,也没把目光移开,只是理了理头发。我从来还没看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我觉得,今后也不会再看见了,即使她出落得更美,那这种强烈的感受,这种紧迫的时间,也是不会重演的了。

  “早哇,”我说。“您去挑水啦?”

  她对这个愚蠢的问题没作回答,只是眼睁睁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到这儿来……”

  我非常害怕。如果这次谈话能够推迟,我大概会搭汕几句,便从她身边走过去。可是太阳马上要从秋播田后面露出脸来了,这忙碌而又不太平的一天快开始了。

  “我是特意到这儿来的……我一直……”

  唉,我啰哩八嗦地说些什么呀?反正是横是竖,豁出去了,在这节骨眼儿,就象往冰冷的水里扎猛子,主要的只是纵身离开地面,就万事大吉了。

  “我的姥姥……谢拉菲玛……过一会儿上您家……她……去向您求亲……是我请她去的。请您别怕!”

  她直愣愣地望着我的眼睛。

  “您有权拒绝。这么求亲有点唐突。可是村里是这个规矩……我想,这样也好。我决不让您受委曲。”

  太阳已经从绿油油的地平线后面露出边缘。刹那间,一道玫瑰红的光茫洒在湿滴滴的草地上,象洒在水面上一样。雄鸡扯开嗓门,引吭高歌。一群鸟儿刷地从加弗里拉岗上飞了下来。它们掠过我们的头顶,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行了,这都是瞎扯!”我突然脱口而出。,“一句话,我爱上了你。爱上了,就是这么回事。请你嫁给我。”

  她扔下水桶和扁担,朝前跨上一步,眼睛依然直痴痴地瞅着我。我怎么也无法确定她那双眼睛的颜色;我看清了她那大嘴巴的清晰线条,两道眉毛,太阳穴上的一个胎记,可我还是一个劲儿地要看清她眼睛的颜色,似乎这一点非常重要。她走到我面前,偎在我的胸前,我的双手在她背上紧紧地钩在一起。这一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自然得很,好象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蓦地感到她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充满活力的,既刚毅又温柔,既有棱有角又随和的个性。她一言不发地紧紧偎在我的胸前。她身材不矮,又挺直了身子,可是还是够不到我的下巴。我透过她那条又破又旧的黑羊毛披巾,闻到了一股头发香味。这是晒干的三叶草的幽香,是前两天割下来经过太阳一晒,吸足了草地清香的三叶草的味儿。

  她把自己的终身托给了我,没说一句话,既天真又坦率。这就是她的回答。我心头甜滋滋的,但又惴惴不安。我突然感到;为另一个人负责意味着什么。我的双手紧紧地按住她那瘦削的肩胛骨,闻着她头发的清香,我的整个身心都产生了这个感觉。从此之后,她就和我的命运紧密地系在一起,不会从我的心中消失了。即使我们俩远隔天涯海角,我也将永远会有这样的感觉:她站在我面前,信任地依偎着我。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我……

  在这个刻骨铭心的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大秘密:一个人即使经过战争的考验,经历过出生入死的危险,感受过前线友送的力量、受伤的痛楚以及其它等等,但只要他不懂得为一个女人负责的责任感,那他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安托莎”我说。

  我使用了烟父亲给她起的小名,我剽窃了这个称呼,只有这个称呼才能把我此时此刻的全部感情表达出来……

  旭日冉冉升起,风儿一阵紧似一阵,秋播作物发出箴籁的声响。

  “安托莎!”

  她抬起头,再一次仔细地端详我的脸,象是再认一认自己的亲人。她那大嘴巴的嘴角,浮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然后又把脑袋深深地埋在我军大衣的翻领里。 

第二节
 
  克利马尔坐在我家院子的土台上,脸没刮,胡子拉茬的。他正在磨刀石上磨刀:这把两面开刃的狭长尖刀,是用来捅口的,另一把长长的芬兰刀,是剥皮、取内脏的。两把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布尔康躺在沙地上晒太阳,不时焦躁地抬头望望主人。金属碰在石头上的“嚓!嚓!”声,对它来说意味深长。

  “咱做做准备工作,首长!”克利马尔用早晨滋润的嗓子说。接着他又纵声笑了起来。“嘿-嘿-嘿……咱已经喝过解醉酒啦!”

  我傻乎乎地笑了笑,作为回答。我觉得幸福极了,即使对吃人的恶鬼也想报以微笑。军大衣的领子,散发出她头发上那股三叶草的幽香。

  板棚里传来姥姥的嘟哝声。她在哄亚什卡。亚什卡在临死之前总算听到了谢拉菲玛的温存话语。

  编年史家谢苗的节日,准会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一缕 游丝,借着太阳烤热的气流,离开地面升腾起来,栅栏边上的金莲花,脑袋本来已经耷拉到地面了,现在又挺直了腰干。我走进了板棚。角鹗①跟着村里牲口群到林边去啃剩下的一点青草,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在用木板隔开的牲口栏里,只剩下瘦骨伶仃的长腿亚什卡,谢拉菲玛不停地搔它那长满鬃毛的脊背。

  “没人来找克利马尔吗?”我问谢拉菲玛。

  “瓦尔娃拉跑来过。来打听什么事,”姥姥说。

  她听了听克利马尔的磨刀声。

  “姥姥,该上谢麦连科夫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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