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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同学爱出去看录相,溜冰,到灯光球场打球……“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潇洒的?——乡巴佬进城,啥都新鲜!”
有的同学夜里小解对着门缝往外乱撒。“早上门外面冻得黄黄的一大摊,骚气味烘烘的,——怎么玩得出来的?”
……
钱老师专门点名李中堂,说板桥的老生了,不起表率作用,专做低级趣味的事,欺负小同学,简直混账。“等碰到你老头老娘我倒是要问问,在家里是怎么教育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宿舍里大伙儿正坐在下铺上吃着早饭,李中堂捧着饭钵子走到陆秀宏面前,说“打个蛋把你吃下子”,身子一仄,放出一个响屁来。大家哄笑成一片。陆秀宏气得眼泪直转,把才吃了几口的米粥全泼到门口去了。隔了没几天,李中堂又拿人家开心了,这次更损:趁陆秀宏睡着时悄悄揭开他被窝,小心拉开他的三角裤,把钢笔里的炭素墨水挤在那东西上头。第二天早上陆秀宏小便后发现手上的墨迹,忙拉下裤子一检查,天啦——那玩艺活像个黑萝卜!
钱老师数落过了李中堂,突然话锋一转。说更严重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别的同学吃烟、喝酒、打架样样全堂,活脱脱一个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痞气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据说这次元旦两天假带着同学下乡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学都冻出病来了。像这种同学无疑会给我们这个班级带来非常大的消极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同学颇有些明星风采、领袖风度,据说有不少同学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挤落水中,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这种同学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班上,他应该回到乡下那种野地方复读去。我已经给学校领导说过了,学期结束我们班上要劝退几个人……没几个月就要预考了,我们补习班必须风平浪静,杜绝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存扣听了就愣住了,这明明是指的他呀。这是怎么回事,班上偷着吃根把烟(他只吃了两回,还是别人扔给他的)、在外面偶尔喝点儿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他一个人,凭什么单把矛头指向他?至于打架,起因是体育班的学生耍流氓,而且先动手打他的,当时你姓钱的也没处理嘛,只是在陆校长那里告了一状,凭什么这时候拿出来说事?我半夜三跟回来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谁惹谁影响谁了?至于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纯属个人私事,你有什么资格指三道四?什么“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的,痞气十足”,那是你个人的偏见,还有什么“明星风采、领袖风度”,那是各人的气质,跟你钱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声怪调的假男人嘴脸别人不好干涉一样……存扣心里陡地蹿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来号人的课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对我丁存扣哪有这么大意见的?我得罪你哪里了,要这样报复我?好个有城府的老东西,平时哼哼哈哈像个笑面菩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玩起了秋后算账。存扣昂然挺直了身体,冷脸如铁,目光如炬,紧盯讲台后的那张肥脸,那张不停翕合着的两片厚笃笃的嘴唇上。
钱的眼神往存扣这边飘了一下,嘴唇翕动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把手虚握着放在嘴边咳了咳,沉吟着。“总之,拔乱反正、整顿班风是必需的。具体的处理对象期终考试后自有分晓。散会。”
113、校长救急
“你说姓钱的为什么要整我?!”课后在东面废河边上存扣愤懑地责问保连。冷风把他由于懊恼揉乱的头发吹得飘飞起来,酷似愤怒的贝多芬。那张英俊明朗的脸扭曲得可怕极了,如下雪前纠集着乌云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枪的狮子,狂乱地蹦跳着,咆哮着,但无济于事,矛枪牢牢安插在背上,够不到,挠不着。说心里不慌张是不现实的,无论哪儿的毕业班和补习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校里的重量人物,手里都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有哪个不入他(她)的法眼,那麻烦就会如狮子背上的矛枪一样粘着你,想甩都甩不掉。“嘁,敢情是过年没到庙上烧柱高香,咋惹上这个青鬼来着?”他嚷道。
保连默默承受着存扣恼怒中带着慌张的肆意发泄,脸色也十分凝重。今天这变故同样让他十分意外和震惊。做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锥心般的担忧。他凝着眉头,脑筋急遽地转动。祸起萧墙。事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着其直接或间接的由头。有因才有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保连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几句话。
“什么意思?”存扣侧过头盯着他问。
“你太优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独行了,太目中无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说明白点,别跟我诌文!”存扣说。他显然急于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一来这儿(板桥中学)对这姓钱的就没甚好感。我向来不喜欢戴着眼镜皮笑肉不笑的人,这样的人最奸。人的忠奸写在脸上写在他的声音里写在他的形体动作上,是掩饰不住的。你还记得开学没几天打乒乓球的事么,他正炫耀着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虽然是笑咪咪地走的,可当时我就觉得不好。这种人记仇哩。以后有一次你在班上评论他黑板上的粉笔字,旁人都说好、有功力、毕竟是练书法的,独你一个人说仅仅是圆滑熟练而已,丰腴有余却缺少崚嶒、顿挫和风骨,太过女气,‘未必就有我写的字好’,这些话保不定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有学校里参加秋季田径运动会,指派各班选几个有体育特长的人参加,他跟你说了,你又没去。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次次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报复吗?‘臭老九’(引文革中对知识分子的蔑称)是最坏的,他学文出身,读古文,弄花草,玩字画,拉二胡,风花雪月的,这种人心气儿最高又心胸狭窄,不容人藐视他。存扣,你虽然比我聪明,但都是外在的,谈城府,你还不如我。”
存扣默然。听他往下说。
“还有,在同学中你有时也显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贱的,你这样他们反而跟你套亲乎,感到你个性有魅力。当然你有骄傲的本钱,班上哪个能跟你比。你在宿舍里说话比谁都香,连李中堂都服你,反而睡在里面的班长、副班长说话不如你有分量,你抢他们的风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别看他们不声不响的,你吃烟、晚上很晚回来还有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保不定就是他俩传给钱的。我们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气又聪明又高傲,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土鳖看了心里哪有不羡慕喜爱的——个个都是仙女啊——明明晓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猫爪挠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里都要喜乐半天想入非非的,而这些对你不存在,连城里的小伙都比你压下去了,你是统吃!——你看胡佳、毕强、唐诗君她们,哪个跟你说话不脸上开花似的;还有吴妈,跑到你宿舍去借牛仔裤穿,——你记得她站在门口那可爱的样子?她平时对我们乡下的哪个多句话的?偏偏就对你。大家哄起来时我看到班长的脸都白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就在暗恋吴妈。你总是在破坏人家的幻想,让人家自卑得喘不过气来,更可气的是你还那么无所谓,把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当儿戏,得来全不费功夫天生该派这样似的,这怎么不引起人家的沮丧和嫉恨!补习班不同于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道多了,等于就是半个社会,你怎么能这么嚣张呢。也怪我,平时没有提护你,因为我们两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为你的出色风光感到光荣自豪,哪知道……嗐!”
等保连说完了,存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若有所思。他对这个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郑重的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很有内涵和道理,逻辑性这么强。他想起小时候保连就是有心计的,不然怎么一直做“孩儿王”、“号头鸭”,不全因为他那时块头大,年龄也大些,主要还是脑袋瓜活络,有想法。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关,剃头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闻目睹见识就不般了。也喜欢看些大书,琢磨些事理儿。现在又迷上了外国的一些心理哲学方面的书,也属不同凡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钱跟前打我小报告了……”存扣问。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他昨晓得的。你和我在宿舍里商议的么。”
“他妈的,是哪个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连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吃一亏,长一智,为人处事要多个心眼。”
“那……现在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等着姓钱处理唦!”
“咋办,……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释……”保连沉吟道。
“不行!”存扣打断他,气呼呼地,“什么‘好好地’,要我向他低头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论理论),他那些给我的‘罪状’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哎,你倒又冲动了!”保连说,“你这样把他弄红(黑)了脸更糟,他会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学校来压你。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啊,学校肯定要维护他!”
存扣飞起一脚把半截竖在路边的水泥块踢到了河里。浪花激起好远。沉下去的地方黑浑的浆水泛上来,“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泥沼间烂草的腐臭味儿。“要我上门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释打招呼,这跟讨饶何异!”他心里焦躁憋闷得无以名状,不知所以。
“嗳!”保连突然叫了一声,眉脸舒展地对存扣说,“有办法!”
“啥?”
“你忘了你是谁介绍来复读的了?”
“陆校长啊!”
“这不对了么!”保连说,“你还去找陆校长呀,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要陆校长出面替你解释清楚了不就得了?他姓钱的再横,也不过是个语文教研组长,他敢抹校长的面子?你从小就中陆校长,他肯定要替你说话的!”
“唔……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可我……也不好意思找他……”存扣苦着脸。
“那就没得办法了!”保连正色说,“死到临头了你还硬要面子!陆校长是啥人,你求他要啥紧?除了他没人能帮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去。”存扣说。
114、家人来求情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校长拎出一根烟含在嘴上,划火点着。侧过头看着存扣。“你们钱老师说到你时气得咕咕的。”
存扣把吃烟喝酒打架半夜回来的事说了。“吃烟不是我一个;又不是大鸣大放地吃——在宿舍里抽着玩的——同学硬扔过来的。就吃过两次。两支。”“打架的事你晓得,不能全怪我。他当时不理,现在拿出来说了。”至于半夜回来的事他说是周末同学请他去看音乐会,看过了又在街上转了转,“所以迟了”。
陆校长听了,沉吟着。“噢……是这样。”他转过身,向着存扣。“存扣啊,你是我看着长大、考上高中的,初中时是顾庄中学最优秀的学生,那时多乖,从不惹事。才过了这几年你变化不小哇。你还是学生,来这儿是为了考大学,不要跟不学好的学生粘乎,不关你的事你不要问,一心归命地学习才是正理。你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吃烟喝酒哪个也管不着你。但在学校里就不能(这样),学校不同于社会,你吃烟喝酒就是违反校规,就要受到处理。至于动手打架无论校内校外都不行,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以前旧江湖。”
“他现在好像把目光落在我一人身上……”存扣嗫嚅道。“跟我有仇似的。”
“他跟你有啥仇,你这样乱说。有几个老师要跟学生过不去的;老师都巴望自己的学生好。你要多反省自己;也替老师想一想,换到你做一个班主任——而且带的是复读班——你会容忍班上学生做出规反纪律的事来吗?你想想,事情并不小,吃烟、喝酒、打架、深夜不归。钱老师肯定要追究。他也怕哩,肩上的担子重哩。”
陆校长在烟缸上掸掸烟灰,看着存扣说:“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
存扣不语。若有所思。
陆校长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盯着夹在手指间的半截香烟。不动。像一个腊像造型。烟灰不动声色地往后褪着。一线青烟缕缕上升。他的眼睛透过青烟朝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好像从一个山顶遥望着很远的方向。
“存扣啊,我把你当成自家的伢子跟你说几句真心话。”他缓缓说道,“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要学会管理自己。要安分守纪。有时候看起来是一种约束,跟自己过不去。但就是不能由着性子。遇人处事要三思,这话能不能说,这事能不能做。我今年五十岁了,一直就是这样,听领导的话,做自己本份内的事情,现在不也……蛮好么。”
“是的。”存扣心里很感动,看着陆校长。他的老校长了。“我、我现在也觉得以前过于……任性了点。”
“知道错就好。”陆校长和蔼地看着存扣的眼睛,“钱老师虽然在教务会议上提到学期终了要劝退几个学生的想法,但领导并未表态。来复读的人差不多都找关系来的……但他的话也是有些分量的,这人有些性子,又是学校里的元老;补习班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对学校里的贡献是很大的,没他带还真不行;这几年补习班都成了板桥的招牌,年年考几十个,——我这样说,你懂意思么?”
存扣说懂。“应该尊重他。”
“尊重老师永远不会吃亏的。”陆校长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尊重老师,老师就看重你,人待人高嘛。你以前不就这样的么,记得那时张海珍老师那么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
“我现在……”存扣嗫嚅道。
“没事。跟老师打个招呼,哪怕心里感到委屈。他毕竟是老师,你得照顾他的自尊。噢忘了告诉你,我往顾庄挂过一个电话,你哥哥接的——你妈妈不在家——要他来兴化一趟。快放寒假了,带点东西给钱老师,热络热络,也算关个面子吧。”他笑道:“给你揩屁眼子哩!”
存扣嘴咧了咧,却没笑出来。他想不到自己不经意之中给家人担了心,添了烦恼,多对不起人呀。
陆校长站起来,“好了,回去忙你的吧。没得事。等你哥哥来陪他去(钱老师家)一下。”
存扣也站起来,刚要说句感谢的话,陆校长突然指着他笑着说:“呵呵,存扣。听说你在外面谈了个朋友,还去看了人家?可有这事?”
存扣脸涨红了,轻声说是的。是在吴窑的同学,已毕业上班了。
“你这伢子,急什么呢!——家里人晓得么?”
存扣说不晓得。还没告诉他们。“陆校长,我哥哥来请你也不要告诉他。”
陆校长说这为什么,还瞒家里人呀。存扣说等明年高考后再告诉他们。
“噢,到时双喜临门。你这小子!”
存扣脸更红了。
“我记得你以前要和秀平订亲的……那个好娃儿,唉!”用手朝存扣掸掸,“走吧,走吧。”
115、亲爱的大哥
存根穿着蓝涤卡中山装,翻盖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和一支圆珠笔。头发好像抹了凡士林或发乳什么的,很整齐地向后梳着。脚上是一双解放鞋。他这身装扮就像个精干的农村干部,会计主任什么的。由于衣鞋都是新的,又挑着两个洗得雪白的蛇皮袋,风尘仆仆地走在路上倒又像是急着赶亲戚。
竹木扁担一悠一悠地,带着些吱呀的响声,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要多望他一眼,羡慕这个乡下汉子和谐优游的步姿。城里人是不挑担子的,他们条件高,路又好,运什么都用车子。自行车,三轮车,板车,汽车。除非他们当中有谁到农村插过队,否则即使五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都会酸痛得受不了,走不上两步还前俯后偃地。那些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才下乡过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挑担子,土著农民挑着十个八个麦把还“嘿哟呼儿”打着欢快的号子疾步如飞,他们挑上两个就龇牙咧嘴步履蹒跚了,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挪到左肩,死命地用手托着。肩上不磨脱几层皮生出薄茧儿是使唤不好担子的。等他们挑好了担子,他们走路也就像农人一样四平八稳,坚实地踩在厚重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存根是下午五点钟下兴化南门轮船码头的,赶到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