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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根是下午五点钟下兴化南门轮船码头的,赶到板桥中学陆校长家时还没开晚饭。见到顾庄来的乡亲,又是以前的老学生,陆校长夫妻俩欢喜得不得了,打水让他洗脸,递烟,倒茶。问长问短。存根嘴上叼着“大前门”,动手解开担子前面一个蛇皮袋,往外面提出一只腌猪腿,一只腌猪头,一粮面袋糯米、花生、青黄豆,最后拎着袋底往下一倒,大约有二十个榔头大的红皮山芋滚了一地。校长夫妇连连责怪:“不得了存根!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做啥?——这么客气!”存根说:“客气啥哟,都是些土特产。料想校长师娘在底下(乡下;农村)生活久了喜欢这些东西,城里倒不一定有,就胡乱捎了些。莫要发笑!”“哪里呢,发啥笑,拿钱也买不到这些好东西!”师娘双手捧着把饱实实圆鼓鼓的青黄豆说,“啧啧,你看这豆子,多好!是我们顾庄的地里长的哟!”
校长说:“你就喜欢吃黄豆。——‘一个黄豆三个屁,三个黄豆唱台戏!’”师娘笑着对存根说:“你看你们校长,跟在乡下一样,说话没个正经!”存根说:“校长是看到老学生来看他高兴。”陆校长说:“是哩,离开了蹲了二十大几年的顾庄回了城,还真惦念以前的日子。——今晚啊,我要和存根好好扯扯,专谈乡下的事。”看夫人又在收拢散在地上的大山芋,又拿她开心:“‘一斤山芋二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便又惹来一阵嗔骂。存根笑呵呵地说:“校长对我们农村的侉话太熟了,真是对农村有感情!”
师娘拿着个瓷钵子出门到街上切老鹅去了。陆校长和存根坐在沙发上抽烟。校长还怪他:“要你来打存扣班主任的招呼,带这么多东西给我做啥?”
“顺便呀。”存扣夹着纸烟的手朝后面担子后面一指,“那袋是带给钱老师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蹄膀和猪头是自家腌的,糯米把你过年嗑粉做圆子,黄豆和花生煮呛豆儿吃吃。山芋由煮粥,又甜又面,很好吃的。”
“你把蹄膀和猪头带过来你过年吃啥?”陆校长不安地说,“这样,你把我这份还带回去,就送钱老师就行了。”
“校长你跟我客气个啥头绪?——你还以为现在还是大集体呀。现在农村人在吃上头可舍得哩,——不瞒你说我今年咸货腌了一小缸哩,有得吃哩!”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校长又递上一支烟让存根续上。自己也接上一支。两根烟枪把室内搞得烟雾缭绕。
“存扣学习还满不错呀。他高分进来的。就是现在人任性了点。也许是人大了会变。班主任确实对他蛮感冒的。” 陆校长对存根说“我这个兄弟,从小闷葫芦,臭起来臭哩!我晓得哩。是他不好!我去陪老师的礼。”存根说,要站起来。陆校长忙伸手慢住他:“忙啥,现在去人多眼杂的不好。等吃过饭。补习班晚自修老师不坐班,他在家里办公。”
存扣不晓得哥哥来了兴化。晚自修上了半小时左右,南面靠窗子的同学轻声叫他,说有人找。他一看,窗户外站着他哥哥呢。存扣有些不安地走了出去。哥俩来到林荫道上一个偏僻处站住说话。
“哥,你来了啊。”
“嗯。陆校长打的电话,说了你的事。要我来一下的。”
“哥,你在哪儿吃的饭?”存扣闻到些酒气。看哥哥穿得衣装毕挺的,蛮有风度的。
“噢,在陆校长家吃的。老两口热情哩,我不肯喝酒,硬逼我弄了几盅。——你闻出来了?”
“嗯,味道不大……哥,叫你难堪了哩,我……唉!”
“难堪啥,你是我兄弟。我去过你们钱老师家了,我看这人蛮客气的么,我把礼给他,还不肯要。”存根说,“你以后要注意啊,出门在外不能由着性子来,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都要搞好。”
“哥,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不就是吃烟、喝酒、还跟人打了一架么。存扣你也不小了,要晓得审时度势。如果是在家里,你抽根把烟,喝点儿酒,没人说你,——男人哪有不吃烟喝酒的,不吃烟喝酒人家不和你搭讪。但在学校里你就不能,这是校规。动手打架肯定不对,再有理也不能动手,一动手有理就变没理了,据说还把人家头磕破了皮,——你不能这样啊,你练过武,失了手要犯法的,到时哭都来不及。”
存扣说哥说得对,怪他社会经验少,平时不大注意言行上的检点,太随意毛糙,又容易冲动。还不如保连哩。
“晓得利害了就好,我也不想责备你,自家的兄弟不晓得么,你就是豪爽仗义,没得心眼子。招呼我打过了,没得事了。以后你各处要注意,别再闹出事来。昨天下午接的电话,你嫂子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今天早上就准备送礼的东西。我说明天乘早班轮船来的,她硬是不肯,催着我来了。”
存扣听了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怪我……叫哥嫂担心了。”顿了顿,又问:“哥,你送的什么把他的呀?”
存根一五一十地告诉送的东西。说顺便送了一份给陆校长,“陆校长真是个大好人,相当贴己,你在这里全靠他帮忙哩!”
存扣说哥你把东西都送了人过年吃啥呢。他心里相当内疚。
存根呵呵地笑起来,拍拍存扣的膀子:“我的呆兄弟!把你的事弄妥了,我心就安下来了哩,这点东西算个啥——你别愁过年没得咸肉吃,还有个把多月才过年呢,哥哥回去叫你嫂子再腌,又不是来不及!”
存扣问哥姓钱的还说了什么,存根说噢,还说你贪玩,哪天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回来。“还有没有……”“没有了。”存根疑惑地问他,“还有啥事?”“没有了。”存扣说。他放下心来了: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他没讲?是忘了讲了吧,——看我哥送他这么多年货,准得意死了!
存根说咱去望望保连,他爸带了口信的。“老进仁身体不大好啊,阴瘦。为这小伙,也操心死了。庄上开了几爿理发店,全是小丫头开的,他那老手艺不吃香了,年轻人不上他那儿剃。苦钱不容易喽;又是一个人。”
存扣说:“走唦。我去喊他出来。”
又问:“我这事……庄上人晓得么?”
“不晓得,你放心。电话是打到种道家的,要他来喊我后先搁了电话,我到了后等了五分钟的样子又打过来了。我今儿出来大鸣(明)大放(方)地在路上走,哪个晓得我挑着蛇皮袋是做什么的?”存根说着笑了。
116、老师榨学生
钱老师的班会课使一些自知表现不好的男生发生了恐慌。钱老师在班会课上不点明地将矛头指向存扣,在小范围的班干部会议上则比较模糊地提了另外三四个人的名字。这,存扣不知道。但那几位被“钦点”的学生马上就知道了。不仅如此他们几个还马上猎犬似地捕获了存扣家人来送礼打老师招呼的事实。于是,纷纷仿效、行动起来。连续两三天,钱老师家门口出入着神秘的家长,手拎肩扛地进去,两袖清风地出来。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钱老师挟着一股酒气推门进了教室,脸上红光焕发,也不讲话,踌躇满志地在行道间走了两趟,看着眼皮下黑鸦鸦埋头用功的弟子们,连说了两声“好。好!”声音意外地粗犷,是从心腑深处发出来的,低沉而中气十足。
李中堂苦着脸告诉存扣他也送了一篮鸡蛋,被他妈妈骂了一顿不说,还挨了老头子(父亲)一巴掌。他家人说没脸来打招呼,蛋是让他自己提过去的。整整一百个,值二三十块钱哩。够他家鸡子生个把月哩。他觉得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那些鸡子。他还告诉存扣:钱老师要劝退学生是老伎俩了,去年也弄过一次,同样赚了不少年货哩,还有人请他下馆子。
“真的呀?”存扣眉峰一扬,睁大了眼睛。他想难道钱老师开班会真有这样的“故意”么!
“哄你是畜生!”李中堂赌咒说。
“那……最后有人劝退掉了么?”存扣问。他很想知道这一点。
“退了一个。他没打招呼,下学期到沙沟中学上去了,人家在那里考上了本科。”
“噢?”存扣兴致盎然。“他成绩好呀?”
“当然。”李中堂也扬眉毛睁大眼睛了,“你以为劝退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后进生呀,——你——我,差么?不差!”他在说“你”、“我”时用食指点着存扣和自己的胸口,来强调论点;说“不差”时指头又竖着,在面前从左至右一抹,动作非常潇洒,颇有外交家演讲的风度。
见存扣颔首,他又津津乐道地介绍这位名叫周兵的同学逸事来了。说这小子白天经常旷课,到城里赶场看录相。他什么录相都看过,提到好莱坞和港台明星、各式兵器、各种武打门派,头头是道,像个专家。“还看过黄的呢!”他附到存扣耳边神秘地说,把存扣吓了一跳。他早就听说过有这种据说是从国外或港台偷偷带进大陆的黄色录相带了。想不到兴化城里居然有人敢偷偷用来放映赚钱。李中堂说周兵不仅白天旷课,晚自修经常钻到宿舍里头一蒙睡大觉,到了十二点他就来神了,一个人溜到教室,蜡烛一点,一直看书到天亮。“这五六个小说可以说是高效率。人坐在那跟个菩萨差不多,全神贯注,雷打不动!”他无限神往地回忆着说,脸上充满了崇拜。“他是我的偶像,可惜我无法学成他那样子。”他说,“不过我们班上现在有人也这样,——钱老师不是在班会课上提到过的么。”
“真是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存扣心里想,这个叫周兵的真是个怪才,离经叛道,很有性格。存扣在心里不由称羡。可惜不是他的同学。其实社会的精彩需要各式各样有个性有才华的人,现在的教育都把学生管得死死的,谁听话谁就是好学生,殊不知无形中复制了多少庸庸碌碌的人。他想起在吴窑时教过他一学期的历史老师,才从师范学院分配出来,歌不会唱,球不会打,女生跟他说话还脸红,上的课如同让人喝白开水,照本宣科,一点也不生动,历史课成了许多人的“打嗑睡课”……而这位在吴窑中学考取的伙计当初是老师们公认的听话懂事刻苦的典范。可是在存扣的眼里他简直是个“软蛋”,一点儿也不像个堂堂的男人。可惜呀,应试教育是没有属于“怪才”、“偏才”们的土壤的,他们只能在夹缝中生存成长,有的就不幸夭折了,顽强的则开出了另类的奇异的花朵。这位周兵便是后者。
117、为老师做苦力
元月中旬。星期天这天早上起来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天空水洗过似地,深海般湛蓝,没有一丝纤云。无风。阳光撒开万道金芒,烂漫如女孩的笑脸,暖洋洋如母亲温柔的目光,如姐姐抚摸你脸蛋时,那只软绵的手掌。
保连昨天回顾庄家去了。他说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回家补充“军火”。存扣不需要回去,哥哥这次来给了他六十块钱,吃用开支尽够了;本来身上还有点积蓄,阿香上次来兴化又给过他三十块钱。吃过早饭他就回教室看书。大概有十个左右外地同学没回家;本城也有七八个走读生在,几个最漂亮的女生恰好都来了。他们把桌凳搬到廊檐上边晒太阳边学习,倒是蛮惬意的。存扣感到他们有些孩子气:在外面阳光底下说说笑笑,倒底是学习还是玩儿呀。然而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空落的教室里,对比外面的一派和煦热闹又显得清冷和孤寂。“什么时候星期天才能让自己做主呢?”他想做学生真是苦,没意思,星期天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玩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记得小时候的星期天才是真正的星期天,那时多自由,多快活。
在存扣手里捧着书本胡思乱想的当儿,钱老师打东边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对晒太阳的同学说他家的新厨房搭成了,木瓦工都走了,到处丢下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想请几个同学去帮他收拾收拾,顺便擦擦窗户,掸掸尘,“提早准备过年!”——他开着玩笑说。“还得请几个劲大的同学帮我到炭厂拉车煤球来。家里就要断炊了哩!”同学们哄笑起来,乒乒乓乓把书本文具往抽屉里丢,跳下走廊准备跟钱老师走。存扣想不跟着去的,钱老师临走时不经意地朝教室里扫了一眼,他只好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跟在后面。钱老师要找“劲大的”,他正好就是。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钱老师家院子,听从分派任务。存扣没有进去。他不想踏进这个门。门外停着辆旧板车,料想就是钱老师借来的,存扣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车后等着。钱老师颠颠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开好的煤票,笑着说“存扣,麻烦你了”;回身指派院子里另外两个同学,要他俩跟存扣一起去运炭。存扣轻松地在前面拉着空车,心里老好地有些新鲜:他们乡下不用车的,主要是没有大路,河多桥多,跟本没法使,运什么都是使船用肩。两个同学嬉笑地跟在后面,突然“咚、咚”跳到了车上,享福了。出了校门转弯向北,又拐进一条巷子,存扣看前面有两块粘在一起的断墙砖,觑准了加快步子向前,右胶轮磕上了障碍向上弹跳起来,差点没把两位兴高采烈的好佬颠下来,吓得鬼叫鬼喊地,“存扣,你害我们呀!”“没得命,把人心脏病还吓出来哩!”存扣哈哈一笑。他发现在外面做些体力劳动真是很有乐趣。
一千斤炭装上车,回头就不轻松了。还是存扣当头拉,两个同学一边一个帮衬着往前推。也不说笑逗乐了,各人屏住气使劲。存扣像个标准的车夫苦力,俯伏着身子往前拉。走近有高低的地方提前向同伴喝叱:“注意!路不好!稳住炭!”俨然是个指挥员。人在拚着全力负重的时候才能体味到生活的沉甸,平时经常看到民工拉着满载的板车在路上艰难走过,并不以为意,不大往深处去想,现在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在使劲中想到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像他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呀。这些人干着最粗笨的重活,然而他们却是这个世界最可敬的劳动者,像大山一样朴实和坚忍,同时又像小河一样脉脉温情。他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的劳动者,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到了他存扣这一代,于是他此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走近先辈的亲切来——他也在负重呀,他也在流汗呀。是的,他气喘吁吁,汗从鼻尖上凝成珠,又滴在地上跌成八瓣。
埋头拉车的存扣忽然就想起了纤夫。他觉得拉车的形体动作其实是跟背纤大致相同的。小时候经常看到纤夫,特别是在大的交通干河上,譬如车路河。那些背纤的人光着黑黝黝的脊梁,身子恨不得伏到面前的泥土上。或一声不吭埋头向前,或昂头打着苍凉的船工号子。存扣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吴窑,走在车路河高高的圩堤上,他就老喜欢看着一趟趟走在很陡的纤道上的背纤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裳。他们赤膊:有的肌肉劲突,像头牯牛,有的则骨骼嶙峋,像匹瘦马。他听着背纤人从心肺深处喊出来的号子时,稚嫩的小脸蛋上竟浮上了成人般的凝重。他觉得那不是号子。也不是歌。是哭,不流泪的哭。以后他上学了,果真就学到一个词:长歌当哭。
——“妈妈,他们在哭。”小存扣说。
——“是的。他们苦哩。”妈妈叹了口气答他。
——“他们能不背纤么,妈妈?”
——“不背纤吃什么?他们背着生活哩。”
现在存扣觉得他妈妈说的“他们背着生活哩”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诗。是哲学。是人生。最精练最精采最精准的语言大多来自朴实的民间。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桂香就是一个教母,一个诗人,哲学家。……他想,现在载着妈妈的那只乌篷船正漂在哪方江湖上呢?妈妈,存扣想到你了!
存扣埋着头使劲向前,思绪如潮。有着异常丰富想像力的他又把自己想成了一个东西:驴。
小时候大队的养殖场曾养过一只驴。兴化乡下是不养驴的,也没有马和骡子,只有牛。牛都是宠大健硕的水牛,用来耕田碾场。比起牛来驴劲小多了,派不上大用场。也不知这驴是打哪儿弄来的,大队里用他来磨豆腐。把它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它就一圈一圈拉着沉重的石磨。两扇石磨转动时发出“嘎嘎”的厚重的响声。驴头往前伸着,一步一步地走,就像此时的存扣。
空闲时那驴系在河浜边的空地上。吃着青草,慢慢地咀嚼、反刍。它常默默地站着,面孔肃然,像个思想家。没人知道它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孤独。它眼神驯良,默默无声,能很长时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石头。牛马骡驴都是沉默的,但不知为什么,在存扣的心目中,驴更是一种坚忍的象征。它默默地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