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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女友,只不过人暂在他乡而已;冥冥中感到春妮还在等着他。晚上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勺下面,黑暗中他常看到春妮,那么清晰地,向他款款走来。她苗条的身材,她优美的胸部,她笑起来眯起的眼睛、小虎牙,她耳轮上的淡淡茸毛、软笃笃奶乎乎的耳垂(他常喜欢在上面轻轻捻摸),她别着发卡的马尾辫儿……全都呈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还闻得到她好闻的体香,听得到她的声息:她窃窃的私语、呢喃……喘息和娇怯的呻吟。他突然就唤出一声“春妮”来,或不自禁从鼻腔里蹦出笑的一个短促的单音,有时就有泪水顺着眼梢流下来,沾湿了枕巾;有时浑身发热,血脉奔腾,下身昂奋起来,拿手都捺不下来。
有一天午夜梦回,外面微风轻摇梧桐,秋虫啾鸣,存扣想像着在这天地安宁的时刻,七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城市里有一间温馨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松软的小床,小床上有一个睡着的女孩子。她在梦中沉睡,像天使垂下洁白的羽翼,像玫瑰合上芬芳的花瓣。她慵懒地、在被窝中、春藤一样舒展着娇美的身体,头发如瀑、如枕上歇一堆乌云,额亮如瓷,疏淡的眉毛,如软帘般齐刷刷耷下的睫毛,淘气的小鼻子,嘴巴红艳像涂了蜜,如微微开放的蔷薇花瓣……春妮呵。她嘴角牵动,笑了一下。她在做梦吗,梦的是我吗。这时候他想如果身下垫的是一张魔毯就好了,就能载着他飞向那个城市,在星空下面,掠过村庄、小河、田野……一直飞到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上,俯下身细细地看她,也不弄醒她,只是静静地看……天要亮了,再飞回来……这样想着,他突然感到身上肌肉发紧,腿绷着,两只手下意识撑在床单上,就像在夜空中飞翔一般,竭立控制着平衡。
他披衣坐起来,捺亮台灯,从枕下摸出个影集来,一页一页地翻……
但是自从毕业分手,夏到秋,秋到冬,存扣和春妮却没有通过一封信。似乎都在耗着,谁也不肯先。这也难怪呀,纵然心中都有万语千言,却又不适合告诉对方,因为只能徒增烦恼罢了。还是让各人安静吧。还是渐渐地彼此淡忘吧。但存扣越来越发现安静和淡忘根本不可能,回忆总是不经意地猝然而至,欲罢不能;回忆中春妮的影像、态度更加强调,愈发清晰,连当时没有或无法体会的东西现在都突然懂得了。存扣开始有了通宵失眠。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假里桂香跟存扣谈过婚烟问题。“小伙啊,你有没有谈对象啊?”
她递了根“云雾山”给儿子,问道。存扣说不要妈妈烦神,现在还不急。桂香说妈能不急么,过年你都二十五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哪个不把伢子搀在手上呀;你外婆庄上的爱香——小时候说要把你的——比你还小一岁哩,都养两个娃儿了,大的已经上幼儿园了,——你还说不急!存扣说人家不是上大学的嘛。桂香说你现在不是工作了嘛;这事不能拖,你岁数拖大了人家小姑娘不肯把,只能找人家挑剩下来的,那不把人笑(话)死了!“我的秀平好乖乖哟,你不走多好哟……”她突然伤心地念叨起秀平来了。秀平是最中她(意)的女伢子。存扣说,“行了妈,你别再说了,我找,我带着找还不行么?”烦躁得要离开。桂香却跟在后面嘱咐,要找还要找个好的,——“喜眉喜眼会笑的,声音要甜,不能矮,不能瘦,屁股要圆,奶子要大,好(生)养,奶(水)多……”
158、蜚语流言
冬去春来,开学才个把多月,就出现了让存扣心情相当恶劣的事情。
正是早春二月,连续几天好天气,天蓝如镜,艳阳高照,气温竟一下子蹿到二十几度。同学们纷纷减着衣裳。经过了一个冬天,这些换上春装的高一学生们都感到了身体的变化,男生们肩膀显得宽阔,身体轮廓富有青年男人的朝气,女生们婀娜婀娜,杨柳似的,头发飘逸,面孔娇美。在风和日丽的融融春意中,孩子们身体深处有些地方仿佛得到了什么感应和启示,如冰河化冻,发出硌硌的脆响,如草尖拱出湿地,探出嫩黄的初芽。苏醒着,发酵着,身子慵懒,心烦意乱,脸上彤红。空气中飘浮着让人甜菜般的味道。春天是骚动的季节,生长的季节,最能撩动少年的心。他们渴望通过什么方式获得一次释放。他们想疯癫一把。就有同学提议趁天暖出去踏青,搞一次春游活动。
存扣答应了。
虽然这时杨柳刚刚转绿,桃花初蕾未放,春天还没有真正热闹开来。
六七条木船在梁家荡上集合。湖面如盆,水清见泥,四周芦苇在去冬悉数砍尽,成了农村人存款上的数字,而新鲜柔嫩的芦芽已破土而出,高高低低地,假之时日,它们将站满整个岸滩,站成一堵戟林。
小船载着笑声歌声划行在曲水垛田之间。垛田上的蚕豆和油菜一片碧绿,油菜肥硕挺立,结满了花苞,更有零零星星耐不住等待率先开放的,像是大部队的尖兵前哨。存扣的心情和学生们一样的欢畅。他的孩子气毕显无遗。他像个水兵司令一样挺立船头,命令桨手奋勇向前,如赛龙舟,惊得数只野鸭离水飞翔,嘎嘎叫着,落到远处不知哪道河汊里去。存扣不会打桨,便手持竹篙两岸乱点,却拿不直方向,小船左右蛇行,如同醉汉,船头冲撞垛圩,险些掉落水中,狼狈不堪。乐得学生们夸张地乱叫,哄笑成一团。——存扣老师也有不如他们的时候啊!
同学们在一个较大的垛田上挖洞野饮。镇上学生沈小康家开着照相馆,他带来一架“海鸥”牌照相机,为师生们留下了张张动人的瞬间。
想不到这次春游却像捅翻了马蜂窝。
春游的第三天早上才上课间操时,突然从学校大门外闯进一个妇女来,一路詈骂着,直奔校长室而去。满操场学生整齐划一的动作全部变形,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议论纷纷。说是李德厚老师的婆娘。
李德厚就是原来高一乙班的语文老师,以后被存扣取而代之,“下放”到初二去教语文。这本来是学生家长给校方造成压力后不得已决定的,可他却从心底对存扣结了怨。他感到不仅失了面子,而且因为初中非毕业班家访理由少,不如教高中吃喝机会多,他感到蒙受了很大的损失。这次存扣利用下午两节作文课并活动课带领学生春游,无巧不成书最后拣了他家的大垛子做了野炊地,在田圩上挖了两个土灶;人多脚杂,又踩坏了几棵蚕豆油菜。以后上船前同学们把土灶回填了;被踩坏的豆棵油菜却是没办法复原,大家也没放在心上:区区几棵,对于满垛的庄稼来说原本不足道的。
第二天下午李德厚的婆娘上垛子薅草时发现田圩被人挖过,旁边还有草木灰,四处寻寻又看到了那几棵踩坏的庄稼,上来她还以为是放老鸦(利用鸬鹚捉鱼)或打猎(打野兔、獾、野鸡、野鸭)的人干的,回家随便说了说,李德厚听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存扣带了学生春游时上了他家的垛子。
李德厚就揪住这件事做文章,好好地泄下子愤。他要婆娘到学校去闹,到校长室去骂,去使泼,叫校方难堪,不让存扣这小子触点霉头,他一口郁气咽不下去!
于是他婆娘就跳脚拍屁股地杀过来了。
李德厚婆娘的使泼功夫在王校长面前全部失灵。王校长剑眉一扬,拍案而起:“几棵苗苗就值得你这样来闹?——啊?!你想什么心思啊?——啊?!是不是李德厚叫你来闹的,去把他叫过来!”
李德厚的婆娘本来外强中干,又是丈夫催逼怂恿来的,现在看王校长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甚至还有给丈夫引火烧身之虞,马上就现软了,抹一把眼泪哭春头上垛子就被人踩被人挖不吉利呀,擤一把鼻涕诉庄稼人庄稼就是命,糟塌了庄稼比掐她揪她还疼呀,等等。王校长不胜其烦:“得得得,赔你!——说,坏了几棵的?”答:“蚕豆三棵,油菜七棵。”王校长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往桌上一拍:“拿去!”李德厚的婆娘嗫嚅道:“算了……不值啥的……咋能拿你的钱……”“要你拿你就拿!——我是替那小子垫的!”王校长吼她。她就畏畏缩缩地拿了,唧唧咕咕地低头走了。
王校长要人把存扣找来,不悦地问了春游的事。说老师只要把教学工作搞好,标新立异无关痛痒的事有什么做头唦;农村学生春什么游唦,天天望见水望见田?一个老师怎么能听学生撺(掇)呢?——“他们要上天你就跟他们搬梯子?”不等存扣有所辩驳,他又说虽说学生们出身水乡大多会水,可这春天水还很凉,不小心掉下水抽了筋出了事怎么办,学生安全出了问题,我丢官事小,你工作也玩完了,说不定还要坐牢的呀。最后说根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和“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的精神,“我已替你把钱赔掉了,——十块。”
存扣把钱给了王校长,道了声“谢谢”后闷闷不乐地走了。
春游时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沈小康拣了几张布置到自家照相馆的橱窗内,另外全部带到学校内给大家看,马上就被手快的同学抢光了,没有拿到的同学央求小康回家加洗,——“钱照给你!”有些眼窝浅的的女生急得就要哭鼻子了。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能在自己的小影集里拥有一张和存扣老师的合影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老师文武双全,高大英俊,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和蔼可亲像个大哥哥,早就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偶像级人物。
高一的女生都是十六七、十七八(岁)的女伢子,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微妙年龄,平时哪怕再会害羞腼腆,但遇到能和存扣老师合影的机会她们却大胆得要命,拍照时明里暗里争着站在他身边,偎着他,甚至顽皮地攀着他的臂膀。她们脱掉外衣,穿着鲜艳的毛衣和羊毛衫,一个个显得身材窈窕,青春动人,快乐和甜美写在她们的脸上,花一样簇着心爱的老师。她们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情感,激动、幸福、沉迷,像过年喝多了家酿的糯米甜酒。
沈小康答应加洗,同学们担心他口说无凭,马上凑钱给了他,比给灾区捐款还踊跃。
但想不到这些照片却又给存扣带来的烦恼。
有个叫春芳的女生的父亲拿着出灰扒子要去捣沈小康家的橱窗玻璃,理由是把他姑娘的“现丑照片”公开了。春芳是个活泼爱笑的女生,照片上她小鸟依人样的偎在存扣旁边,两手抱着他的臂,笑靥如花。她妈妈在家里追着打她:“不要脸的货,看日后哪个敢要你!”
这事传到学校里,教师中间议论纷纷。
有个住在镇上见过照相馆橱窗里照片的老教师说:这不得了啊,这些疯丫头穿得紧绷绷的衣裳靠着她们的年轻老师照相,就像群星拱月似的,成何体统啊?
就有老师说:先生不像先生,学生不像学生,一点师道尊严都不讲了,不把校风搞坏了才怪哩!
就有老师说:是的,还有女生到他单人宿舍里问作业哩!
李德厚老师绘声绘色地说:他教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时布置了一篇同名作文,竟然有个女生写了丁存扣,说他人品好,教学好,体育好,是花垛中学的明星老师,是他们学生崇拜和学习的偶像。“你们看,这个人多讨人爱!”挤眉弄眼,夸张地大笑。
就有老师像唤起了记忆,提到了远近发生过的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丑事。惶恐之情溢于言表,忧心忡忡。
……
王校长遇到存扣时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存扣啊,你和学生拍的那些照片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啊!身为老师要注意形象啊!”
那几天,存扣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他在学校园地走过时突然奋起一脚,将几朵才开的菜花踢得支离破碎,四散纷飞。一回头,却看到有几位老师在对着他指指点点,唧唧咕咕说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发疯了。
159、爱人来访
这时候,来了一封信。像只白鸽子,打远方飞来,安静地停在存扣的办公桌上。
存扣收到信很寻常,他和以前的同学不时有书信往来。但偏偏这信壳的右下角写着的是这样几个字:“盐城三中教务处 田缄”
存扣来到办公室只在信皮上瞟了一眼,心脏立时大跳起来。——“是春妮!”他做了一个怪异骇人的动作:把信从领口丢进贴肉的背心里,用手紧紧捂着,摔门直奔宿舍而去。
他心急火燎,快步流星,似乎是长坂坡下的常山赵子龙,怀里护着刘备家的小阿斗。
宿舍的水泥楼梯十四级,他神勇地三个跨步就蹿上去了。
开门。关门。拉严窗帘。把信从胸前小心翼翼掏出来。都焐暖了。真厚呀。好沉呀。信在手中颤抖着,存扣感到里面的文字在吵闹,在挤搡,要破壳而出!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
春妮在信中详细地告诉了她毕业分配到现在的情况。她说回到父母跟前真的是很温暖,说她的学生很喜欢她,说三中是她的母校,领导和老师对她很关心和照顾。她说母亲和师长都跟她介绍过男友,有也做教师的,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但她还没见到人心里就开始排斥了,见到面更是毫无感觉。倒也不是人家一无是处;人家对她都很殷勤。但就是引发不起好感。她的父母有些着急,说她年龄并不小了,女孩子家拖不起,眼角不要太高……等等。“存扣呀,你知道吗,我的整个身心都被你框死了,无法接受别人了,你这个大坏蛋呀!”“可是老天弄人,又不能让我们俩在一起……”她说今年开春以后,想存扣都想得失眠睡不着觉了,想得半夜里爬起来要给存扣写信,可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先说起,怎么也写不成样,急得对着信纸哭,把她父母唬得过来直敲她的房门……怪存扣为什么不先写信给她,——“你怎么这样无情呀?”“你怎么这么心黑(狠)呀?”“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掉了呀?”说她真正受不了了,——“我不管,我要去见你!”“下周星期六我到你那儿。下午两节课一结束我就上车,你早点去(车站)接我!”
存扣从宿舍里出来,感到天空特别的湛蓝,阳光格外的明媚,俯瞰校园,屋、树、人……全是那么的可爱。他喉咙发痒,恨不得吼一声“信天游”,歌唱这真正的大好春天!
春妮侧身坐在存扣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提着大包小包,宛若进城回来的一对小夫妻。田野的风夹着菜花的香气把她如瀑的长发往后撩起,她把发烫的脸腮贴在他的脊梁上,无法想像两个多小时前她还身在盐城三中的课堂上,而现在……其实只要有心,天涯也在咫尺之间啊。稳稳当当地坐在存扣的身后,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男子气味,就想起在扬州上学的日子,他骑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八型加杠“永久”把她驮到东驮到西……她有些怀疑现在是在做梦。她鼻子抽了抽,想哭。想撒娇。可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呐……
刚才汽车离小车站还有好远,听到卖票的妇女报站名,她马上就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了。风呛得她呼吸都困难,但她忍着,睁大眼睛朝前面望去。她就看到公路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多熟悉的身影呀啊!她看到他烟头一扔(这家伙,居然也学起了抽烟!),朝车子迎了过来,她就喊了一声“存扣!”,由于心里激动,连声音都变调了,唬了自己一跳。从车上下来,站在他面前,嘴抿着,凝神看他。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抓着头皮傻乐,也不道她一声辛苦。他把自行车拎到她面前,长腿一跨上了车,要她:“坐好,我们回家!”
春妮屁股一挪,稳当地侧坐在车后面,右手搂住他的腰眼。他就吱嘎踩动了车轮。两个人的配合还是那么熟练默契呵。一声“我们回家!”,何等亲切,何等温暖,又何等煸情。“老相哦!”春妮心里叫道,明眸藏笑,红唇轻咬,望望他的后脑勺,恨不得举起小粉拳在上面敲上一记。
当两个人来到宿舍下面时,阳台上响起了一片掌声。存扣喊来帮忙、吃饭的几个青年教师已等待多时了。推开门,日光灯已经打开,从周兵宿舍里搬来的圆桌上菜肴、烟、酒、饮料全都摆得停停当当。灯光下春妮长发披肩,敞穿的米黄色风衣里面是件乳白色的紧身弹力衫,浅色西裤,脚上穿一双精美锃亮的中跟皮鞋,粉面含春,浅笑盈盈,楚楚动人。她乖觉地倚站在高大的存扣旁边,有如一对璧人,把大家都看得羡慕不已。
真是一顿好喝。白酒和啤酒瓶儿竖了一地。存扣本想控制酒量的,怎耐好哥们一再闹笑相强,只得放开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