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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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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连诡秘地一笑:“赌啊……当然是要抓的了。不抓咋行?”

  “那这些大老板肯定怕你喽!”

  “啊?哈哈,不怕,不怕!”保连打着哈哈说,“这些人都和我朋友。”他摇摇胖手:“不跟你们谈这个,你们不懂!”

  大家就笑。向他敬酒。存扣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竟有些陌生的感觉。两年前参加他和爱华的婚礼时,哪有现在这么胖。坐在凳上像座肉山了。肥阔的脸赶得上小孩屁股大了。连说话口气都变了。

  进财接着刚才保连的话头,说生意做得好确实比上班强多了,他认得一个中学美术教师,闲时帮一家私人开的工艺玻璃厂画些梅兰竹菊高山流水,还有一些好看的图案,画好了让人家加工成磨砂和喷绘画,很受欢迎;现在城市人家装修都要用到这些工艺玻璃,天花呀,隔断呀,客厅和厨房卫生间上的门呀,都用。好看得很。十几块钱一平米的普通玻璃加工后卖到一百五六,十倍的利润。时间一长这教师动了心,暗里熟悉了简单的加工流程,自个儿租了个门面单干起来。他手艺精,生意竟忙不过来,订单来不及做,就在学校里办了停薪留职,雇了好几个人做下手,一年就搞八九万哩。

  听到这里存扣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162、决心下海经商





  农历三月二十七,是存扣的生日。但存扣自己都没想起来。

  小生日,早上下碗长寿面吃吃还是应该的。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注:1991年5月11日),下午放学后存扣没有回顾庄。两个班的作文批改是一项很大的工作量,他不敢马虎。他晓得老师改得马虎学生就写得马虎。而认真写好作文最能提高学生的语文水平。他通常利用周末和星期天批改作文,时间比较整齐。

  下午一放学,学生和几乎全部老师都回去了,学校里就很静。存扣正在宿舍里埋头批改作文,木门轻轻被人启开了,存扣浑然不觉,但他马上嗅了嗅鼻子,好像有一种近乎花香的味道,太熟悉的味道,他认得的味道,是……他惊喜地回头——春妮!是春妮!果然是春妮!

  她亭亭地站在门外,顽皮地朝他笑着。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她今天穿的大红的短打风衣,里面是件葱绿的T恤衫。桃红柳绿,春光无限。

  “给你过生日来啦。不欢迎啊?”她轻声说。如同鸟啭。巧笑嫣然。

  存扣腾地站起来迎上去,一脚把门踢上了。双手搭着她的肩问:“天!你来怎么不预先给打个招呼?”

  “给你惊喜嘛!”嬉笑。龇着可爱的小虎牙。

  “如果赶巧我回去了怎么办呀?”存扣嗔她。

  “那我就追到你家去!”春妮调皮地歪歪头,“不就是顾庄么,——当我不晓得!”

  存扣感动得把她搂在怀里。眼睛都湿润了。

  也就是这一刻,他铁定了主意。

  晚饭。补吃长寿面。是菜面。花垛中学每个外地老师都分有一个小畈子园地,存扣种的是小青菜。除了自己吃,多下来的可以送学校食堂变钱。现摘的青菜水灵灵地下锅,煮熟了担在面上,碧绿如翡翠。春妮连夸存扣手艺好。存扣笑着说是打光棍练出来的。

  吃蛋糕了。点小蜡烛,吹蜡烛,许愿。春妮用英文轻轻唱了生日歌。烛影摇红,四目相对,款款深情。存扣吿诉春妮:他打算办停薪留职。到盐城去,到她身边去。

  “你到盐城干什么呢?”春妮失声叫起来,“你又不能再教学了……”

  “我做生意。”存扣沉着地说。他讲了马锁、东连、德宏、绕锁、秀珠在扬州做生意的事,“凭我丁存扣无论如何做起来也不比他们几个差吧。”

  “那、那你牺牲太大了啊,存扣……”春妮急急(方言:眼睁睁;马上)要哭了。

  “别怕,我有退路的。”存扣对春妮说,万一做生意无法立足他可以再回来,又不是辞职。存扣说给他两年为期,赚到钱了有两种打算:一是到时教师调动政策是不是松动了些——不管松动不松动——他准备花大钱请人疏通关节,把自己调动到盐城去;二是继续做生意,做大做强,经商到底。“现在文化人下海都成时尚了!——赚不到钱你就不要我。这样行么?”

  春妮趴到桌上哭起来。女孩儿家家的,哪里受得了男儿为爱铤而走险的决断。

  存扣安然地看着春妮耸动的双肩,平静地说:“哭啥,现在就等你一句话了:愿意嫁给我的话,我一放暑假就办手续了。”

  春妮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坏蛋呀,你说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呀?”她过来骑跨到存扣大腿上,头埋在他怀里,哽咽地说:“你对我这样有情意,我就是跟着你要饭都是愿意的。”

  “就怕到时候你爸妈不肯接纳我……”

  “他们敢!”春妮叫起来,唬了存扣一跳。她在存扣怀里撒娇道:“不会的,我是爸妈的宝贝女儿,他们玩不过我!”

  存扣替她揩揩脸上的泪,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怜爱地说:“‘哭哭笑笑,花猫觉觉。’跟孩子似的。”

  ……

  这一夜两人睡在了一起。

  自从大四那个撩人的月夜,两个人在瘦西湖北大门外的树林里有了第一次,毕业前他俩又好过几回。总是情不自禁。但没有地方呀,都是地床天幕,偷偷地野合。瞒不了月亮和星星,瞒不了哨兵样的树、软褥样的草,昆虫在旁边唧唧咕咕凑着热闹,猫头鹰在朦胧的暗处窥伺。担心和怕呀。匆匆慌慌地做。而现在不同了,静谧的大楼,安全的密室,温暖的黑夜,舒服的床,棉被下面他俩解除了一切羁绊,青春的肉体蓬勃火热,纠缠,磨合,颠狂,互相求索,彼此施与。黑暗中的双人舞蹈。甜蜜的贴身搏斗。舒缓时似吟蒙古长调,抒情宛转;激烈时如大海冲浪,迅捷跌宕。无须开灯,他们的身体有千百双眼睛。准确、默契,天衣无缝。天才的悟性,灵感迭出。

  如不知厌足的两只小兽。

  “几回了?……”她呢喃。

  “三回。”他轻告她。“吃得消啊?”

  “嗯。你呢?”

  “没事。”

  ……

  也有“中场”休息。

  “你老摸我屁股干啥?”她偎在他的怀里,缠着他的脖子说。

  “这里肉多……好摸。”

  “那你就多摸会儿。”吃吃地笑。

  “嗯。”

  ……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帘洒满整个室内时,两个人才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相视而笑。轻轻对碰了下嘴唇。

  存扣在阳台角落上刷牙时腿突然一软,差点单膝跪了下来。他摇摇头,偷笑:“昨晚一宵真像跑了场马拉松!”

  春妮系着围裙,像个年轻的家庭主妇,给他端上来一碗金黄喷香的油煎荷包蛋。

  “来来来,吃蛋喽!”

  “我不大喜欢吃油煎的……”存扣要拿碗揩搛掉两个,春妮忙按住他,哄他:“乖乖地吃掉。补养哩。”

  存扣嘟嘟哝哝地拔着油汪汪的蛋:“这么多,五个……”

  他对着一个荷包蛋咬下去。蛋黄流流的,溏生的,蛮好吃。“五个……”他想起昨夜两人好过的次数,朝春妮望去——这坏家伙,正托着下巴朝他咪咪笑哩!

  “鬼妮子!”他在心里笑骂道。
 





163、十年之后





  今天是周末,一放学春妮就带着淼儿打的去她响水县城的姨娘家了。三姨丈贺五十岁。生意人存扣没有去。生意人存扣总有事情丢不下。生意人存扣只好独自留守在家里。生意人算是自由职业,自由职业的生意人却不自由。

  以前除了在外地进货回不来,周末存扣从没有离开妻儿过,像今天这种情况属第一次。他真有点不适应呢。

  存扣的家在古老的通榆河畔的皇冠花园。这是盐城市有名的样板小区,里面的居家以当官的多和大老板多而著名。存扣住D幢607室,是楼中楼:下面148平米,四室两厅两卫,八米的大阳台,楼上三室一厅一卫,前后天台。房子太大了,三个人全在家尚显空廓,何况是一个人,存扣有些惶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呢。他坐立不安,这房走到那房,楼下跑到楼上,楼上跑到楼下,乱看,乱摸,乱想。他想打手机告诉春妮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感受,可是又不大好意思。——岂不像个孩子!

  三十五岁的大男人存扣特别恋家,恋老婆。这种性格上的柔软是否跟他孩提时期过早没有了父亲,母亲又常年不大归家有关;跟他(因此?)打小就有的恋母情结有关?童年对人整个一生产生的影响的是巨大的,根深蒂固的。恋家恋老婆的存扣其实真是一个大男孩。(儿子丁淼还没和爸妈分床的时候,常常是三人睡一头,春妮当中间,大小两个男人分两边,常常让春妮忍俊不禁,心生许多爱怜和幸福。)许多男人的刚强甚至霸悍都是外在的,他内心的柔怯只有最亲的人才知道吧。

  本来朋友打电话喊他出去喝酒的。他不去。他怕喝过酒孤零地往空家里赶,那感觉肯定是不好——家里没有人留着等他回去的灯光,也没有人替他泡上醒酒的酽茶。他到小区门口的熟食摊上切了点东西,拿出冰箱中镇着的啤酒,自斟自饮,直喝得有些醺醺然;最后又下了一筷子面。吃过了,桌子也不收拾,就坐立不安起来。就开电视关电视;就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就楼下跑到楼上,楼上跑到楼下……最后他用电水壶烧了两瓶水,把自己安置在书房电脑桌前的转椅上,喝茶,抽烟,听电脑循环播放谭咏麟唱的歌曲——《杨花》。

  人的心在江湖容易老
  也许梦想失去的太早
  又有生不由己的苦恼
  旧情难忘当夜雨潇潇
  有些爱在流光中变了
  想起几分当年她的好
  无息无声岁月已过了
  人在风尘何处能寻找
  多少浮世男女身随情海波浪飘
  好像杨花顺着风招摇
  为爱痴痴的笑把情狠狠的燃烧
  地大天大无处可逃
  寂寞的风慢慢吹
  吹落杨花四散飞
  冷语流言但愿听不到
  无情的风轻轻吹
  吹落杨花四散飞
  前尘往事烟消云消
  我看杨花多寂寞
  杨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

  这首歌是存扣前不久在街上无意听到的。据说是首老歌,但存扣没听过。那天他骑着摩托车路过那家咖啡屋时一下子就被这首歌吸引住了。十年商海沉浮,并没有改变他那颗易感的心。他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车,仔细听这首歌。大概是电脑循环播放,一遍以后,又是一遍……谭咏麟的歌声音中流淌出来的那份苍桑、无奈、心痛……让存扣听得痴住了。他感到内心深处有根老弦被拔动了。回来之后他就上电脑搜索这首歌,以快捷方式把它放在桌面上。他没有立即就再听——他舍不得,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认真地,狠狠地听。这首歌就像一把钥匙,能领着他走进从前的真实的回忆中去。回忆是要有合适的心境的,甚至要有点心理准备。存扣是不大喜欢回忆过去的,主要是有所不愿,——或者说不敢。
  但今天有谭咏麟。他幽幽地唱着《杨花》。在这三月初的春夜,这所空房子里。有酒精,有酽茶,有烟。还有孤独。他决定认真回忆一次。

  童年和少年时的回忆是轻松诙谐有趣的。他的回忆是以典型人物串起来的:比如妈妈,比如外婆,比如哥哥,比如保连,比如月红嫂嫂,比如机工保国,比如张老师,比如庆芸……
  直至十六岁那年——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菜花黄——美丽的秀平出现了,他的心开始收紧……
  然后就是阿香……
  爱香……
  又是阿香……
  最后是春妮……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追忆居然是以几个女子为主角的,她们如同太阳——她们的光焰掩盖了无数的星辰。
  他对这几个女子的回忆绵密而真切。一个个宛在眼前。在一遍又一遍的《杨花》歌声中,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悠悠然飘进时光隧道。他泪流满面。
  那么二十五岁以后呢?
  也就是从九一年到现在,存扣认为是他生命中最单纯、最殷实、最安详的十年:
  他到盐城经商,两年内在曹家巷批发市场打稳下了根基,成了批发大户;
  他娶了春妮,有了淼儿;
  他在教育局处理停薪留职教师的运动中主动递交了辞呈; 
  买房子;
  九六年跳出曹家巷批发市场(把所买断二十年使用权的四间门面房一齐租掉),到白天鹅商城承包了四十副龙门架子卖高档服装;
  九九年开始做服装品牌专卖至今。
感谢国家的改革开放,使存扣敢于为了捍卫爱情毅然下海,最终“抱得美人归”。在九十年代初个体经济如火如荼的大好时机下,存扣和全国无数的个体工商户一样,迅速地掘到了第一桶金,积累了商业经验,稳步发展和壮大了生意;他从一个书生意气的年轻教师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商人。
  他不得已的人生“转型”获得了成功。

  可是为什么现在一首老歌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撩起他感伤的情绪,让他沉溺往事不能自已呢?
  ——难道他骨子里还有什么不满足——不甘心么?
  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

  其实从今年一开春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头了。常常,不经意之中,无来由地,有种类似惆怅、忧伤的情绪悄悄笼上他的心头,如雾霭般迷濛,如蛛丝般飘忽,挥又挥不去,捏又捏不住。眼下离他农历三月二十七的三十五岁生日不远了,他突然又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紧迫感,这是为什么呢?他真是想不通。
  谭咏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唱着他的《杨花》,满书房都好像流淌着杨花的暗香。寂寞。自怜。忧伤。心痛。茶叶喝掉一两,香烟抽掉十根,存扣关掉了电脑。站起来。在空阔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就哑然失笑——
  三十五岁的人生,也就是一两茶叶的功夫,十根香烟的功夫。
 





164、文字梦的苏醒





  存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为他这句即兴而来的精妙譬语失笑出声。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消失——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

  电脑桌上的烟缸里那十只新鲜的烟蒂有如一堆死蟑螂。但烟雾还活着,缭绕于整个书房。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玻璃门书橱里。有几本书在烟雾的罅缝间隐现,如云海间的山峰,凛然笔立。《大学语文》,《文学概论》,《中国文学概论》,《世界文学史》。书脊上的书字宛若眼睛,默然地,沉静地,严肃地,瞅着他。仿佛就有来自遥远天际的某种感应,抑或如中了什么魔法……总之,存扣猛然浑身抖颤,无法自抑。他打开书橱,颤巍巍拈出那几本书,用手抚摩着,如一个孩子,嘤嘤地呜咽起来。

  他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大学生出身了。——他读的是中文系。

  从儿童时代就树立了长成后的理想:做一个写大书的人。

  吴窑中学那个皎洁的月夜,空阔的操场上,那棵老槐树底下,他曾对亲爱的秀平再次表白了他的理想:考复旦中文系,做作家。

  他是大学里的“校园朦胧诗人”。

  可是……他一转身就离开了文字。他成了理想的“负心汉”。十年了,他挥酒文字的手只晓得跟人民币亲热。而他的书(还有那些随笔本和日记)还默默地站在他的屋内,站得纸页都黄了……

  夜盐城。高楼外春雨潇潇,润物无声。城市憩息了。存扣伫立站在阳台上的玻璃拉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天幕,抽烟。忽然来自东南方向的遥远处依稀传来两声呼喊,好像在唤着他的名字:“存扣!”

  春妮从响水回来后,很快感到丈夫有些不对头。以前在家里总是跟她和孩子说说笑笑,谈些外面有趣的事,和生意上的事;把儿子抱在腿上惯惯——八岁的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开心果;烟多了,酒多了;还皱眉头,还叹气;喜欢听些怀旧感伤的老歌……“你这几天怎么啦?”吃早饭时春妮问存扣,是不是生意不好啊。存扣说没有,生意很正常啊。没有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你看儿子都不敢跟你玩啦!存扣就把孩子抱到膝上,亲亲娇嫩的脸蛋:“对不起,爸爸有点烦。”

  “你烦什么呢?”春妮温柔地问。

  “就是有点儿烦。”存扣对春妮说,想回顾庄,看看哥嫂,散散心。平时忙生意,总是没机会回去;去年商场里一直营业到除夕夜,大年初二又开门了:连过年都没捞着回家。偶尔妈妈来一趟,像走亲戚;哥嫂在家里开大店了,又走不开。——都不像一家人了,都像要生分了。真是无奈。

  春妮笑了:“哦,原来是想家了!”她说就为这个,弄得脑闷愁肠的,吓人呢。“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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