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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谁敌by 霍青桐]-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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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垂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
      眼前扑通一声跪倒的素衣如雪的少年公子,正是当今天子的眼前红人,朝廷内的得势新贵,武林中人人谈之色变,闻风而避的大魔头、小煞星,也是他生死至交的故人方巨侠的唯一“遗孤”:
      方小侯爷,方应看。
      “世伯,”方应看伏首在地,语带抽泣,“爹爹他……他……他殁了!”
      这一声悲泣,充满了无邪的孝念和无尽的哀思,毫无半丝虚伪造作,极动人情——也打动了慕容垂的心。
      他不由颤巍巍地走过去,扶起了方应看:“孩子,你先起来……”
      方应看应声抬首,一直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滚落下来,瞬间沾湿了胸前的白衫。
      他的眉很秀,唇很薄,鼻很挺,但慕容枫只注意到他的眼睛:这双眼里蓄着清亮的泪水,黑白分明,因难掩的悲伤而显得分外多情。
      这双眼与他义父简直一模一样。
      ——只一望,慕容垂便觉得摧心折肺。
      方应看颀身而起,连脸上的泪水都顾不得抹,黯然道:“爹爹因思念亡母太甚,日前在折虹峰祭奠之时,神伤魂断,跃下山崖,追随亡母而去……”他眼圈又是一红,顿了顿方道,“世伯是先考妣生前至友,小侄特来亲自告丧。”
      慕容垂听了,半晌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方道:“此事我已知晓。你说你父跃下山崖身故,不知是否已寻回其遗骸安葬?”
      “没有,”方应看的眼圈更红,难过地说,“这也正是小侄无比忧心悲痛之所在。”
      3、
      慕容垂叹了口气,道:“小看,那日熟山之上,究竟实情如何?”
      “小侄方才已说过了。”方应看说着抬起手背,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慕容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坐回了暖椅,阖目道:“好。难为你亲自来这一趟。我行动不便,不能亲去京城吊唁,你替我在你义父灵前焚柱香罢。”
      他眼角微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压抑着多么巨大的悲痛,只怕一个松气,便会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仰天长啸。
      方应看垂手在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道:“世伯,小侄此来,还有一件事——”
      慕容垂挥挥手打断了他,却不睁开眼睛:“是为了巨侠托付于我的东西么。”
      方应看的眼色金了一金,低低道:“此前,我曾托一位朋友来过一次,想是世伯不放心交托于他,如今爹爹……他老人家已遗世而去,小侄只想取回他的遗物……”
      他说到这里,以指掩唇轻咳咳了几声,一双眼说不出的清艳伤情。
      父亲身故,遗孤告丧,故人当年所托如今已成“遗物”,由其子取回,实在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之事。
      慕容垂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巨侠啊巨侠,你一生英雄,名重天下,可曾想过最终会如此收场?!
      ——一念千古恨,刹那成永劫。
      慕容垂闭目垂泪的悲色更重一分,方应看的眼色就更冷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垂方缓缓睁开双眼,沉重道:“你三日后来取吧。”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像是平地突起一阵狂风,把他眼中两盏鬼火般的冷焰倏然吹熄了。
      “是。”方应看恭谦地道:“世伯,小侄斗胆,还有几句话想对世伯说。”
      也不等慕容垂答言,他已接道:“世伯虽久居杭州,但对眼下京中局势想必也略知一二。如今六分半堂隶属蔡京,五虎将、万人敌为童贯操纵,王黼等则控制了铁剑大将军、惊怖大将军,迷天盟则被梁师成收买,凡此种种,不可谓不错综复杂,危机四伏。对此,当今圣上表面上不说什么,实际上却多有忧虑。君上如父,小侄既知圣心,却因和人同朝侍君,不便开罪,每每替皇上忧思不已,寝食难安……”
      慕容垂深吸一口气,道:“你不必拐弯抹角。”
      方应看于是直言不讳:“都说这江南的半壁武林是慕容世家的,还有半壁是霹雳堂的,您随便一句话,就能震动半边天。只是同在江南雄居百年,霹雳堂近年来声势大张,又替朝廷制造火药和火器,深得圣意,如今战事连年,朝廷对其就更为倚重,眼下雷家的高手又陆续进京,要在群雄逐鹿中分一杯羹,风头大大盖过了杭州四大世家。义父在世时常常提起您的英名武功,憾不能与您共酬大志,以安天下……如今皇上意欲有自己的江湖势力保护襄扶,正当用人之际,世伯威震江南,名播四海,何不与小侄——”
      “小侯爷!”慕容垂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世侄”,也不是“小看”,他声音中含着几分冷峭,“老夫病痛缠身,行将就木,只求在这江南一隅度此余生,已无那份争雄天下的心思了。”
      拒绝就是拒绝,他虽说得委婉,却不留一丝回旋余地。
      “如此……”方应看笑了一笑,“小侄也不便勉强。便请世伯好生在杭州安享晚年,万望多加保重。”
      他转了转眼珠,随即又补充道:“小侄人虽在京城,但仍会时时挂念照应着世伯。江南之地虽不及汴京之苦寒,但也是寒暑多变,风雨难测,世伯身子不好,只管好生养着,没事就不要多出门了,以免有个暑热风寒、头疼脑热的……爹爹他已经去了,世伯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届时可教小侄如何自处……”
      他说得如此真诚,几乎又要伤怀落泪。
      然后他便抬脚朝门口退去:“世伯节哀,小侄先告辞了。”
      “小侯爷,”慕容垂突然抬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方应看好象根本没听见这句话,走得很急。
      ——来的时候进门就跪,走的时候却连揖都不曾作上一个。
      任怨就等在门外院中。
      看到方应看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小侯爷,那死老头怎么说?”
      方应看一听就怒了,秀眉一立,低叱道:“放肆!这是你该叫的么。”
      任怨脸一白,吓得立即噤了声。
      这时才听方应看轻轻哼道:“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的老不死……但凡世上这样的老东西太多,总会挡着太多人的路!”
      他说完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庭院。
      衣白如雪、翩若惊鸿的背影在任怨的目光中飘远,也在另两双目光中渐渐消失。
      月光更凉,天际几粒稀落的星子也黯淡了下去。
      高高的墙牙上,伏着一青一白两个人影。
      第三十二章、情为何物
      1、
      正在暗中伺伏观察着这一切的两人,都感觉到了些许意外。
      第一,今日垂云别院的守卫都不见了踪影;
      第二,以方应看之为人行事,居然未达目的就飘然而去。
      先把这种疑问说出来的是戚少商:“方应看会不会在今晚动手?”
      顾惜朝沉吟了一下,看似不着边际地答道:“看起来慕容垂很了解他。”
      戚少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一出“空城计”!
      慕容垂想必深知这位“贤侄”之心性,刻意疏松防范,故布疑阵,反让谨慎多疑的方小侯不敢轻举妄动。
      低语间,两人身形轻展,落叶般轻轻飘入了庭院。
      路边的残雪渐融,几株寒梅在北风中兀自伶仃,两人屏息踏雪而立,不约而同地向四下张望。
      “你发现什么没有?”顾惜朝轻蹙着剑眉,压低声音道。
      戚少商微微沉吟:“恩……你呢?”
      “那口井。”
      “井台!”
      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两人相视会心一笑,眼睛都亮了起来。
      垂云别院乃是慕容世家的核心所在,大到防卫守备,细至洒扫庭除都从无一丝懈怠。
      虽然今夜“特别”人影寂寥,但日间的庭扫却不曾荒怠,所有庭台水阁、石阶小径、砖池花瓮上的积雪尘泥,都除得干干净净,惟有院角的井台却独独被遗忘了一般,被落叶和冰雪厚厚地掩埋着。
      那里面是否就有他们寻找的东西?
      两人福至心灵,当下再不迟疑,屏息凝气齐齐轻身提纵,无声无息地掠到了井边。
      走近俯身细看才发现,此井已是废弃多年,井壁上生满了层层的青苔,里面黑漆漆一片,深浅几何在黯淡的星月下也看不分明。
      正在犹豫间,却听远处传来一声低哑的沉吟:“那里面没有你们想找的东西。”
      这吟声悠长舒缓,两人先觉得心头一惊,又是一清,猛然抬首回望而去。
      暖阁的大门洞开。
      慕容垂面向他们而立,身后泄出的灯光把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长长的,一头白发被夜风吹动,更显萧然。
      “两位,”他微微一颔首,道,“请借一步说话。”
      戚少商一时间虽有些愕然,还是大步走了过去,顾惜朝脸上犹疑之色闪烁不定,想了一想,也随了上去。
      慕容垂轻轻一笑道:“两位终于来了。”
      戚少商微一皱眉,抱拳道:“前辈——”
      慕容垂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不必说了,两位所为何事老夫清楚得很。方才想必两位都看见了,老夫故友之所托,也该是时候交出去了。”
      戚少商和顾惜朝脸色齐齐一变,却听慕容垂接道:“戚楼主,既然那份凭证在你手中,东西便合该交托于你。”
      说罢他也不等回应,一个转身径自步入堂内,半盏茶后,又双手托着一个乌木长匣走了出来。
      “接着。”他容色端肃,眼眸深郁,平平递向戚少商。
      戚少商深深吸了口气,恭然接过,却听顾惜朝在旁沉声问道:“匣内是何物?”
      “是那一百五十万两换回的东西。”慕容垂平静地作答,眼睛却仍看着戚少商,“凡是接受过这笔钱银资助和恩惠的江湖义士和义军队伍,都曾主动立据为凭。他日若有所需,便可凭此一呼百应,号令半壁江湖,撼动天下人心。”
      听得出,他正努力抑制着深埋已久的苍慨和激越,正色道:“若有能激浊扬清、驱尽蛮虏、肃清四宇的一日,不单他们的一切,连命都会给你!”
      2、
      慕容垂说罢淡淡一笑,突然向一旁的顾惜朝道:“顾公子,你说,老夫和方巨侠算不算托对了人?”
      顾惜朝一怔,沉默着将脸别向了一边。
      百万巨财之重,原可是杀伐叱咤、屠戮天下的权柄;一匣纸笺之轻,却能为苍生所向、万民所指的人心。
      孰重?孰轻?
      月色凄迷,戚少商的眸色却突然亮得发烫。
      一股豪烈热意骤然直冲胸臆,犹如风雷激荡,久久澎湃不休,让他直欲仰天清啸。
      半晌,他才镇而重之地道:“前辈,戚少商今日接下这只匣子,虽不知能否当得起如此重托,但在此对天立誓,定会将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否则,便把它交给该给的人。”
      慕容垂听了,点头抚须而笑,脸上露出一片欣慰之色,复转头向顾惜朝道:“顾公子,你既心怀比天之志,又何必负了这身惊世之才?”
      他刚一说完,突然长袖一卷,襟袍袖管齐齐鼓荡,如御大风般只手向顾惜朝胸前拍去!
      这一拍竟像是欲立毙顾惜朝于掌下!
      顾惜朝与戚少商这一惊均是非同小可,要知慕容垂一身武功几趋化境,乃是一代宗师泰斗,又与他二人站得极近,这一抓不但出人意料,且招式高绝至匪夷所思的地步——
      即便跻身当世高手之列的戚少商都不及反应,又何况顾惜朝?
      ——危急之下,他唯有把心一横,催发毕生之功力,奋掌抗击。
      当年傅宗书逼他修炼过九幽的魔功,令他几至走火入魔,自皇城一战后,他便鲜有使用这种伤人一分,自损三分的内功心法,但此刻情势危殆,生死一线,他不得不完全将其迫发出来了。
      真气激荡,漫天“嘶嘶”作响。
      戚少商一声低呼尚未完全从喉间逸出,慕容垂瘦骨嶙峋的手掌已与顾惜朝轰然相击。
      顾惜朝把眼一闭,料想今日恐怕已然无幸。
      可就在这时,他竟发现,袭向自己的那道掌劲骤然消失了!
      不但如此,还把自己的掌力也一并吸了过去,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时间突然静止。
      一切如归于虚空。
      顾惜朝掌心一空,手腕已被牢牢抓实,周身突像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有一股温暖博大的真气开始在他四肢百脉中缓缓游走起来。
      他震愕之余,睁眼一望,却见慕容垂敛眉闭目,口中喃喃道:
      “你体内九幽的魔功已深种难除,隐患极矩,如强行压制,或是一味不知禁忌,随便施用此等邪僻魔功,与你本身的内力相冲,终有一日会导致不祥。我且为你导顺内息,虽不能替你完全拔除隐忧,唯传你这套自敛心法,以免你被魔功噬体之虞。”
      顾惜朝动容之下,感到这老人的指尖有无穷浩博的真气导出,徐徐灌注入自己体内,时强时弱,时快时慢,循序运转周身气海,在他引导下,体内两股互不相容的真气渐渐平复,各自相安。
      一旁的戚少商听在耳里,看在眼中,脸上惊愕、担忧、感激等各色神情混杂在一起,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慕容垂才放开了顾惜朝的手腕,用力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全身发抖,连肺都要咳出来似的,眼中却含着无限宽慰,道:“好在你的魔功心法修为未至顶层,否则,老夫也救你不得了。”
      戚少商先是一喜,又是一忧,上前一步扶住慕容垂,焦急地唤道:“慕容前辈——”
      慕容垂摆手一笑,道:“无妨。”他抬头看着顾惜朝,用力地说道,“今日我所救的,不是背信弃义、阴险狠毒的顾大寨主,也不是恋慕权势、众叛亲离的权相手下,而是一位世之良才,国之良将啊。”
      顾惜朝的脸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身体却在微微轻颤着。
      3、
      “老夫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慕容垂长长地叹了口气。
      戚少商心一沉,道:“方应看那里,不知前辈将如何应付?”
      “他心机之深,锋芒之露,野心之大,一旦得志,必令天下拭目其所为,连巨侠都为他所害,老夫这残朽之躯,已奈何不了他了。”
      慕容垂说罢,恳切地言道:“戚楼主,京中之事只有仰赖你了。”
      戚少商皱眉道:“方巨侠身殁折虹峰一事……”
      “天下之事,无不有变数。”慕容垂目色一敛,道,“那日熟山之上,还有其他人在。戚楼主若有心,不妨去见见六扇门的对神’项非梦与‘错鬼’施算了,神侯府诸葛先生必定也很想见戚楼主了。”
      戚少商用力点点头:“多谢前辈指点。”
      话音未落,顾惜朝突然道:“老先生,你一心想着别人,却不问问自己的宝贝儿媳妇去了哪里么?”
      戚少商一惊,忙抬眼向慕容垂看去,却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有一股几不可察的忧伤在浅浅流动,不由心中一动,犹疑道:“前辈莫非早已……”
      一边的顾惜朝目色如刀,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不错,我早已知道。”慕容垂的脸色渐次灰暗,终于忍不住动容,“早在她来到我慕容家第一日起,我就知道。”
      他没有理会眼前两人惊异的眼神,苦涩地一笑,指向那处荒芜的井台,道:“你们不是很好奇那口井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在老夫年少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位心仪的女子,她虽出身卑微,却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温婉、最可人的女子,我与她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原想双宿双飞,相伴一生,可后来却遭受到父母家人的反对,我迫于压力,不得不为了家世和功名,迎娶了另一位世家小姐,却直到最后也不敢告诉她……”
      “就在我成亲拜堂的那天,她偷偷混入宾客来到此处,跳进了这口井里……”
      他说到这里,已是无法自抑,痛苦地弯低了身子:“无论我如何痛心追悔,也无法挽回我此生挚爱……云娘……和她的样子长得很像,我每看见她,都要让自己忏悔自己的懦弱……”
      听到这里,戚少商和顾惜朝都不由震惊非常,也恻然不已,却听慕容垂接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少年爱侣,偏偏不能长久——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待我想要追回的时候,却永远,也不能够了。”
      “世人追名逐利、营营一生者众矣,惟独于情之一途,则大多后知后觉,岂不明,遇到相惜的朋友时定要珍而重之,皆因在人的一生中,知音者万难逢之;遇到心中所爱,也定要明白地告诉她,去争取和她相伴一生的机会,否则等失去时,一切都悔之晚矣!”
      ——他言之动情,听到的人又如何能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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