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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胡闹。”张仪歌冷下了面色。
“我没有胡闹!”他扬声道,“我和吕超,方才合力杀了那个奸贼吕纂!这凉地的天下,是我的了!我,就是天王!”
张仪歌呼吸一滞,怔忡的看着他。吕纂死了?!那么……吕超便是篡位了!
吕隆却没有察觉到她神色有异。他拥着她的纤腰,哈哈大笑,抬头环顾着这座华美的宫殿,似是宣告一般的大喊:“我吕隆,就是天王!”
这高扬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想着,天王,天王,余音不绝。
张仪歌咬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乱世里,谁的人生是平静的呢?
吕隆得意罢了,低下头来,温柔的看向她,大声道:“而你,张仪歌!张三!就是……天王后!”
“别叫我张三。”张仪歌轻喃,眉头微皱,抗拒之意甚为明显。
恍如隔世。这不敢重逢的重逢。
姑臧的冬天,真的很冷。张仪歌的心里,也很冷。
少时未果的爱恋,真的是可以重续的吗?
不可以的吧。毕竟,我们已不是我们了。
她心里很清楚,吕隆,绝不会是一个好帝王。他任性尚武,飞扬跋扈,又岂会做到爱民如子,实施仁政?只怕,他只会在青史上得来一个骂名而已。
那她呢?她该何去何从?真的做他的天王后吗?
她的父亲,张憬孺,为她做了决定。
父亲给她传来的信是如何相似呵——不要忤逆吕隆!父亲,你到底将女儿看做何人?到底有没有将女儿看作是人?想来也不过是颗棋子罢……
吕隆夜夜宿于张仪歌的宫中,但二人不曾同床共枕。张仪歌始终抗拒着他,不容他接近。吕隆知道她的心思,便总在她面前讨她的欢心,故意诵读些儒家诗文来昭示自己可以做个仁君。
那一夜,王宫寂寂,盛大的夜宴刚刚谢幕。这一日是吕隆的生辰,他在宫宴上好不得意,受尽众人的赞誉,饮尽千盏的琼浆美液,完全陶醉于眼前芳华了。
他醉醺醺的推开她的宫门,狼一般吻着她的面容。“我要留宿你的宫中。”他的眸中,火焰灼灼。
“还是……还是改日吧。”张仪歌知道今日的他与往昔不同,于是别开了他的目光,“吕绍尸骨未寒……”
吕隆生气了,“尸骨未寒?他都死了两年多了,还尸骨未寒?张仪歌,你根本就是在避开我!”
“我不是!”她愤然回头,道,“我是为了你!你既是天王,就应当做到一个王的责任!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受到民众爱戴的王者!最后,统一天下!而不是……而不是成为百姓口中,霸占兄嫂的……糊涂昏君……”
吕隆醉眼朦胧的望着眼前那相思许久的美貌容颜,不由得皱了皱眉,“何必要在乎别人怎么说?这么多年,你当真是丝毫未变。”
“不是我要在乎,是我不得不在乎。”她挣脱他的怀抱,转过身去,哀伤道,“若想我与你同床共寝,你必须成为一代明君。”
吕隆笑笑,轻轻环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她的颈部,“我等不及。怎么办?”
“你根本就等不到那一日!”一个男子厉声喊道。
宫门忽地被人推开,一个身着盔甲的将军冷笑着进了来,手上的长剑尚有鲜血。这位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张仪歌父亲,张憬孺。他一直蛰伏于暗处,韬光养晦,看似平庸浑噩,实则暗掌乾坤,野心勃勃。这一夜,宫中大宴,宫禁松懈,正让张憬孺得了机会。
一路杀来,抵挡者甚少。他得知吕隆正在自己女儿宫中,迅疾赶来,杀气凛然。
吕隆正是酒醉醺然的时候,张憬孺闯入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还围在张仪歌的腰间,然而此时,张憬孺的长剑已逼近了他的脖颈,吕隆眼见就要丧命于他的剑下。
然而吕隆虽醉,张仪歌却是清醒。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烂醉的吕隆,横在了父亲面前,娥面带泪,凛然无畏。
张憬孺怒道:“孽子!”说罢,再度推开张仪歌,提着剑又向吕隆逼近。
张仪歌却在地上跪着,珠眸泪满,紧紧抱着张憬孺的腿,使得他一步也动不得。但听得她哀号道:“父亲,女儿向来听您的话,这一次,您也听我一句劝。弑君者,即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可是千古骂名,父亲担不得……”
张憬孺冷笑道:“事已至此,即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罢,提起宝剑,又要向吕隆刺去。
然而,他早已错失良机。就在这对父女对话的时间里,吕隆已逐渐清醒,宫外,吕隆弟弟吕超也已率兵赶至,将张憬孺的下属杀死大半,剩余军士皆已归为俘虏。
此时,张仪歌还不知道,她保下了吕隆的命,代价却是自己父亲的性命。
当清醒后的吕隆押着张憬孺离开张仪歌的宫殿时,夜色已深,长宫寂寂,月魄如血,分外凄惶。张仪歌的心跳的极快。吕隆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张三,谢你救了我一命,我吕隆当永久铭记,必不敢忘怀。”
张仪歌眸含凄楚,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如果你果真记在心里,就不要杀死我爹!”
吕隆答道:“放心。”之后,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于夜色之中。
沉重的宫门缓缓阖上,殿内烛火明耀,却煞是空荡,便连一声轻微的叹息也显得分外响亮。张仪歌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吕隆没有杀死张憬孺,杀他的人,是吕超。若是放他出去,以其之才略,难保不会东山再起,倒不如斩于刀下,绝了后患,一了百了。
所有人都瞒着张仪歌。一直到一个月后,张仪歌的母亲进宫来看她。张夫人虽已照吕隆之吩咐穿地颜色鲜艳,脸上也尽是笑容,然而她却忘记了换发髻上的饰物。一身红艳,发上却别着白花,这使得张仪歌心生疑窦。
她送走了张夫人后,几番查问,终是辗转得知了父亲已死的消息,顿时如遭雷劈。她哭得喘不上气来,扶着宫壁,泪水满矜。
吕隆那放心二字犹在耳侧,她与父亲却早已阴阳相隔,还被蒙蔽了堪堪三十日!她怨吕隆,却也恨极自己。
吕隆闻讯而来,见到的却只是紧闭的宫门。自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张仪歌心中又愧又恨,不愿再与吕隆相见,遂紧闭宫门,困己于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成日里只是焚香,阅诗,写字,抑或是抱着那只名唤眉妩的小狐在窗前晒太阳。
她很少说话。但吕隆却总是来此与她说话。两个人,隔着一道沉重的宫门,一个絮絮道来,一个无言倾听,终生终世,不能相见,徒余相思。
她说自己心已死,唯余一个心愿,是看他成为一代仁君。奈何上天无情,不随人愿。吕隆在位时多杀豪望,不得人心,神鼎三年,他不得已请迎后秦军入城,后凉灭亡。
城门开启的那一日,宫婢四逃,人心惶惶。整座宫城,已成死城。
张仪歌多年以来第一次走出宫阁。她放走了那只陪伴她多年的小狐,看着它的身影渐渐消失,泪流满面。国破,家亡,心愿终毁,便也没了活下去的理由了。
眉妩的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凤箫听得正入神,此时不由得愣住,追问道:“后来呢?吕隆与张仪歌,结局如何?”
眉妩淡淡的道:“正史是这样记得,吕隆被张氏美色所迷,欲行无礼,张氏见走投无路,绝望之际,为保全名节,坠楼而死。”
凤箫冷笑,“所谓青史,也不过是出戏。记史的人拿真实的历史当做是原稿,涂涂抹抹,见写的东西与真事很是相似,却又大不相同,这才满意。正史与野史,俱是信不得的。”
眉妩赞同的点点头,随即哀伤道:“后边的故事,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后凉灭亡后,吕隆欲带张仪歌东行,遂破宫门而入,却发现张仪歌已堕楼而亡,满地鲜血,不见红颜。这个故事,便也这样结束了。”
顿了顿,她复又惆怅道:“张王后年少时养于闺阁之中,年长后禁闭于宫闱之内,我始终陪伴于她。我是知道的,她喜欢吕隆,甚至吕隆已成了她的唯一希望。在吕隆登基后,他只要不繁忙,必定会来到张仪歌的宫门前,同她娓娓倾诉。张仪歌一声也不答,可我却知道她每次都听得认真。两个人之间,不过隔了一道宫门,却是十几年也不曾打开过那道门,相亲相爱,却独独不肯相见相守。当后凉灭亡的消息传来时,张仪歌放生了我,静静的看我远去,当我心觉有异,复又折回时,只看见吕隆怀拥着一身鲜血的她悲恸而泣,嚎啕大哭。他这一生鲜少哭泣,可每一滴泪水却都与她有关。”
凤箫摇头叹道:“这倒真是世事无奈了。他们的命运,倒像是注定的一般,相思相望,不得相亲。”
“不,不是注定的。”眉妩直视着凤箫,道,“事在人为。吕隆的执念,在岁月推移中,早已由‘我必须娶得张仪歌’变作了‘我必须做天王’,所以,在吕绍死后,他曾有无数个机会潜入宫中带走张仪歌——吕纂对这些事是断然不会追查的——可是他没有,他直到能当天王了,他才来找张仪歌,若是让我说,吕隆不值得张仪歌为他挡剑!”
说罢,她忽地泪落,“吕隆绝不值得她为他相思一生,吕隆确实是爱她,可是这爱,不干净啊。在我看来,真正干净的爱,足以使相爱的人放弃一切,也许这想法在你看来傻得很,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凤箫心头一震。她忽地联想到了迟秀韦。
无论如何,他对她纵使有喜欢,那喜欢也如吕隆对张仪歌的喜欢一般,是不干净的。
不干净的啊。
那么……狄燧呢?
凤箫看着木门外的漫天星光,再度陷入了迷惘之中。
第二日,凤箫并没有离开眉妩家,因为眉妩对她说,她希望能给她,再讲一个故事。
凤箫犹疑片刻,应允了她。
眉妩日日等待自己的夫君,心里不知该有多孤寂,如果自己能陪陪她,想必她是很欣悦的。
眉妩说,这第二个故事,与她的一位恩人有关。
这个故事,便以眉妩为第一人称,来讲述。
张仪歌死的那一年,我偶然从姐妹那里得来了修仙的方法。我在这人世已待了许久的时日,看过许许多多聚散离分,爱恨情仇,呵,真可笑,我那时竟以为自己已经看破了的。
我修仙百年,终于等来了要度雷劫的时候。我为此惴惴不安。
而就在这时,我在平城,遇到了我生命中的贵人。
他的名字叫做晋玄。
晋玄前世是位得道高僧,与仙佛颇有渊源,他自幼聪慧,一心修仙,不与凡尘有染。然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需要度过的劫难到底是什么,也因此,他在人间修道修了一百余年,却始终无法得道升天。
他等的有些疲倦了,便也不再苛求什么,只是在人间逍遥度日,等着那劫难的来临。
晋玄心肠很好,经常帮助一些刻苦修仙的小妖度过劫难,而我,也正是在他的帮助下得以成为狐仙。
我对他心存感念,便一直陪伴在他的身侧,希望等他的劫难来临的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
晋玄心性开朗,唯一烦恼的事便是劫难。他爱喝酒,醉后总是愁眉苦脸的问我:“我的劫难,到底是什么?”
我总是对他笑笑,道:“说不定这等待便是你的劫难。”
晋玄大笑,“是啊,等待便是我的劫难。”
又有一日,他又醉了,醉的糊涂。
他又问我相同的问题,俊朗的眉宇间凝着褪不去的哀愁。
而这一次,还不待我回答,便有一位僧人忽然而至,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说:“晋玄啊,你要度的,是情劫。”
我怔愣,情劫之困难,远远胜于我这简单的雷劫。
晋玄眯着眼睛,拿着酒壶,看着他,问:“你是谁?”
那僧人合掌而笑,“不必问我是谁,我谁也不是,只因前世与君有些渊源,所以特来相助。”
晋玄又是大笑,“情劫?那我的情在哪儿?”
僧人微笑,“就是这几日了,这几日里,你一定可以看到的。”
待僧人走后,晋玄清醒了,不禁狂喜。我也很是为他高兴。
然而同时,我也忧心忡忡。
我对他道:“自古以来情劫是最最折杀人的。要么相爱不得相守,要么苦苦单相思,总之就是一个结局,为了这相思而死,皮肉之苦虽少于雷劫,然而心上的苦,却是最最折磨人的。”
晋玄笑笑,“这才是最有意思的!我行走一世,苦苦修道,不敢品尝情之滋味,如今得了机会,我岂不快哉!”
所谓劫难,就是无谓你怎样态度,它始终是要来的。
有一日,我在酒楼里等着晋玄,然而,他却迟迟没有出现。直至整座平城随着夜色渐深寂静了下来,他也没有出现。
我从酒楼里走出去,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心里有些恍然。
我突然不知道,成仙是为了什么。
众人以为成了仙便可以长生不老,可是不是的。成仙又如何?只是能拥有一副不老的皮相,拥有一段比凡人更长的寿命,拥有一份在天庭任职的小小官衔,仅此而已。
就在这时,晋玄忽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的俊美面容之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问他:“今日怎么没有来喝酒?”
他轻声道:“今天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个女孩,长的很是可爱,那小脸,跟桃子似的,白里透着粉红。她好像是高丽族人,不会说中原的话,所以买东西的时候支支吾吾的,憋得小脸通红。我见她可怜,便上去替她翻译。”
我心上一荡。我知道,这就是情劫。
晋玄微笑,“唉,真是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般可爱的女孩子。她好像要买很多东西,可就她和婢女两人根本拿不回去,我便为她代劳了。回了府里,这才知道,她果然是高丽族人,因家族迁入中原,便也随着到了平城。他爹对我很是感激,还聘请我做他们家的中原话教师。”
我笑,“这岂不是很好?你可以多多接触她了。”
晋玄的笑容渐渐变淡,“可是,我心里在高兴之外,还很害怕。我一想到这该死的情劫,一想到我们断然不会在一起,我便心生痛楚。”
我静静的看着他,道:“心里有个人牵挂,总是好的。哪里像我,度过了雷劫,却也是孑然一身,只能空耗着这漫长的岁月。晋玄,你说,我到底是为何要成仙呢?”
晋玄低头道:“我也不知我为何要成仙。只是心里有个执念,要回天上去!我总觉得人间没有我的位置,只有天庭里才有。”
他说罢,我们两个人,默然良久。
平城的夜,很长,很长,长到使我每夜都噩梦连连,难以入眠。
作者有话要说:
☆、长愿相随
(四)长愿相随
晋玄喜欢的那个高丽族的女孩子,汉名叫做高太妍。
这个所谓的汉名是晋玄根据她高丽名字的音译起的,那女孩子还追问她这个名字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晋玄笑笑,说,太妍,就是太过美丽,令人魂不守舍的意思。
高太妍确实很美。她的美丽与张仪歌不同。张仪歌的美带着才气与愁思,更多的是一种高贵的气质,而高太妍则显得稚气许多,五官精致而清纯如荷。
我曾经远远的站在街角,看着晋玄与高太妍说笑。晋玄的眼眸中,满满的,全部是难以掩饰的情思。
我忽然觉得,也许这才是人世间的爱。相比较之下,张仪歌与吕隆的爱,则显得太过苍白,太过于不纯净了。
我为晋玄感到欣悦,也为自己感到迷茫。人群熙熙攘攘,却没有人愿意为我驻足,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我所谓如花容颜,只为了看我勾唇一笑,听我轻声一叹。
我又在人间待了几个月,其间,高太妍在晋玄的教导下,已经渐渐熟练掌握了汉语。女孩子的十五岁,是个变化极大的年龄,仅仅是几个月,高太妍的稚气已经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清纯至极的美艳动人。
晋玄依旧没有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意。
某一日,我在晋玄的发中发现了一根白发,这让我心上惶然。
诚心修道的人在得道成仙之前,只要一心向道,便可永生不老,青春常在。而如今,晋玄已有了华发。
他没有修道的心思了。
我哀伤的看着他,说:“晋玄,这样下去的话,你在人世间的时日可不多了。你的修道之心渐弱,身躯便开始衰老,而你已有一百余岁,恐怕是活不了几年了。”
晋玄抿唇微笑,“依我如今的心思,又如何能够诚心修道?老便老吧,也算是遵了这自然的道法。我只希望,我能够多陪伴她些许时日。”
可是,我想,高太妍似乎并不需要他的陪伴。
诚然,他对她很重要,是良师,是益友,亲如父兄,可是唯独不是爱人。
很快,十六岁的高太妍有了喜欢的人。
他们在元宵灯节的闹市中相遇。俱是年轻的人,俱是光鲜的容颜,又值此佳节,互相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