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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碧心中好笑,又觉得伤感:是呀,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若是真的相爱,当你看着那人痛苦时,你又何尝不痛苦?谁又愿意被满腔仇恨堵住心口呢?若是不能以爱之名留在你身边,就只能以恨之名了。如果不是太爱,谁愿意这样呢?
可是沈夜书,在朱碧看来,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阿容,甚至一直躲着这个人。
当阿容对他恨得不得了的时候,沈夜书心中,恐怕根本就没有阿容的位置吧?
在朱碧眼中的沈夜书,醉生梦死,平生除了一坛酒,什么也不爱。那个天天坐客栈的男人,一点也不正经的男人,朱碧真的想不出,他也爱过谁。
不管爱过谁,那个人,都应该不是阿容吧。
以为自己洞察了其中关键的朱碧,在雨中,生出一腔怅然,但也只是怅然,她再不是明城时的朱碧了,也再不会管别人的事了。
“妹妹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见朱碧一直不说话,女人终于等不住,主动询问。
朱碧这才回神,想起自己找人的目的。她和女人一起到一处屋檐下躲雨,低头收了伞,“我昨晚看到了雨曼陀。”
女人正侧身,盯着外面的雨帘出神,听到朱碧的话,也不惊讶,微微含笑,“哦,你是去了酆都一趟?”酆都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雨曼陀盛开,谁见了,都会终身难忘。当然,死人不需要难忘,只需要忘记。
朱碧摇头,“我是在琼州,见到雨曼陀的。”
女人伸手接雨的动作一僵,侧头看着朱碧,“……什么意思?人间是不会有雨曼陀的。”
“昨夜,我从酆都回来,在谢哥哥心脏处,看到了盛开的雨曼陀。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酆都一趟,身上沾了阴气,让灵力恢复了一些,方才看到雨曼陀,还是那雨曼陀刚刚长出来。”朱碧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边,话说得很轻,“我怕是前者,雨曼陀从生长到开花,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我去一趟酆都,前后一炷香的时间,花就开了。”
女人脸色难看,“这不可能,我没有收到取谢起魂魄的命令,琼州除了我也没有别的鬼差。雨曼陀,不应该在人间,更不会在琼州。”
朱碧讽刺一笑,“你认为我会看错么?雨曼陀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见过的人,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她转头,冷冷看着女人,“我实在是好奇,在你管辖的琼州,出现了雨曼陀,而你这个唯一的鬼差却全不知情!花的种子,还在谢哥哥的心脏处,给它时间,它还会再盛开。可这一次又一次,谢哥哥的魂魄一定会大大受损。恐怕我们还没有离开琼州,谢哥哥就……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到这个时候,你仍然不肯说么?雨曼陀出现在谢哥哥身上,也会出现在别人身上。当琼州被雨曼陀包围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鬼差算不算渎职!”
女人脸色煞白,唇角颤抖,却捂着脸,“这不可能……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碧长时间地望着她,想从女人脸上找到说谎的迹象。但她失败了,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满是慌乱、后怕和疲惫,似乎雨曼陀的事情,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朱碧冷哼一声,转身要走,手被女人抓住,听到对方恳求,“如果你没有认错雨曼陀的话……艳鬼,帮帮我吧,我不能眼看雨曼陀毁了琼州。”
朱碧侧头看她,“你其实是怕雨曼陀布满琼州,本该留在人间的魂魄全都飞向酆都,钟九首判你渎职……那你,就再没办法留在沈夜书身边了吧?”
女人低头,却不否认。
“那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沈夜书身边。你也说,沈夜书命数奇怪。说不定这雨曼陀的出现,就是为了沈夜书呢?”
女人矢口否认,“有因必有果,现在没有因,又哪来的果?我对沈夜书的行为一清二楚,他除了去酒馆喝酒,见到了你们几个人,根本没和什么妖鬼打交道,他是凡人,他也没那种本事。雨曼陀的出现,绝对和他无关。”
朱碧淡淡道,“谁知道呢?难道雨曼陀就像是会出现在人间的花么?我去往酆都的时候,跟一个客栈掌柜打听消息,我们曾经感叹过酆都的雨曼陀。我相信雨曼陀不会出现在人间,可那个掌柜却认为,人间总是拥有奇迹的。我原本不信,现在却信了。”
她低眼,看女人的手从她袖边滑落,“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就算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它也会出现。焉知雨曼陀的出现,一定不是为了沈夜书?琼州除了这个沈府,我还真没看出来哪里有奇怪的东西。”
“你想知道什么?”
“钟九首说你是当事人,而沈夜书有一个无限死亡的游戏。”
女人沉默,良久,她点头,“好,今晚,你来找我。”
朱碧微笑,转身离去。她撑着伞,本要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却撞上正从外面回来的沈夜书。对方只对她友好一笑,也没多说话。却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朱碧突然想到一事,问,“你爱过曼砂吗?”
自小便听着师妹说要嫁给你,但后来又被她背叛,沈夜书你远走他乡,病痛缠身,你可曾爱过她?
雨中,沈夜书的步子一顿,回身,笑容很深地看着那个并不回头的少女。她一步步走自己的路,伞下那曼妙的黄衣,在雨帘中清丽可人。抛出了问题,却又好像并不关心他的回答似的。
“自然是爱过的,”沈夜书在雨中微笑,“她和我一起长大,从小就说要嫁我,长得漂亮,本领不错,性格也不错,师父也说我们命数相配……我为什么不爱她?”
朱碧依然不回头,她得到了答案——沈夜书,从来没爱过曼砂。
☆、第63章 诅咒不解
对沈夜书来说,曼砂是个合格的小师妹,如果以后没有出现意外,师妹说要嫁他,他并不反对。正是因为曼砂表现的很合格,他把她当未来的小妻子看待,所以才纵容她、宠溺她。
可是这不是爱。
爱是没有理由的。
它让朱碧死活拖着谢起不放手,让月刹沉沦鬼城杀人取命,让有狐跨越时光去找曾经的故人,让曼砂放弃所有跟着一个男人远走他乡……它绝对不是沈夜书这样条条框框筛选出来的,不是因为合适、所以才存在,而是因为存在、才有后面的种种故事。
“你曾经娶妻,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起过她。沈夜书,这才是你的爱吧?”撑着伞,朱碧轻声询问。
她侧头,看到沈夜书沉寂的背影,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她声音太轻,他走远,没有回答她。
朱碧心中有了答案。
☆☆☆
当夜,鬼差坐在沈府后院一池湖水边,沉沉地看着残荷在水上漂浮。不知过了什么时辰,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谢起和朱碧一同过来。
黑夜中,离灯火越走越远,少女拉着青年,仰头跟他说着什么,神情浮夸。青年低头拂去吹到少女面上的发丝,又继续走路,似是对少女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但他虽然神色冷淡,又没有推开聒噪的少女。
他们两个边走边说,少女一时被脚下什么绊住,低头查看时,放开了青年的袖子。那青年竟也留在原地等她,直到她重新拉过他的衣袖,两个人一起走。
从这个方向看,鬼差果然能看到青年胸口的一点红光,那就是雨曼陀的种子。却不能强行取走,伤害人的心脏。
可这会儿,她心中并不是在想着雨曼陀的事,她只是怀念地看着朱碧和谢起,神色温暖欣羡,带一抹笑意。
“你们来啦。”她说道。
谢起望着她,点头,拉着朱碧找对面的石头坐下,询问,“她说你会告诉我们沈夜书的事情,”谢起皱皱眉,“你最好全说了,如果沈夜书真的无事的话,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鬼差笑一笑,以前她觉得这些人离开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有了雨曼陀的出现,在没有确认琼州发生了什么之前,她又怎么会放谢起他们离开呢?
鬼差说,“我曾经也是凡人,也有轮回转世,我和沈夜书有很多世的关系,亲人、爱人、朋友,我都做过。在最开始的一世,我和他是生死相依的爱人。”
☆☆☆
少女在屋中梳洗,芙蓉面、远山眉、杏子眼、樱桃唇。那是三月暮春,柳絮纷飞,少女怀春,想遇到最爱的情人。
她是侯府小姐,整日锁在深闺,锁得一颗芳心无精打采。
这天,趁爹娘出门,她终于带了丫鬟出去逛街。
青石小道,粉面白墙,金银花在阳光下啪地掉下来,惊得她们弯腰捂帕笑。
抬头,远处的骑士策马而来,白马银枪,眉目俊朗,扫过花墙下欢笑的大家小姐。他认得她,是侯府小姐,曾在一场宫中盛宴,两人见过面。不过她那时跟女眷们在一起,或许并不记得他。
两人对望的时候,也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少女那时候,飘飘然,一颗芳心就此砰砰直跳。
她开始听说那位骑士的许多事,开始猜测他的喜好。听说他有个死对头,听说他们斗得很厉害,听说他打过许多仗。
后来,他来提亲,她在屏风后偷偷看,碰上他含笑的目光,哎呀一声,害羞地躲走。再后来,他又出兵打仗,她在城楼下和爹娘一起相送,泪水朦胧。
年轻的男人说,回来他就娶她。
可是他纵马沙场十余年,再没有回来。故事的最后,他死在战场上。
侯府小姐嫁给了另一个连脸都不记得的丈夫,恍恍惚惚几十年生涯,她却一直忘不了当初怦然心动的那一瞬。
那是鬼差和沈夜书的第一世。
☆☆☆
第二世,他们是兄妹,不能宣之于众的心事,藏了一辈子。
第三世,她死后到了酆都,有了前世的记忆,才知道很多年前她坐在马车上,曾看到一人惹了权势而被打死,那还是沈夜书。
第四世,她先有了未婚夫,他是神医,来府上为她看病。她拜他为师,向他请教医术,做了很多年的师徒。但她后来成亲的时候,听说他误食毒草而死,已经很久了。坐在花轿上的新娘子,泪流满面,却只能压抑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
每一世她都会遇到他,每一世他都会惨死,每一次回到酆都她都心神俱疲。
她去找钟九首,询问他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每一世都死的那么奇怪。
钟九首说,“你记得在第一世,他有个死对头吗?”
“嗯。”
“他们斗了一辈子,一直到战死沙场,都没有分出输赢。可是在常年的对峙中,对方对他生出无数恨意,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沈夜书不死不休。这股恨意,一直到他的死后,也没有消失。你知道,人死后,大多数都认为前尘往事不必追忆,可是那人显然仇恨太深,走不出来。”
“……然后?”
“他用自己的魂魄,对沈夜书下了诅咒。每一世沈夜书出生,他便会跟着一同出现,扮演着沈夜书生命中的各种角色。而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沈夜书出现的时候,杀掉沈夜书。”
“你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答应?他甘愿献出自己的魂魄,接受地狱中的各种酷刑折磨,他也不入世,也不入轮回,他只是每一次,都把自己的恨意附身在和沈夜书相对的一面。对方不知不觉中,反应慢一些,稀里糊涂的,就可以解决沈夜书。这种诅咒,只用牺牲沈夜书一个,地府会得到一个永远不死的魂魄加以酷刑研究,我为什么不同意?”
“……那有破解的办法吗?”
“当他每一次出现的时候,沈夜书先杀了他,那这一世的折磨,就算结束了。但是下一世,还会重新来过。”
“这根本不可能!你说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人间,他只是将自己的恨意送到人身上,沈夜书怎么会知道对方是谁,又在什么时候要对自己出手?他再万一心软一下,没有杀掉对方,那不还要继续等着新的掩藏在不知道哪里的杀意吗?”
“是呀,本来就是这样。小丫头,这就是对方想得到的效果啊。这就是一个死亡循环的过程,沈夜书出生,他躲在暗处等待,沈夜书杀不死他,将被他所杀,入了酆都,鉴于约定,我们不会让沈夜书知道这件事,下一世,游戏继续开始……一直到在一次次的轮回转世中,沈夜书的魂魄被消耗完毕。但即使沈夜书的魂魄彻底消散,我们得到的那个魂魄,仍然在十八重莲花狱中供鬼府诸人实验。对地府来说,这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
☆☆☆
鬼差捂着脸,讲完后,对面的两个人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朱碧艰难地喃喃,“所以那时候……曼砂她不是故意突然忘掉沈夜书的,她不是突然就没责任感了。她是被那股恨意附身,在那一瞬间,忘掉了关于沈夜书的一切,专心去谈情说爱。等她回神的时候,沈夜书已经遇了难。”
曼砂在之后十年的生命中,一直在悔恨,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就忘掉师兄了。她心中明明是在乎大师兄的,她心中肯定有大师兄啊,可是她就是在那一刻,忘掉了。对沈夜书的悔恨,一直延续到她和夫君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是因为曼砂多年来从来不能谅解当初的那一刻,她不停地跟静女念叨当初的事。所以静女知道当初的每一个细节,知道爹娘犯的错误,知道自己有个大叔叔被她娘伤得很重。
在魂魄离体后,在回到酆都后,曼砂都不会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会做出背叛师兄的事。
她将带着对自己的不可原谅,过忘川,走奈何,在轮回井前等待转世。
曼砂永远不会知道,当初的那个错误决定,可能并不是她的错。她也许,本来,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沈夜书知道吗?”朱碧问。
鬼差苦笑,“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从来不说,也不和人交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起道,“他就算不知道所谓诅咒,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和人长相处的。所以他总是独来独往,不和人深交。”又低声,“可是在当年,我并没有看出来。当年的大师兄,也没有现在这样颓废。”
在山中养伤的沈夜书,只是对二师姐心有忿忿,却对他和师父都不错。
可是这次到琼州,谢起才发现沈夜书变得真正冷漠了,这么多人来看他,他还是谁都不理,把他们扔在沈府,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喝酒。恐怕就算他们离开琼州了,沈夜书也不会多看一眼。
醉生梦死的人,必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只要远离他,所有人都会安全,那就远离吧。
再多的灾难,落在他身上,却和亲人朋友无关,不用谁再受伤,这样就很好了。
朱碧犹豫下,“谢哥哥,你忘了么?他在下山后,曾经娶妻。或许那位我们都不知道的妻子,让他经历了和当年二师姐差不多的事,才让他心生绝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起怔一怔,看向鬼差,“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
鬼差犹豫下,点头,“这一世的妻子,如同他身边的每个人一样,经历了一瞬间的恨意洗脑。她要杀了他,却在回神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改变。沈夜书的妻子,妄图杀掉沈府所有人,被沈夜书阻止不得后,自杀在沈夜书面前。所有人都说,他的妻子疯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的妻子是无辜的。”鬼差轻声。
众人一时默然无语,气氛低沉。
朱碧蓦地想到大雨中她回头时,看到的沈夜书那样沉寂,一步步地上台阶,走得艰难。
好像可以看到当年的那一幕,阖府的人指责夫人是杀人犯,年轻的妻子握着匕首,跪在地上,在丈夫面前,尖锐的利器刺破了自己脖颈。
她一定会说,“沈夜书,夫君,无论如何,我不会杀你……你信我。”
她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她的夫君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体,神情麻木,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太过伤心,你会知道,是一点也哭不出来的。
黑夜中,他抱着妻子的尸体,在血腥味中,独自长坐一夜。
这是最后一夜了。
从此后,沈夜书再也不会打扰任何人了。他认命,他屈服——因为这是个即使他死了,诅咒也不会破解的游戏。
鬼差低声笑,“可是这又如何呢?因为他的妻子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她宁肯自杀,也不肯成为杀人的工具。所以她的死亡,既不是被那个诅咒影响,也不是被沈夜书所杀。”
“沈夜书这一世的无限死亡游戏,还在继续呀。”
谢起问,“可是你一直没有说,你呢?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鬼差语气冰凉,“找到下一个出手的人,在他出手前,杀掉他,破解沈夜书这一世的诅咒。”
☆、第64章 卿卿吾爱
鬼差微微笑,“他不是跟钟九首定了协议,用自己的魂魄来为沈夜书下咒吗?我也可以用我的魂魄和钟九首定协议,谁不会呢?鬼差不都是和鬼界协约,有一定期限么?这个期限,我放弃。我永生永世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