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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嗟叹之际,忽然耳后又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说道:“店家,切盘牛肉,炒几个小菜,还有,打斤酒来!”
那店小二一听又是客人上门,差一点没晕过去,回过头一看,只见门外走进一对男女。那男的年约三十来岁,长得是威武挺拔,虎背狼腰,眉宇之间颇有悍气;而那女的约有二十出头,容貌清新秀丽,尖尖的瓜子脸靠近右边的眼角旁,有一点黑痣,两颊各泛着一处小小的梨涡,皮肤白里透红,模样甜美可人,叫人见了,不免心生爱怜。两人头上都带了一顶豹纹毛毡圆帽。
店里的大桌子都给先进来的占了,那对男女便挑了一处位置较偏的小桌子坐下。汤光亭这时才瞧清楚,那个男的背上背了箭囊,上头有十数根羽箭。而那个女的生得一付怯生生的模样,背上却也背了个羊皮囊,从外观上倒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汤光亭见两人举止亲密,猜想两人必是一对情侣,或甚至是夫妻。忽见那女子笑靥如花,心里不由得思念起梅映雪来了。寻思:“眼前这女子相貌千中选一,模样已是很美的了,但比起我那阿雪来,只怕颇有不及。不过这位女子看人的神气,很有些狡狯的味道,若比娇艳狐媚,阿雪恐怕就不如了。”旋即又想:“唉,我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些,待会儿一进千药门,若是万小丹还是冯云岳,一上来便撕破脸,大家明刀明枪,有莫前辈和杨大哥罩着我,那也不用怕。最怕他们两个表面上不动声色,还是躲在一旁,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到时我连杨大哥也害了,这可怎么办?
“这整件事情说出来太过耸动,简直匪夷所思,丁庄主跟我也没交情,莫前辈看样子跟万回春还是旧识,若是跟他们说,他们必会去找万回春。我看还是我找个时间,私底下偷偷地跟杨大哥讲,他是我结义兄弟,想必会相信我才是,就算他不全然相信,心里也有了防备。对,就是这个主意!”
他心里自问自答,好不容易打定主意,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心中又不禁叫道:“哎呀!不行!这件事又牵扯到阿雪,他一定会问:‘我这个弟妹,现在何处?’老实跟他说,又不太方便。瞒着他胡说几句,可又显得我不够义气。”两难之际,脑海中自然浮现出那天为梅映雪褪去衣衫的情景,心中一热,想道:“可不知她现在究竟怎么了?”
汤光亭宛如灵魂出窍似的,一阵胡思乱想,良久良久,忽听得彷彿有兵刃相斫的声音,才逐渐回过神来,见同桌众人,人人的双眼都往门口得方向直瞧,正想问一句:“瞧什么热闹?”嘴巴一张,喉头咕哝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来。
这下可把他给吓坏了。说话吃饭,这等简单的事,居然也有不灵光的时候发生。他咽了咽口水,准备重新再来,可是这一次更惨,那感觉就好像嘴巴已经从自己的脸上消失,就连张口也张不了。
汤光亭不由得全身一震,忽地整个额上冷汗直流,状如雨下。他想要站起身来,弄出一点声响求救,偏偏这时他全身上下,包括头颈四肢都早已经不听使唤,就好像被人用了“定身法”定住一样,他自己觉得有些滑稽,但这当儿当然是笑不出来的。
很快的,一种莫名其妙的麻痒感觉,逐渐地从他的双手拇指开始,顺着腕肘而上,一直麻到上臂、肩窝,接着绕过后颈,往下沿着肺还有胃,最后来到下腹部为止。刚开始,这份麻痒还只是像只小蝼蚁一样,在那里钻进钻出,爬来爬去的。可是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只小蝼蚁居然呼朋引伴,然后一传十,十变百,百成千,千而万。汤光亭只觉得这一群蚂蚁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一只的蜈蚣,不但肆无忌惮地攀爬流窜,还张口囓咬,痛得他几乎快晕了过去。
额头上的汗水仍不断地往下流,流进了他的眼睛。原本坐在他眼前的杨景修与莫高天等人,忽然一下子都不见了。极目所见,全是五彩缤纷的花朵,倾耳所闻,皆是淙淙流水声响。身如凭空飞腾,又似凌虚坠落,汤光亭但觉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茫茫渺渺,幻象丛生,端的无比难受,却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普天之下所有修习内功者最怕碰到的一件事:“走火入魔”。
原来依天道顺行,人身心肾自然能生真元之气,以维持身体日常操作。此气又分阴阳,肾水之气为阴,气中有真一之水,名曰阴虎;而心火生液,液中有正阳之气,名曰阳龙。阴阳交媾而化黄芽,黄芽就而分铅汞,衍生万物,有生有死,此乃生生不息的造化之道。然而修习内功,乃是逆天而行,以求重返本元,常往永生。所以既然内功的修练是逆天之举,练功之时,便会有许多的障碍与难关,练功之人将其称之为“魔难”。
魔难是内十魔,外九难的统称,通常外难属于技术问题,在客观环境容许之下,比较容易克服。而内魔却是一种幻象,不着边际的东西,笔墨难描,更因个人境遇修为的不同,所见所闻也就有所差异。而一但遭逢内魔,若不能马上收慑心神,导气归元,轻者功亏一篑,白费心血,重则四肢瘫痪,一命呜呼。这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不过按理,以上所说的走火入魔的情况,都是在以修习者本身的内功已有相当根基为前提下,才有可能发生的。汤光亭只练了两年外家拳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走火入魔。这其中原由,说来太过巧合,简直有一点匪夷所思,亦是十分凶险,但人说无巧不成书,却不是说刻意要写成如此离奇,而实在是因为事有凑巧,而这样的事才会流传下来。
原来那时汤光亭在千药门身中四种剧毒,虽因四种毒物相互牵制,才令他一时未立刻就死,但最终应该还是难逃一命呜呼的结局。而后他虽命大碰到了梅映雪,本以梅映雪在医学上的造诣,若让她好好调治,原亦当有大好的希望,却又因为当时梅映雪自身都已难保,无暇他顾,只能暂时为他镇住毒性,却不能为他解毒。而依梅映雪的估计,她打算为自己与汤光亭争取七天的时间,再来想办法解救汤光亭。
不料汤光亭体内的四种毒性提前发作,莫高天艺高胆大,先是用本身的内力护住汤光亭的心脉,接着用梅映雪留给汤光亭的药丸,以死马当活马医。结果阴错阳差,原来梅映雪留给汤光亭的那颗药丸,便是以千药门大名鼎鼎的“九转易筋方”制成的九转易筋丸。
千药门世以研究天下药石为立门宗旨,于武功一道,并无特出之处,因此千药门名头虽响,门下弟子几乎从来无人名闻江湖。但奇怪的是,历代掌门却个个武艺不凡。就拿上一代掌门梅师成来说,他行为乖戾,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有一回让人设计,被几个帮派高手围攻。梅师成那一役不但全身而退,而且还反过来诛杀其中一个帮派,该帮帮众二十余人,竟无一生还,惨遭灭门。从此梅师成声名大噪,但因其残忍好杀,却是恶名在外。
所以旁人自然都想,为何千药门就只有历代掌门的武功高强?就算门下弟子再不争气,总也有那么一两个特别用功的,否则如何选觅接班人?
这其中的道理无人能懂,就算是在千药门里,也是个秘密,一个掌门人的秘密。说穿了,便是那个神秘的九转易筋方的功效。
原来正因千药门不以武功着称,为了弥补这个不足,百年来千药门便流传着一帖神秘药方,无论是谁,只要一经服用,不但能将他现有内力以倍数不断增强,将来再修习其他内功心法,更是事半功倍……不过此方所列药材取得不易,配制手法亦十分繁复困难,尤其在炼制过程中,各种突发状况皆非人力所能控制,往往十停剩不到一停。所以历任掌门穷其一生之力,最多都只能配出一剂。正因此方稀有难得,亦担心为别派所知悉利用,因此概由掌门人守密保管,并由现任掌门负责调剂,完成之后,交予下一任掌门服用。这便是为何千药门掌门与门下弟子的武功,差异如此之大的重要原因了。
所以那九转易筋方连同九转易筋丸,就如同掌门人信物一般,原该由千药门前任掌门梅师成,在交接掌门一职给万回春时,一并交接的千药门之秘,却因为梅师成的骤然辞世,从此下落不明。万回春万万也想不到,原来梅师成为了自己独生爱子身染不治重症,竟将依此方所制成之药丸,交给儿子了服食。只因梅师成的儿子向来与他的父亲不合,甚至一点武功也不学,对于梅师成的好意,却是宁死不受,于是这九转易筋丸便辗转到了梅映雪的手上。
梅映雪的父亲并不知道手上药丸的来历,不过梅师成纵使名声不佳,医术却是当世翘楚,既然如此慎重其事,定当非同小可,于是才将它交给梅映雪。不过他既不知此药来历,自然不得其名,故梅映雪接下此药,亦只知是父亲临终交付,其他亦一无所知。
然而这九转易筋丸来历虽大,效用虽然神奇,但却不是解毒的对症药方。那日莫高天喂汤光亭服下,并用内力强行将药力送入经脉,却不知如此一来,虽然药力作用让汤光亭的体质,起了令人料想不到的根本变化,而原本存在于他体内的毒质,亦随着莫高天的内力散入他全身经络。
这九转易筋丸既名为“易筋”,全身经脉自然为其药力作用所在,其时莫高天以自身内力护住了汤光亭的心脉,而另一方面,九转易筋丸的药力也同时夹带着四种毒性,却在汤光亭的全身经络里左冲右突,彼此牵制,相互冲突,找不到一个可供宣泄与贮存之处,随时都可能因为阴阳失调,立时就要了汤光亭的命。
所以按理说,汤光亭无论如何都挨不过那天晚上。哪知偏偏鬼使神差,丁白云便在这紧要关头时候闯入,不分青红皂白,卯足了全力,朝着汤光亭便是一拳。那也是汤光亭命不该绝,这一拳说巧不巧,就正好打在汤光亭的膻中穴上。
那膻中穴又名气海,在人身中最是要紧不过,丁白云内力虽然不强,但他自幼习武,这一拳不论劲力准度,都称得上狠辣勇猛,便是江湖一流好手,要就这么白白让他打中了,那也是九死一生,汤光亭如何能免?结果事实正好相反,汤光亭便靠这么猛力一击,霎时冲开莫高天以内力封住的穴道,九转易筋丸的药力与四种剧毒,挟着莫高天的内力,一起注入了他的膻中穴。就这样,九转易筋方的功力,藉由莫高天与丁白云的内力牵引下,打通了第一道关卡。这一道关卡就是:九转易筋方必须要由受药者自身内力带引,才能加以利用,否则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受药者终将因控制不了体内积蓄着日愈强大的药力,最后血脉爆裂而死。
汤光亭本身并无任何内力,所以这个寻常问题却是他的大问题。丁白云本愈杀他,却阴错阳差救了他,更莫名其妙地弄脱了自己的手腕。至今仍怕东窗事发,终日惴惴难安,只想早日与汤光亭,还有莫高天作别。
那九转易筋方既已在汤光亭体内作用,莫高天所注入的一小部份内力,便为他所用,而那原先存留在他体内的四种毒质,即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渐渐被他的内功化去,转成了内力。他不知在这未来的九九八十一日之内,自己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自行练功,所有禁忌亦与一般练内功者相同。
而这时他偏偏想起了梅映雪,心里便不自觉地动了男女之情,正是犯了搬运内息时的大忌,顿时陷入魔障。原本就算要走火入魔,一般也都要在修习内功二到三年,略有小成之后才有可能发生。汤光亭服用九转易筋丸至此不过一天光景,体内内力初生,便有如此威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汤光亭哪里知道他自己的命,居然曾在鬼门关前数度过门而不入,这时他四肢逐渐麻痺,还道是体内剧毒再度发作,心里只想:“莫前辈杀人的武功高强,救人解毒却是半调子,要是他们再不回头看我,只怕这次我小命不保!”这次虽然也是属于练功走火,但因他并不是自行运气练习,所以他一停止胡思乱想,全身麻痺的感觉其实已有渐缓的趋势,只是情急之下,不能立刻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眼前只见摆在这客栈中间的桌椅已被人挪开,当间两人大打出手。其中一个是刚刚一进门就呼呼喳喳的大胡子老粗,另一个身材矮胖,四肢肥短,看穿着打扮是河朔刀枪会里的人,刚才没听他自我介绍,倒不知道他是谁。
别看那性子浮躁,傲慢轻挑的大胡子是个大老粗,只见他步伐严谨,双拳舞动招式狠辣,走得是冷僻肃杀一路的拳法。那刀枪会的胖子手段更是怪异,他身材肥胖,却又偏偏使得一对与他不登对短手戟,进退趋避之间,动作迅猛无俦,简直活像一只胖松鼠。
一个偏锋,一个奇巧,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短时间还瞧不出谁胜谁败,双方人马却已在场外互相戟指叫嚣,个个争先恐后,以口角另辟战场,斗了起来。那铁马帮的朱虎原本事不干己,但刀枪会的人一开始对他们礼数颇为周到,便对刀枪会有了好感,若说因为这样便要帮他们嘛,却又顾忌不清楚这另一路人马的来历,实在下不了决心。
犹豫间,忽然听得“啪”地一声,那大胡子一拳打中了胖子的小腹,但那胖子动都不动,哼也没哼一声,若无其事地承受下来。大胡子脸色大变,向后退开数步。
那朱虎见状,连忙趁机上前,双手一拦,说道:“各位请冷静冷静,听在下一言。”那大胡子身后一个矮小的白面汉子,从后面冒出一个头来,应道:“少啰唆,再吵连你一块儿揍!”大胡子右肘往后一撞,正好敲在白面汉子的胸膛上。那白面汉子吃了这一记闷拐子,还要多嘴,抚着胸口说道:“大师兄别怕,大不了咱们一块儿上……”一言未了,他的另外两个师兄弟,一人一边,一个按住了他的头,一个捂住了他的嘴。
朱虎装着没看见,续道:“在座各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各人的门派也都是响铛铛的名门正派,何必为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伤我江湖同道和气?”大胡子道:“你既说是误会,那好,为何这位胖朋友,一进来便对我大吼大叫,还动手动脚?”
卫正人接口道:“那是因为贵派兄弟不听劝告,无故妄动我会的东西,我黄兄弟一时气不过,这才追进来。”那大胡子颇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挡在门口的那口大木箱是你们的东西。你们将一个这么大的东西挡在马路当间,怎么?我们路过的人不能问问吗?”卫正人道:“常人只见表面,只知这是一口木头箱子,其实里面的事物十分要紧,我黄兄弟一片好心,倒教贵派见笑了。”那大胡子冷笑道:“嘿嘿,既然这其中藏的是你们那个什么会,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之事,便算我给这位好管闲事的兄台一个面子。我们走吧!”招呼同伴便要离去。
卫正人将身子往前一站,伸手说道:“那便请赐解药。”那大胡子脸色微变,说道:“什么解药?”卫正人道:“原来兄台便是硃砂派的毛师兄,失敬,失敬。我黄兄弟确实是一番好意,绝非向毛师兄挑衅。还望赐解药。”
那大胡子见对方叫破自己的来历,便不再闪烁,说道:“阁下好眼力,不知高姓大名?”卫正人道:“敝姓卫,河朔刀枪会单刀教头卫正人,便是区区在下。”大胡子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河朔刀枪会,久仰,久仰。”才说完,忽听得“咕咚”一声,刚刚与他对打的胖子,突然一仰倒地。卫正人身后的三人赶忙去搀住了,捋开衣服,只见小腹的地方有着一处茶杯口大小的瘀痕,却不是一般的青黑色,而是朱红色。颜色鲜丽,彷彿要渗出血来。三人相顾失色,卫正人却头也不回,自作镇定。
原来这个大胡子名叫毛天祚,果真便是硃砂派的大弟子。这硃砂派本是江湖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唐末丹鼎派的遗枝。十几年前硃砂派炼金未成,反而炼出几味神奇的毒药,门下弟子居然便藉着这几味毒药闯荡江湖,还真的闹出了几件风风雨雨的大事,从此硃砂派名声才不胫而走。
然而这硃砂派虽是武林帮派,因不以拳脚功夫见长,所以名声虽有,地位却始终不高。偏生这毛天祚天生火爆脾气,无论去到哪里,自然也都是惹祸的多,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摇头皱眉。适才毛天祚与那黄胖子放对,他见连对方一个看东西的脚伕,功夫都不比自己差,妒恨心起,便动杀机,暗地将毒物握在手中,寻隙于发拳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对手。他一拳得手,还佯装不敌,只想在对手毒发之前离开,正是他惯用的伎俩。每当夜深人静,毛天祚时而想起那些莫名其妙死在他手下的人,临死之前还搞不清楚究竟遭到了谁的暗算,心里就有一种快感,所以他也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