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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广成笑道:“先前见你说话,要比从前稳重得多了,想来这些日子在外头闯荡,让你长进了不少,可是你现在一说话,马上就露了馅儿,破了功。油嘴滑舌的,说谎不打草稿,看样子你这些日子都是白混的居多。”汤光亭不悦地道:“这种事也有得说谎的吗?我要是没见过赵光义,我编造得出他的姓名官爵吗?再说我扯谎骗你干嘛?我吃饱撑着啦?”
汤广成想着有理,但是再怎么说也实在难以置信,便问了一句废话:“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汤光亭心想,不论自己再怎么说,父亲都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偏偏此事又相当重要,父亲不信那可不行,于是右手一抬,同时喝了一声:“看招!”
汤广成见儿子动上了手,便道了一声:“好!”正好探探他的虚实。左手一翻,使出近身肉搏的擒拿手,那是他未曾教过汤光亭的,汤广成此时使出,是想教训一下儿子。
汤光亭见他父亲这一手颇为高明,不禁心想:“原来你真的藏了好几手,什么都不让我知道,真是过分!”化掌为指,迳点他手腕上的穴道。汤广成心中一惊,暗道:“这小子何时学会了点穴?”
点穴功夫已非一般入门武学,使用者除了要对人身经络,三百六十处大穴瞭若指掌外,本身还得有相当的内力,才能将自己的内力灌入对方穴道之中,进而封住对方的穴道。汤广成见他这一下认穴奇准,还有些怀疑他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但便这么一迟疑,汤光亭的指尖已然接触到他的腕上。汤广成但觉手臂一麻,整只手臂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汤广成又惊又喜,但他临危不乱,左手肘跟前一撞,接着反身两个连环旋踢,汤光亭见他这一手来事猛烈,但自己总不能因此下重手,伤了自己父亲,忙将双手一架,运起十成功力,只守不攻。于是汤广成这两脚便踢在汤光亭两手架起的防禦当中,受到内力反激,整个人弹了回去。
汤广成虽然连忙运功站定,但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内力的反作用力,便这么几下,汤广成已知,此刻他儿子在武功上的造诣,早已超过他这个父亲了。右手虽兀自发麻,但不怒反喜,说道:“臭小子哪里学得这么一身武功,竟将老子给弄伤了,是想造反吗?”
汤光亭见父亲脸上并无怒色,说道:“这下你可相信了吗?”汤广成眉头一蹙,说道:“若是真的像你所说这般,那我可更有得烦恼了。”汤光亭道:“那是为何?”汤广成道:“最近南唐对北方吃紧,各地都在招募兵勇,征集甲马粮秣,前几天我们接到了朝廷的招安榜文,想要将我们这批人编入‘自在军’,而我仍旧担任本军主帅,若有战功,还能裂土封侯。”原来皇甫继勳出榜招安,特别向汤广成提到他的先人,亦在前朝吴王杨行密手下为官,继而吴王既将王位禅让与李唐,因此算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否则的话,朝廷为了安内攘外,说不定便要对铸剑山用兵,软硬兼施,威胁利诱,汤广成因此大伤脑筋。
汤光亭听他父亲的态度似乎颇为心动,忙道:“此事万万不可!”便将那时陈抟为他解剖天下大势的一番言语,说与汤广成听。极言南唐势如强弩之末,已不可为,将来统一天下的,必是宋主赵匡胤,若是今日选错边站,明日只怕就要万劫不复了。
汤广成一时心烦意乱,只道:“好了,你让我仔细想想。你先去吧!”汤光亭又啰唆了几句,这才告辞出来,往他母亲的房间走去。原来汤光亭的母亲是汤广成的二夫人,最近几年因为身体不好,汤广成让人在大庄院边上,靠近山林的地方给另外搭了一间小屋,最为养病之用。可是人越离群索居,脾气也就越古怪,在汤光亭下山之前,可能也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他的母亲已经有点不认得人了,他这一回回来,其实有点怕看到母亲,再也不认得自己的样子。
他走到屋门前,轻轻地道了一声:“阿娘……”过了半晌,见屋内无人应答,想是母亲尚未起床,便迳自推开屋门。那屋内也没别的东西,就只是一张桌子,一张床,床前地上烧着一盆炭火,差不多都快熄了,母亲兀自睡在床上,脸朝着里面,尚不曾醒来的样子。
汤光亭走上前去,又轻轻唤了一声:“阿娘,我回来了!”他母亲动了一下,眼皮未曾睁开,嘴里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汤光亭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拉好,见她原本一头乌丝,如今也已见几茎白发,不觉颇有些伤感,又站着凝视了半晌,这才转身要走出屋外。这前脚都还没跨出去呢,忽听得母亲开口说道:“亭儿,是你吗?今天可别太晚回来,早些陪我吃晚饭。”汤光亭回过头去,只见母亲仍是脸朝着里面躺着,姿势未曾动过,也不知她是真的知道自己回来了呢,还是说着梦话,总之汤光亭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今天不出门了,晚上一定来陪你吃饭。”
他母亲只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答话。汤光亭等了一会儿,这才退出,掩上屋门。
来到校场上,汤光亭迳往招待客人的厢房而去。来到房门外,但见里面已经有人在打扫了,趋前一问,才知杨景修一大早起来,便与奉命招待的人说,想要早点到后山去。汤光亭问明方向,也不须指点,便快步前去。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山山上,远远便见到杨景修与骆春泥二人在一处篱笆园内清扫。汤光亭喊了一声:“大哥!”提起轻功,奔到杨景修面前。
杨景修见是汤光亭,笑道:“你今天起得倒早。”环顾一下四周环境,续道:“这里的环境清幽,远好过我的想像。待会儿见到伯父,别忘了帮我跟他说一声谢。”汤光亭道:“谢什么?这些是他应该做的。若不是大哥急着搬过来住,我还可以找一些人手来帮忙。”杨景修道:“不了,不了。这样就很好了,自己要住的地方,当然是自己动手整理的好。”
汤光亭不经意地瞧了骆春泥一眼,见她独自蹲在竹篱笆的一角,仔细地整理杂草,细声说道:“骆姑娘她也还习惯吗?”杨景修道:“她也是希望能早一点搬过来。”汤光亭想道:“她若真能这么跟着杨大哥,那杨大哥就不怕寂寞了。”
杨景修见他想着出神,便道:“你瞧这里还有这么一块空地,等我们整理好了,你再过来,将那十三招刀法再练练。”汤光亭经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情,便与杨景修说道:“有件事情正要向大哥请教。”于是将早上与父亲的一番对话,说给了他听。
汤光亭在寿春与赵光义还有玄玑的事情,杨景修是先前就听他过的,也颇觉得陈抟的说法相当切合实际,现在听他说汤广成有意向南唐输诚,便道:“此事你千万不可放松,但也不要逼得你父亲太急,你大可将在宋国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瞧这跑马寨戒备森严,各种设施布置有度,你的前人定当是个将军无疑,想来令尊的见识也差不到哪里去,你直陈利害,他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汤光亭道:“那他要是三心两意,老是抓不定主意,那我又该怎么办?”杨景修略一沉吟,道:“不如你便用要回寿春覆命的方法让他表态,或者你也可以替他去向赵光义要个符节或什么的,我想令尊之所以踌躇不前,那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你想,要一个人作内应,又没有个身分凭证,只怕到时候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可不呕死了。”汤光亭大叫一声,一拳打在自己手掌上,说道:“没错,我爹正是这一号人物。”
杨景修续道:“这件事情你千万要得到他的认可,派你做使者,代表整个跑马寨去赵光义那儿覆命。你本身武功高强不说,届时获得赵光义的信任之后,挟着整个跑马寨三千余名兵力,身分地位可又大为不同,再来找梅姑娘,还是林姑娘,那可都容易得多了。”话还没说完,汤光亭已经点头连连,声声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大哥所言极是,此事定当如此。”想到他武功见识都颇为不凡,年纪也正当青年,却不幸为奸人所害,此刻想来心中更加不忍与不忿,暗暗立誓,一定要将梅映雪尽早带回,好让他的身体能够回复旧观。
眼下无事,汤光亭便自告奋勇要帮杨景修整理屋子。杨景修仍颇不愿再麻烦他,不过汤光亭却说:“我若是找人来帮忙,那也太显得不够诚意,帮自己大哥打扫屋子,正是弟弟可以帮忙的事。”杨景修想他用的是弟弟的身分,而非主人,也就答应让他帮忙了。
此后几天,汤光亭便都在杨景修这边帮着处理生活琐事,有时便与杨景修研究那十三招刀法。原来汤光亭虽然已经将这十三招招式练熟了,但是与右手的天遁剑法却有甚多格格不入之处,杨景修便瞧着他试演天遁剑法的招式,再想出刀法当中可以与之配合的,而有不足之处,再将自己原来的刀法略作修改,也不求多,但求切实合用。
在此同时,汤光亭也不断地与父亲沟通,引述所见事实,也援用陈抟与杨景修的言论。有一次还在校场使出全力试练了身上的武功,以增加对众人的说服力,另一方面也有告知全寨中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的意思。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有余,汤光亭深觉不能再拖下去,这一日便来到父亲房门前,还没敲门,汤广成忽然倏地将门打开,汤光亭这一手便抬在半空中,愣了一下。汤广成道:“你又来了?好了,今天就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走到屋外,招来一个小童,说道:“去叫童先生,召集各洞洞主,到议事厅来议事。”那小童答应而去。汤光亭大喜,跟着汤广成走到议事厅上。
不久三十六洞洞主纷纷来到,身材高矮胖瘦,相貌各异其趣,汤光亭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这些人在这里立地生根,力气大的,就跟着长辈学习武艺,在附近打劫商旅,甚至遇到小队官兵,也是照抢不误,由于这些人是山寨中主要的经济来源,自然也享有较高的地位待遇。而一些体力较差的,便留在山上耕作捕猎,妇女则负责织布纺纱,养些鸡鸭羊猪等等,分工合作,俨然是一个小型社会,甚至自行配婚,不与外人来往。汤光亭大娘的两个女儿,也就是他的姊姊,就嫁给了两个洞主。
这些洞主平日各作各的事,也各自管束部属,遇有大事不能决,才呈给他们共同的头目汤广成来做主,而汤广成在寨中的地位,一方面是因为承袭他的父亲,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全寨中武功最好,手下也是倍于其他的一支。
三十六洞三十六人,包含他们的第二代,一下子挤进这议事厅来,有的寒喧问候,有的乘机要起了赌债,地方再大,也是马上乱哄哄地吵成了一团。
汤广成等到大家都到齐了,这才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各洞洞主,今天请大家来,为的还是那一件事情。”原来先前汤广成为了朝廷招安的事情,已经集合大家开过一次会了。众人听他一开口,原本都安静了下来,一听又是上回那件事,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其中有一个白胡子老者说道:“广成老弟呀,上回不是说了,这件事让你决定就好了。你可是有结论了吗?”原来这山寨中多是粗人,要他们拿刀子干架那是人人争先恐后,一说到要想计策,做决定,那可是比杀了他们来痛苦。
汤广成道:“这整件事情有新的发展,小儿从江北宋国那边回来,有一些事情要先跟大家报告。”说着叫汤光亭向大家解释。汤光亭原本没要在所有人面前演说的准备,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说了,顾着他的面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他起初还有些紧张,不过后来越说越顺,彷彿这一切都是他的见解,出自于他的主意一般。众人听了都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议论纷纷起来,台下意见挺多,却没有人发言公开表示意见。汤广成等了一会儿,见无人主动提出疑问,知道他必须先做出一个决定,于是说道:“小儿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一切的利害也都摊开来了。我个人的意思是倾向对宋国输诚,不知大家的意下如何?”
坐在白胡子老者的下首,一个瘦瘦干干的中年男子说道:“广成老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就是了,要我想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权衡轻重,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汤广成道:“此事关系重大,一但下定决心,那可不能再回头了。尤其是答应加入宋方之后,全寨不仅要严加戒备,所有消息不得走漏,否则即有杀身之祸。”那个干瘦男子说道:“反正我们在这里开山立柜,摆明了就是与官府作对,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汤广成面转凝重,说道:“这个可不一样,我们之前在此营生,危害的可只是地方安宁,再加上我们不侵扰附近民宅,对朝廷来说,没有立即的危险,地方官府越多往上提报,干系担得越大,所以长久以来,一直相安无事。但是现今江北状态紧张,若是南唐天子朝臣,决心发愤图强,安内攘外的话,临江的铸剑山盗匪事态嚣张,距离金陵又近,是拿来表现决心的最好样板。如果再加上消息走漏,说我们暗通宋兵的话,那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些!”一番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无人敢应答。
汤广成环顾众人,又道:“不过我赌的是,要是宋兵打来,李从嘉只会开城门投降,那皇甫继勳根本也无心战事,他在各地招募兵勇,不过是虚应故事,只图有个数目可以往上报而已。”那白胡子老者说道:“广成老弟,你的眼光,老头子是信得过的,不过这个大夥儿平日赌博,输赢也不过是几两银子,可这次要拿性命来赌,也不是说大家怕了,可总得知道赢面有多少?值不值得拿命来赌呢?”他这么一说,便立刻有人附和,七嘴八舌地高谈阔论起来了。
汤广成认为这件事情有人专心讨论,比没人关心,由他自己一个人做决定要来得好,于是便道:“我了解大家的顾虑,我们如今在这铸剑山上安身立命了几十年,可能的话,我也不想做这种两难的抉择,但是情势已经不容许我们在此继续偷安下去了,两边我们得选一边站。至于赢面有多大?有多少把握?这此我有一个办法,想让大家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众人齐声说道:“快说!快说!”汤广成道:“在宋国这边,我们不能失去联系,我决定派出我方代表,到江北去表达结盟之意。另一方面,我们继续对朝廷的招安虚与委蛇,能拖就拖。要是朝廷没有进一步的举动,那便表示他们的决心不够,一但打起仗来,那也是望风披靡。而若是朝廷不耐久候,调兵遣将,意图对本寨不利,那我们也只有先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而派出江北的使者,此时就留在江北不要回来,免得被人抓到证据,说我们通敌叛国,那可就冤枉了!”
众人一听,都觉得此法甚好,虽然有点无赖,但面面俱到,相当符合赢面较大的要求,于是人人都喊好,赞同汤广成的意见。汤光亭也相当开心,心想:“原来父亲还得顾虑到这些人的生命安全,我当时若一意孤行,得不到这些人支持,那也是白忙一常”汤广成见多数都表同意,便道:“既然大家都认为此法确实可行,那么就是站在同一条船上了,今日决议之事,只字不得对外泄漏。各洞所属从众,从今日今时起,未得本人号令,不得私自下山,如查出有违反规定者,洞主连坐处分。这样大家可心服吗?”那山寨众人,原本就对服从号令相当习惯,听了汤广成这么说,都站起身来答应。汤广成鼓励大家说道:“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全力以赴,那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呢?不过要是号令不行,那就举步维艰了。我便请童先生率领所属帮众严格督行,若有违法犯纪者,一律拘捕严办。”
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蓄着山羊胡的中年汉子从左首走上前来,拱手说道:“童银山得令!”汤广成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出来,交给了童银山。童银山双手接着,躬身退后。这一套军中的任务指派仪式,老一辈瞧了,不禁回想起那一段尘封已久的风光往事,年轻一辈的瞧了,也甚觉有趣。汤广成接下来又指派了一些任务,有负责加强戍守警戒的,也有派任往金陵路上布置暗桩前哨的,小从粮秣收集战备训练,大到一但情势有所变化,各种因应的准则,汤广成都已经策划拟定妥当,三十六洞各洞洞主人人都有司职,一一上前领命。
汤广成道:“那么接下来,我便要指派前往宋国的特使。小儿刚从江北回来,对于宋国的虚实十分清楚,况且此次能够与宋国结盟,也是由小儿从中联系促成的,所以个人认为,此任由小儿担当,正是不二人眩”汤光亭往前站出一步,向大众抱拳致意。
在场众人对汤广成之前的任务指派,大都一体凛遵,无人有任何异议,但是在